海棠泪
“花溪,那株海棠还会开花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
“我想再看一眼和她历经的三世。”
“好。”
他出身寒酸,从不敢奢求自己有朝一日能得到她的青睐,只是支了一个画摊终日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一日,他照旧在街边替人作画。
“公子,能帮我画一幅吗?”他抬眼,略施粉黛的脸上,秋波流动,顾盼之间,艳绝倾城。他一直都知道她很美,如此近身见到她,还是忍不住心神一动。点了点头,将一张白纸平铺于桌前,手腕轻旋,一个轮廓很快流转于笔墨丹青间。
“你为何画我,却不看我?”一声轻笑从女子口中传来。他正握着的笔微微一顿,并未言语。不多时,一张洁净的纸上便勾勒出一个身姿曼妙的女子,落下最后一滴墨,将画好的画递与她。
“公子,我有这么美吗?”
“有。”
“明日我还来。”
她真的每日都来,他每天为她作画,她也只是付了钱就走。
“你,原来也是会抬头的。”
听到她的话,握着的笔再一次停住,她哪里知道,他之所以为她作画却不看她,是因为她的模样早已被他在无数个深夜里百遍、千遍临摹。
“我叫梦璃。”
梦璃,他怎会不知,面前的女子正是当朝宰相之女白梦璃,未来的太子妃。
“南轩。”
“南轩有孤松,柯叶自绵幂,清风无闲时,潇洒终日夕,真是好名字。”梦璃说罢并未离开,而是在一旁坐了下来,看着他专心为别人作画。后来渐渐地,梦璃每次待他画完后都会停留一会儿,随着慢慢熟络,梦璃每次停留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那一天,明晃晃的月亮挂在天空,将十里长街映得灯火辉煌,他抬头望向一侧的她时,眼里的情愫一览无余。
“梦璃,带你去个地方。”
月色温柔,树影摇晃,郊外的一处地方,满树海棠静静吐着芬芳,她立在树下,美的自成一幅画。满城的人都看到了那一天的月亮有多圆,但是无人知晓郊外的海棠在那夜绽放的有多娇艳。美好从来都属于风花雪月,他不敢上前,怕扰了这一易碎的梦。
“南轩,带我走。”她一直望着海棠背着的身影突然转过来直直地看着他。那是第一次,他面对梦璃的请求,千言万语哽在喉间无法开口,他看到那双带着忧伤的眼睛渐渐盈满泪水,不忍地别过头。
“南轩,带我走。”
“梦璃,我可以为你舍弃一切,但我不能让你因为我,舍弃一切。”他终究还是上前,将她轻轻揽在了怀里。直到月亮从海棠树上不见,海棠花下才没有两个相依的身影。
一连数日,她没有再来,但他依旧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作画,似乎一切回到了最初的样子。
那一天,整个京城热闹非凡,太子纳妃,自然是百抬凤辇,从白府到皇宫,十里红妆,席延千里,街上百姓比肩继踵,熙熙攘攘,到处是一派欢天喜地。
“如果有来生,我还想认识你。”
那一夜,皓月当空,郊外寂静无声,没有人知道长安城外一树海棠开的妖艳极了,也没有人知道,仅仅是一阵风,漫天的海棠就轻易地盖住了一个树下已经冰冷的人。
整整三天,床上的女人才苏醒过来,一睁眼,便感到一只手正在自己身上四处游走,很轻,很柔,那种异样的感觉让她大惊失色。
“混蛋,你要杀要剐尽管来,我们阜国儿女不做娼妓。”正为她上着药的手突然停下,他望着那双向来清淡冷峻的面容此刻咬着牙满是愤怒,抽回落在女人身上的手,几欲想要张开的口最终还是没有出声,退了出去。
立在另一个营帐中,他的脑海中全是女人在战场上的样子,他知道女人向来很要强,作为阜国女将军,永远都高昂着头,桀骜不驯,就像一匹烈马。哪怕这一次战败被他俘虏,当着所有士兵的面被绑在马后,绕着练兵场一圈又一圈被拖在地上,但直到昏死过去也没有听见女人吭一声。
如今,阜国女将军被俘,所有人都觉得这应该是他狠狠出一口恶气的时候。毕竟人人都知道南国大将军在两国交战时屡屡战败,是阜国女将军的手下败将。听着营中那些对他的猜测,他不曾解释。只是让最好的医师,给她用最好的药,并每日亲自将饭菜给她端来.
“你如果还想回去,想我放了你,就吃饭重新振作起来,打败我,别忘了,我曾是你的手下败将。”她果然微微动了神色。
“我以将军的身份承诺你,等你伤势好了,就放你回去。”床上女人终于抬头看向他,似乎在辨别这句话的真假,半晌,沉默地接过他手里的饭菜。
他依旧坚持每天亲自为她端来饭菜,给她上药,从后背到脚部,他落下的手很轻,床上的人每每在上药时都将脸埋于枕下,但传至耳边的红晕总是久久不曾消退。在他的料理下,她的伤势好得很快。
有一天,他从外面回来突然让她穿好衣服一同去个地方,大手一挥轻轻一揽,她稳稳坐于他的面前。
“你还有伤,委屈你先和我骑一匹马了。”温热的呼吸充斥在耳边,身后牵着缰绳的手轻轻环绕住她柔软的腰肢。不知走了多久,久到她已经好几次困的将头不自觉靠在了他的怀里,终于在月亮爬上枝头时,才停了下来。
“好美。”她看着眼前的一棵海棠,除了惊叹,什么都说不出口。海棠树下,没有战马嘶鸣、森森白骨,没有血流成河、国破家亡,只有无数朵海棠似乎收集了一切月亮的灵气在枝头尽情张扬,她望着那人的身影,心中笃定了一个答案。
“你以前每次战败与我,都是故意的吧?”
“你觉得这树海棠美吗?”他并未接她的话而是随手摘了一朵别在她的头上,一切发生的那么自然,她原本还想说的话因这一举动生生地咽了回去,诧异间情不自禁点了点头。
“每次和你交战败后,我都会来这个地方,我总在想有朝一日我们两国若和好不再开战,我一定要将你带来看一看这树海棠。”他说完突然笑起来。
“明天送你回去吧,你应该想家了。”
“放我回去,你可曾想过后果?”
“无妨。”他依旧浅笑着,皓月当空,她第一次细细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心底某处柔软狠狠地动了。
几日后。
“堂堂将军竟然因为一个敌国女人,就被砍头了,真是可惜。”
“早就听说将军回回败仗就是因为看上了敌国那个女将军,故意让着她,如今他把那个女将军放了,难怪皇上降罪。不过他的牺牲却感动了圣上,换来了两国休战议和,倒也是好事。”
“自古以来红颜祸水,为了一个女人连命都不要,我看将军倒也是个痴情种,哎,可惜了。”
一个明显异乡打扮的女子夹杂在人群中听到这话,狠狠咬着牙才没有让自己哭出声来。凭借着模糊的记忆,她终于找到了那一棵海棠树,只是昔日茂盛的海棠只剩几片残缺的花瓣立在枝头。
“我来找你了。”
有风过,海棠落,一个路人经过时,发现了一具已经冰冷的女子尸体,他不知道女子从哪来,索性将其直接葬在了海棠树下。
近几日,李员外脸上的愁容越来越重,因为女儿李烟已经到了出嫁年龄,但迟迟没有人肯愿意上门提亲,嫁女儿成了李员外最忧心的事。
要说李员外在京城也算是有权有势,地位不低,但无奈女儿李烟自出生就体弱多病,常年都在吃药,不仅如此女儿眉间还有一块褐色胎记,虽说成天用一个印有海棠图案的小花钿贴于额间,看上去倒也不丑,可是依旧没有人愿意提亲。
如果是一般女子面对这种情况每天也许是以泪洗面,但是这位李家小姐却生性乐观,乐呵呵地跟没事人一样,依旧和众多丫鬟、仆人一块玩,和她走得最近的是一个被捡回来的孩子——落白。
落白是一次她在儿时随父亲外出游玩时,路上遇到的,当时年幼的落白正饿得昏死在街头,她拉着爹的袖子让把他带回去。从他被带回来的那一天,府里上下都没有拿他当过外人,对他极好。
随着院内的那棵海棠树一天天长大,落白对李烟的情感早就超乎常人,只是他知道自己本就是一个乞儿,压根配不上她,只能将这份感情深埋于心。
那一天,李烟带着丫鬟出去,他站在海棠树下直到天黑也没有见她们回来,就在准备出去找时看到她闷闷不乐地回来了,落白心知她肯定是出去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站在海棠树下静静望着那间迟迟没有熄灯的屋子,想了想,还是轻轻敲了下去。
“有事吗?”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她失落的样子,应该是刚刚哭过,一双眼还泛着微红。
“今晚的月亮很美,院子的海棠也开了,你要不要和我一起看?”她犹豫了一瞬,点了点头。皎皎月色下,落白看着李烟的侧脸,虽然极美却带着病态的苍白,似乎一阵海棠风吹过,就能让她轻易消散,心里不由得泛起更多怜惜。
“你是不是喜欢我?”李烟突然扭过头问向正直直地看着自己的落白。
“是,我喜欢你,从很久很久前。”他看着那双眼睛,不想在隐瞒自己的感情。空气安静良久,一阵海棠风吹过,依稀能听见花瓣掉落在地上的声音,就在他以为李烟会生气时,不曾想李烟莞尔一笑。
“我也是,喜欢你很久很久了。”这些年,她何曾不懂落白对自己的心思,但是考虑到自己这副病怏怏的身子,即使真的和落白在一起,又能陪他多久。
李烟拉过他的手进了屋子,清风舞月明,幽梦花落间,红烛摇曳,满室春光旖旎,皓月当空,满树海棠花放。
翌日,当落白和李烟牵着手跪在李员外面前时,出乎意料的是李员外竟然没有反对,并很快为他们操办了婚事。
成亲后李烟的病一天比一天严重,寻遍良医也医治不好一个将死之人。艰难地熬过了冬天,等海棠再一次盛开时,躺在床上的李烟已经虚弱的不像人样。
“院外的海棠是不是开了,我想出去看看。”
夜的枝头绽开了海棠,月亮立在身后洒着银光,一阵风吹过,海棠纷纷扬扬,依偎在落白怀里的李烟想伸出手接住一片花瓣,那只伸出的手在空中停留了很久,还是无力地垂了下去,一滴泪砸在落白手背,很疼,疼得他五脏六腑都要被揪起来,府中上下的人看着这一幕,都动容不已。
“烟儿,明年我还带你看海棠。”怀里的人闭着眼睛,再也不会听见了。
第二天,人们惊奇地发现院内那树海棠一夜之间花瓣凋零,并开始呈现衰败之势,甚至开始变得干枯,大家都猜测海棠树成了精跟随李烟一起去了。
“烟儿,是不是海棠活了,你就回来了?”
落白终日守在树下浇水,和已干枯的海棠树说话,人间岁月年年相似,只是将青丝染成白发,将容颜刻上沧桑,将原本年轻的人变老,直至再也走不动路,那株海棠却依旧都是枯萎的样子。
“南轩,你该走了。”花溪轻轻合上水镜,收起了三世的记忆。
“谢谢你,花溪。”
她看到那个男子喝下忘川汤随后消失在彼岸河畔时,脑中突然闪过无数零星片段,有些东西似乎要冲破某种桎梏跳出来,但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想出来。无情无欲,无爱无求的忘川守护神,第一次觉得胸口某个地方很疼,感觉到自己脸上一片潮湿,抬手,竟是泪。
一滴晶莹的液体,不知从何处飘来,飘啊飘,最后落在了一棵已有几百年的海棠根上,刹那间,海棠根似乎得了生机,复活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