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的世界里只有一只眼读书短篇小说

玩完(小说)

2020-10-02  本文已影响0人  冉后ID

地狱的某座房间里住着四个小鬼,两张床,上下铺,仿佛大学寝室。为了消磨时间,也为了驱赶恐惧,死鬼们轮流讲述做人时的艳遇,活像《十日谈》中的情形。这会儿,一名睡在上铺的鬼兄弟正侃侃而谈,你听——

她是我嫖的第一个小姐,不过没嫖成,我却丢了性命。她干的。她是个不错的妞儿,姿色上乘,然而非常泼辣,典型地缺少教养,像个波西米亚女人。可话说回来,男人出入洗脚城、桑拿房、酒吧等等,找的不正是这道野味吗?当时我白手起家,囊中羞涩,跟一帮落魄的哥们搭伙经商,在广东顺德倒卖牛皮,那里的沙发厂比蚂蚁窝还多。我们租个门脸,从河北无极进货,转手售给大小沙发厂的老板们,赚取价差和其他猫腻——伙计们,牛皮是门大学问,完全搞懂,你们得到大学念四年本科。

那天我们狠赚了一笔,有理由去酒吧喝一杯——穷人也有享受生活的权利,我爱死这句话了。我们海喝一通,醉意微醺,突然我想到另一句名言:到酒吧只点酒,不点小姐,天理难容!我们要了个包间,妈咪招呼姑娘们鱼贯而入,犹如指挥千军万马。她们,我是说小姐们,在我们眼前一溜儿排开,个个衣着暴露,涂脂抹粉,搔首弄姿。我一眼就瞄上了她,谁让她一个劲冲我抛媚眼、挤胸脯、亮大腿呢?弟兄们都认可我的眼光。别的小姐落选,只好无趣地走开——我们和妈咪有言在先,一个小姐足矣。她关切又惊奇,问,一个够吗?我们说,够了够了,走开吧你。妈咪悲悯地望一眼那位当选者,临终告别似地提醒她,悠着点啊。真是意味深长,好像我们是一群猛兽,会生吞活剥了她。不,我们是一群绅士,尤其我,不是吹,称得上文人墨客。做买卖前,我一直致力写书,可惜使了多年的劲,前路仍漫漫无期,迫于生计,不得不投笔从商。贾樟柯说得好,梦想,放弃比坚持更不易。伙计们,这足见我的不凡。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那帮哥们亦非见了女人就不管不顾、一哄而上的主儿。他们还没馋到那份上。他们有的是定力,保持风度和脸面。唉,让弟兄们遭这等洋罪,不能敞开来、随性所欲和女人们调情、亲热,全是穷困惹得祸,难怪伟人说,贫穷不是社会主义。

我们出了个主意,定夺这位小姐的归属。我们用讲故事的方式一决高下,谁的故事更惊险、神秘、刺激、诱人,他便有权处置她——我们花钱刚雇的新女神。大伙你方讲罢我登台,人人倾尽才情与心力,暗中较劲,互不相让,只为赢得美人归。我最后一个讲述,就像今天这样。我的故事如下——

有一年我租住在杭州秋涛北路,附近有座图书馆,叫做市民中心。那儿馆藏丰富,环境静幽,谁都可以进去阅读,而且免费提供开水。我说过,投身商场之前我是个正儿八经的书生,痴迷写作。我每天一早钻进图书馆占位置,然后猛写,直到天黑,饿得头昏眼花、肚皮瘪平,这才起身半死不活地回去给自己煎个鸡蛋。

我也想吃大餐,但我吃不起,书生总和穷酸相伴。我的房东倒有钱,她是如假包换的富婆,单身,四十岁不到,很懂保养,曾经我还打过她的主意。身为贵妇,她自然不与我等蜗居一块儿。她另有豪宅,在西子湖畔,只每月来收一次房租。整栋楼只有两家租户:我,再就是楼下一对年轻夫妻,带一名女婴。她(房东夫人)显然不靠房租过日子,我怀疑她每次都是来炫耀的——炫耀她的美、富有和性感,好让人对她浮想联翩。她曾说,真正的女人八十岁照样有人追求。我猜,她肯定窥出了我想抱她上床的冲动,从我焦渴的眼神里。她很享受这个,我拿人头担保。

事与愿违,我们没能上床。我渐渐放弃了这一奢望,沉心专事我的小说。大半年后,有了眉目,书眼看就要脱稿,人物、情节、描述幻化成文字全藏在我的手提电脑里。我预感自己会一炮而红,喝酒庆祝后特意在街头卜了一卦,那位瞎一只眼的半仙却说,他从另一只眼里看见我将要倒霉。扯淡,我骂道,你会不会算卦?骂完把卦资甩在他脸上,恨不得再戳瞎他那只明晃晃的好眼。

妈的,他真是神算子,就我出门算卦这会儿工夫,我的房门被撬了。我回去一看,屋内遍地狼藉,值钱的、不值钱的统统不翼而飞,电脑也不例外。伙计们,你们无法体察我当时的心境,我敢打赌,我的心脏至少停跳了两分钟,我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好像它也被偷了,或者被狗吃掉了。我报了警,不过没用,我心里有数。果然,派出所的一位警员暗示我,破这种案子,希望有,但别抱希望。

警察不靠谱,我便亲自侦查并推演:门锁是砸开的,动静不会小,我就纳了闷,这么大噪音,楼下的三口之家全无察觉?那男人难道属乌龟的,遇事便缩起脑袋,不好奇,也不伸头探个究竟?那女人听见敲击如雷鸣,不惊讶,也不从门缝里瞟上一眼?那女婴应该睡着了,在巨大的砰砰声中却不曾做噩梦,也没有被吓醒并且痛哭?

黄昏时,女邻居上楼来,环顾一遍凌乱的屋子,明知故问,语气怯怯的,你招贼了?我支吾一句,立刻打电话给房东,有钱女人就是不一样,她说得轻描淡写,没事,给你换把新锁。我抛开电话,发现女邻居已经走了,门框上靠着她的男人,那汉子满脸悔恨,说,他该上来看一看的,楼上咚咚了好一阵子,他以为有人打架,竟然是……唉!

装得可真像啊,我心说,脸上挂着轻蔑。伙计们,此时我已认定就是他们做的,那对狗男女,除了他们还能有谁,家贼难防,你们说是吧?我故意敲了一下那男人的麻骨。我说,我不在乎相机、电脑、钱等等,这些都可以送给梁上君子,唯独电脑里的小说稿,它对我就像我的阳具一样重要,希望贼先生拷贝给我,用U盘,费用由我承担……不等我说完,那男人转身离开了,楼梯上响起他的脚步声,估计他认为我心疼得开始说胡话了,竟然请求贼人归还失物。狗日的,直娘贼……我一通大骂,但无计可施。

电脑到底没有还来,U盘也不见踪影,派出所更是音讯全无。多年心血呀(构思加书写),伙计们,我的成名作就这样付之东流了。我恼怒,咆哮,酗酒,仇视所有人,一度在街头盯梢、跟踪,并暴打偷包贼。我疯了六周,人彻底脱形走样了,像个孤魂野鬼。好在我清醒了过来,及时刹车。一个心愿扭转了我,它太强烈——不能饶恕祸害我的人,也就是那一对贼夫妻!他们毁了我,我必须回敬他们!

我努力工作,勒紧裤腰带重新买了台电脑,比先前那台更贵更漂亮。别误会,伙计们,我不打算当作家了。我改主意了。我要杀人。我忘了告诉你们,我不仅酷爱写作,还精通电脑。我经常吹牛皮,有信心击溃FBI和CIA的电脑防护——这么高的天分,为什么不发挥一次呢?说干就干,我夜以继日地编写程序,用尽了所有空闲,烟则抽了一包又一包,终日因精密的想象高潮迭起,因高强度的计算兴奋无比。果不其然,从事阴谋的刺激远胜于写书和做爱。

大功告成,我几乎虚脱,昏睡了两日,便急急地出了门,造成着急过头忘了锁门的假象。此后更是经常如此。有人提醒我,我回答说,锁有用吗,如果该倒霉就别再搭上一把锁,也省得贼子们浪费力气。

三天。五天。七天。我的房间一切如常,窃贼没有光顾。我想也许他们胃口大了,这点饵料瞧不上眼。我再加一部手机。风还是不吹,草也不动。我一咬牙又添了一架摄影机,鱼儿终于咬钩了。

我一发现苗头,赶紧离开房间,离得远远的,用望远镜观察事态进展,等着事件突然爆发——那是意料之中的。我盼啊盼啊,直到午夜……我忽然怀疑自己弄错了,也许东西不是他们偷的,难不成我冤枉了他们两口子?不对呀,他们鬼鬼祟祟,像蟑螂一样在我面前藏头缩尾,所为何来?

我正犹疑,远处火光一闪,接着一声轰响……我匆忙举起望远镜,只见火光中两具人体横飞,从房子的窗户里像两发炮弹沿各自的抛物线袭向地面。他们的脑袋瓜栽得粉碎,一地脑浆,宛若两颗摔得稀烂的鸡蛋。伙计们,那正是我的杰作……也可能是我的孽作。我发誓,当时并没有复仇的快感,相反我两眼发傻,两腿僵直,怎么都迈不动步。我打了个寒战,以为是他俩死不瞑目的魂魄,一边一个抱住了我的双腿。

伙计们,你们问我怎么做到的?很简单,我写了个程序,一旦我的电脑非法启动,开机密码输错或被强制解除,将立刻进入自毁状态,锂电池发生短路,十秒钟内启爆,威力相当于50克TNT。怎么,瞧不起这点当量,要是我说它等同于大半颗手雷呢?

大火被迅速扑灭,屋内一片炭黑,焦臭扑鼻,所有物品面目全非,电脑更是尸骨无存。只有一样让我良心稍安,那女婴幸无大碍(我忽略了她),她让气浪掀到了床底下,躲过了火焚,但遭了一场烟熏。她算命大的,她父母已经躺进了太平间。

我在现场露了露脸,故作镇定,甚至准备帮忙清理杂物,但警察不许,将围拢的人群驱散了。我趁机开溜。别担心警察,伙计们,他们没能揪出我,不然我就不会在这儿和你们一道饮美酒、赏佳人了。这桩案子轰动一时,命运却和我丢失的电脑一样,最后不了了之。死者只好怪自己的命不好,天降奇祸。

——我的故事讲完,酒吧包间里寂静无声,我猜他们都吓傻了。五分钟后才有人发言,是她,那个婊子,她笑颜如花,语调娇吟,指着我说,这混蛋是我的了。没有人发出异议。我们被推进洗手间,一个哥们替我们关上门,说,你们就在这儿凑合着解决吧,省一笔开房费。

那家酒吧的洗手间真他妈高档,伙计们,如果你们谁没去过,有空一定要去见识见识;乖乖,那可是个找死的好地方,马桶长得像坟墓,浴缸(竟有浴缸)造型如棺材,龙头则是骷髅状。那小姐倚着墙,卖弄风情似地把玩一只高脚杯,灯光下,她眉毛弯弯,眼波流动,一看就是一张卖笑的脸——脂粉涂得太多,脸白得像无常老爷,口红则抹得太厚,嘴唇红得像刚喝了血。

她说,闭上眼睛,给你个惊喜。伙计们,我当她开始工作了,而这是流程的第一步,我没理由不配合她。可是——我的眼睛再没能睁开。我听到玻璃的破碎声,脖子里倏地一凉,一阵无法忍受的剧痛——看过电影《惩罚者2》吗?那个脸被划花的丑鬼,外号“拼图”,在谈判桌上就露了那么一手,摔烂酒杯,用尖利的杯脚刺穿了一个混混的喉咙——我脖子上鲜血飞溅,脑袋里一片漆黑,心想这回玩完了。

伙计们,人一死,做了鬼,跟成仙一个模样,成了万能的,无论什么事一瞬间全明白了,从这点看,死了也不坏。比如那婊子凭什么害我,死到临头我也没想通。现在我清楚了。她就是那名不幸又万幸的女婴,当年死里逃生,长大后堕入了风尘。她从父亲的遗物、一本烧掉大半的日记中得知了一些细枝末节,再参照我口无遮拦的讲述,无意中贯通了整个事件。于是,她像蛇一般朝我吐出了信子。

有一条信息需要澄清,我头一台电脑并非那对夫妻所偷,但他们偷了第二台,真够倒霉的。他们见前次的盗贼安然无恙,胆子便肥了起来,萌生了贪念。那是他俩初次行窃,胆战心惊,一会儿得意,一会儿后怕(这些,那本死者日记里有详细记载),直到更深人静才鼓足勇气赏玩到手的赃物。不料,死神就伏在那台电脑里。

而另一条信息有必要说明,我的女房东,那位高贵的女士,却不是只好鸟。她是个惯偷。难怪房客少得离奇,全被她偷怕、偷跑了。她不靠偷过活,但她有偷瘾,与毒瘾一样难以戒除。她擅长伪装,比泥鳅还滑溜。我的电脑,我的小说,我的雄心,都让她废了,而我这头大蠢驴却计杀了旁人。

伙计们,你们还想知道什么?那俩女人的结局?讲故事前,我去了趟茅厕,两个熟悉的身影从旁边的女厕出来,一前一后,我回避了前者,她便是那位小姐。她是枪毙的,杀人偿命。我拉住了后者,她即是那位女房东。她刚来不久,还有些眷恋人世,正大骂送她一程的某位房客良心坏了,竟在书桌上搁了一只精美绝伦的老鼠夹,她一伸手便给牢牢夹住了,妙的是老鼠夹隐秘地连着电线,她命丧当场,香消玉殒,很快就烧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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