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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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父亲从雾中消失时我才八岁,至今我仍无法忘记那天的情景。那天起了很大的雾,一丝风也没有,只有雾,雾很大很大,似乎把整个世界都吞没了,万物都被茫茫白雾吞没到肚子里去了。
我们这里经常起雾,我和妹妹都喜欢雾,我们喜欢躲在雾中,在雾中,我们看不见彼此,只能循着细微的声音或者凭借直觉去寻找对方。我们喜欢这种游戏,我们这里的孩子都喜欢这种游戏。如果换在平常,我和妹妹那天一定会闯入雾中玩起这种游戏,但是那天我们没有这么做。我们的母亲不允许我们走出家门,她穿着单薄的羊绒袄,头上缠着头巾,沮丧地坐在火塘边。她把我和妹妹也招呼到身边,让我们坐下,坐在火塘边。我和妹妹不想这么做,我们想走出屋子,去到外面的雾中玩儿。我对母亲说,我不想坐在火塘边看火。火没什么好看的,每天都能看到,雾不一样,这么大的雾,不是每天都能看到的。妹妹也说,我和哥哥想出去玩。让我们出去玩会吧。母亲没有抬头看我们,她只是盯着火看。火有什么好看的?她的嘴唇动了动,但是没有出声。
母亲望着火望得出神,望得发呆。每当火塘里的木柴发出噼啪的嘣响时,她凝滞的眼睛才会泛出微微波澜。我和妹妹耐着心在母亲身旁坐了一会儿,妹妹坐在小木墩上一刻也不老实,身子扭来扭去,脖颈转来转去,眼睛东张西望,我也是这样。外面那么大的雾,我们在屋里一刻也呆不下去了。我们的屋子建在原野上,此时,门窗全开着,我从窗户那里看出去,只看到雾,平日里透过窗户可以看到褐色的草地和低矮的丘陵,现在就只能看到雾,只有雾而已。从屋门处看出去,平日里也能看到褐色的草地和低矮的丘陵,还有一条从窗户处看不到的潺潺流淌的溪流和一条窄窄的小路,现在,这些都不看不到了,都隐匿在雾中了,只能看到一杈树枝从雾中伸出来。那是株山楂树伸出来的树枝,听母亲说,那株山楂树是父亲当年亲手栽种上去的,它离我们的房屋只有不到十米的距离,它挨着我们门前的那条小路。如果从它种在那里的那一天算起,它已经八岁了,与我同岁。它比我长得高大得多,但它此刻几乎完全被浓雾吞没了。从浓雾中伸出来的那一杈树枝看起来孤零零的。
我和妹妹蹑手蹑脚地站起身来,我们打算悄悄溜出去。我们以为母亲已经忘记我们了,甚至也忘记了把我们招呼到身边的目的了。“站住!”就在我们刚抬起脚准备迈出门槛时,母亲呵斥了一声,吓得我们愣在了原地一动不动。“你们哪都不许去!”
“我们只想去雾里玩一会。”我说。
“不行,”母亲仍然纹丝不动地坐着,没有转过身来。“你们俩谁都不许出去!”
“为什么?”妹妹问道。
母亲没有回答她。
我和妹妹再次回到母亲身旁坐下。她侧过脸,望着我和妹妹,她的脸色很不好看,很严肃,令人感到不安。现在想来,那是过于悲伤。我和妹妹,当时我们还不知道,还不知道就要发生的事情。
母亲抓起我和妹妹的手,放在她的手心里,她的另一只手轻轻拍着我们的手背。拍了一会儿,她压低声音说:“你们的父亲今天要走了。”说这话时,她又转过头向火塘看去。
“他要去哪儿?”妹妹问。
“他要去的地方很远。”
“他还会回来吗?”
“我们想他时可以去找他吗?”我也紧跟着问。
母亲摇了摇头,却不再说话。
我和妹妹都知道父亲躺在哪儿。他就躺在这间屋后的羊棚里,羊棚里有一间地窖,他就躺在那儿,他自己躺在那儿。他生病了。我们不知道他得了什么病,母亲知道,她对我们说过,他病得很厉害。她不让我们接近他,她说那么做对我们不好。白天,母亲带着我们去牧羊,傍晚,她让我们先回屋里,然后自己把羊群赶进棚。以前她还总让我协助她把羊群赶进棚,自从父亲住进羊棚里后,她就不再让我帮忙了。父亲独自躺在地窖里的一张小床上,与他彻夜为伴的是四十多只羊和两只大狼犬。
“他的病好了吗?”我想,既然他要走了,那么也就说明他的病已经痊愈了。不然他怎么走路呢?我问了母亲,她依旧闭口不言。
“我想去看看他。”我忽然提起勇气说道,“你把羊棚的钥匙给我,我去看看他。”
“他病得不轻,会吓着你们的。”母亲说。
这时我们听到窗外传来的脚步声。与此同时,一个人影从窗口一晃而过。随后,脚步声向屋门处逼近。父亲出现了。他完好无恙地站在那里,站在门前,他背对着我们站着,没有转身回头。我和妹妹站起来喊他,他依然没有回过身来。他像是没有听到我们在喊他。他沿着我们屋前的那条小路迈步往前走去,雾愈加浓郁了,从雾中展露出来的那一杈山楂树枝在父亲走入浓雾的那一瞬间也一同消失在了雾中。
“你骗我们!”我愤怒地嗔怪道。“你为什么骗我们?”我质问母亲。她低下头去,沉默不作声。我和妹妹从屋中跑出去,我们要去把父亲找回来。父亲就在雾中,我们跑进了雾中。母亲没有阻拦。
二、
我和哥哥在雾中呼喊着父亲,我们都看到了他走进了雾中,他就在雾中,我们可以在雾中找到他。我和哥哥我们坚信能找到他。他在和我们玩捉迷藏的游戏,每当大雾弥漫时我和哥哥就会玩起这种游戏。父亲参军之前,有时也会加入我们,陪我们玩这种游戏。我和哥哥都认为父亲已经痊愈了,他故意引诱我们去雾中,去雾中寻觅他。他就躲在那里面,躲在雾中等待着我们。我们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他了,自从他生病以后,母亲就不再让我们和他接触。她将他和我们隔离了起来。她说他得了一种很不好的病,这种病像魔鬼一样令人害怕恐惧。我们不知道这是什么病,母亲只告诉我们,父亲一天比一天丑陋吓人,我们看到了晚上一定会做噩梦。她还不让我们对别人提起他,如果有人来到我们这个地方问起他,她吩咐我们说,你们一定要说他已经死了,已经死了,被埋葬在地下了。她反复这样吩咐,直到我和哥哥都对此服从。她告诫我们说,要是有人问起他的死因,你们就说他被我用枕头捂死了。
与此同时,母亲还在远处的一处山岭下做了一个假的坟茔,那个低矮的坟茔下埋着的并不是我们的父亲,而是一具完整的羊的骨架。那具骨架被白布层层包裹着。母亲告诉周围的几户村民,她的丈夫就被他埋葬在那里,那座坟茔下。他们相信了她的说法,就算他们不相信,他们也不敢刨开坟茔,拆开白布单,看看真伪。他们不敢这么做,他们害怕。母亲也让我们承让那座坟茔下埋葬着我们的父亲,我们知道那是假的,可她逼迫着我们承认。我们知道那是假的,我们亲眼看着母亲用白布单把一具羊骨架缠得密不透风。她赶着马车,马车上坐着我和哥哥,还躺着那具白布单包裹着的骨架。我们亲眼看着母亲把那具骨架丢在坟坑里,又挥动着铁锹把坟坑填满。你们的父亲就埋在这,她边将准备好的石块垒在坟茔的底部边说,你们要对别人这样说,你们的父亲死了,他就埋在这儿。
“他还活着,”想要说服哥哥没那么容易。他说,“他躺在地窖里,没在这,他还活着,这里埋着的是一具羊骨架。我们不能说他死了。”
母亲的脸色一下白起来。
“他没有死,你也知道。”哥哥又说。
母亲仍然弯着腰垒石块,她把坟茔底部垒了一圈石块,像给坟茔套上了一只大花环。
“你们可以去说,就说他还活着,去说吧。”赶马车回去的途中,母亲开口说,“但你们要知道,你们那样说只会害了他,那样会害死他。要是别人知道他还活着,你们知道他们会怎么做吗?他会是什么下场吗?”
“他会怎么样?”哥哥问。
“他会死。他们会杀了他,用枪。也许根本不用枪,夜里把他丢到山上喂狼。”
听到这里,我和哥哥吓得瑟瑟发抖,不敢再吱声。
我和哥哥都不想父亲死。就算我们见不到他,就算我们很想见他,我们也不敢再轻举妄动了。我们怕我们一不小心就把他害死了。
三、
有一次,我和妹妹悄悄偷了母亲的钥匙,偷偷打开了羊棚的锁,我们想看看父亲到底在不在羊棚里,在不在那个地窖中。他应该是在那的,那一段时间,母亲每顿饭都会多做一些,把多余的饭菜盛到一个碗里,端去羊棚。我们想尾随着进去看看,但母亲不给我们机会,她一进到羊棚里,就把门从里面给锁上了。我们就透过门缝往里看,羊棚里光线昏暗,我们看得很模糊。我们看到母亲走到羊棚的紧里头,驱赶开羊群,把地上铺着的厚厚的干草给扒开,然后掀开地窖入口的木盖,一手高举着碗,小心翼翼地踩着地窖的台阶往下走,肥硕的身体一点点消失在地窖里。
那次,是我和妹妹最接近真相的时刻,我们走进了羊棚,踩着厚厚的干草和羊粪向地窖走去。短短的距离却让我们无比紧张,让我们手心冒汗,不停地吞咽口水,像是走在野兽横行的森林中。羊群避让着我们,我们走到了地窖所在的位置。我们依稀记得母亲就是在我们所在的位置下的地窖,但我们不知道地窖的入口在哪。我们从没下过这个地窖,我们都不知道这个地窖是什么时候开始存在的,是谁是何时挖了这么一个地窖?我们对它并不了解。当时的氛围让妹妹有些害怕,我让她站在一边等着,我弯下腰去扒拉着地上的干草,想找到那个木盖。就在我寻觅木盖的时候,妹妹带着哭腔说,哥哥,咱们还是走吧,我害怕。我说,你怕看见父亲吗?她说,怕,母亲说他的样子很吓人,我还怕她知道了会打咱们,她知道了肯定会打咱们的。我说,她不会知道的。
我找到了那个木盖,它是个圆形的,看起来很厚,很结实。我准备打开它。妹妹再次说出了她的恐惧和不安,哥哥,我们还是走吧,别下去看了,我害怕。
我说,你站在上面等我,我下去。
不等我掀开木盖,母亲已经手持着柳木条冲进来了。她怒不可遏的样子令我双腿发软,我没忘记逃跑,但我的双腿无法动弹,柳木条抽打在我身上时我也没有了痛觉。妹妹也被吓得哭号起来,站在原地不动,但母亲没有用柳木条抽打她。或许在母亲看来,这个馊主意是我出的,责任全在我。事实上也正是这样。
母亲抽打着我,把我推出了羊棚,又折返身去把妹妹推出来。她锁上了羊棚,从我手中夺去了钥匙。后来我再也没有看见过那柄钥匙,我不知道它被藏到哪去了。
不久以后,母亲就带我们去做了一个掩人耳目的假坟茔,并让我们对外宣称,父亲就埋在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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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我和哥哥一声声地呼喊着父亲,我们想找到他,想看看他。我觉得他是在和我们捉迷藏。我们走在雾里面,呼喊着他。母亲没有来阻拦我们,她任由我们在那里喊叫。哥哥忽然意识到我们不能这么大声喊叫,如果被别人听到,他们会来杀死他的。他说,他们会赶来用枪杀死他的。他似乎忘了另一种可能,他们还有可能会把他丢到山上喂狼。
我们压低声音呼喊着父亲,希望他能出现,不要再躲藏了。
父亲始终没有出现,直到浓雾被一场大风吹得一干二净,我们也没有再见到他。时至今日,我们也没有再见到他。
父亲消失半年后,母亲也染上了重病。我们看不出她病了,但她说她病了。她不让我们离她太近,她总是躲避着我们。她把羊群全部卖了。有一天早晨,我和哥哥醒来后,发现她已经离开了。不知道去了哪儿。时至今日,我们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是生还是死?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儿,就连姥爷也是一样。那天是姥爷为我们做的早饭,我们一醒来就看到姥爷正在把饭端上桌。我们问他我们的母亲呢?他说,他也不知道她去哪了。
“她让我今天一早就来接你们,”姥爷说,“她说她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但她没告诉我那个地方在哪。我问她她也没有说。”
姥爷做的早饭没有母亲做的好吃,我吃不下,哥哥也吃不下。姥爷说,吃不下就不吃吧,到了姥爷家里饿了再吃,让你们的姥姥给你们做。姥爷手托着旱烟管从屋里走出去,去牵马车。那辆马车就拴在门前的那株山楂树上。
“姥爷,我们不想走。”哥哥倚在门框上说。
“走吧,不想走也走吧。”姥爷解开拴马绳,说,“她把你们交代给我了。我要替她照看好你们。她什么时候回来谁也不知道,等她回来了,我再把你们送回来。走吧,去到姥爷家,姥爷不会亏待你们的。”
哥哥央求姥爷帮他做一件事,不然他就哪也不去。姥爷问他做什么?他说,帮我把羊棚的门打开。
姥爷说:“我没有那门上的钥匙。”
哥哥说:“那你就把锁砸开。”
姥爷找来锤子将那把锁给砸开了。
门一开,哥哥第一个冲进去了。他跑到地窖那里,扒开窖口处的干草,那个圆形的木盖又一次显露出来。
姥爷问我们说,你们家什么时候挖的地窖?对此,他一点都不知晓。当年这个羊棚修建的时候,姥爷从头到尾参与了整个过程。他不知道这个地窖是什么时候挖出来的,当时修建羊棚的时候没有谁建议在羊棚里挖这么个地窖。谁会在羊棚里挖一个地窖呢?没有人会这么做。姥爷说,在羊棚里挖一个地窖,这种做法太让人难以置信了。
我对姥爷说,我和哥哥也不知道是谁挖的这个地窖,什么时候挖的这个地窖。我们是最近才知道这个地窖的。
“你俩也不知道?”姥爷惊诧地瞪大了双眼。
哥哥掀开了地窖的木盖,他率先下到了地窖里。
五、
父亲走入了雾中,但他显然不是在和我们捉迷藏、玩雾中的游戏。因为,自打他走入雾中的那一刻起,他便永远的消失了。便再也没有出现了。我们在雾中找寻他很久很久,直到雾散也没有找到他。
我问母亲,父亲呢?
母亲说,他走了。
他去了哪儿?
那地方很远,他不会再回来了。
从此我开始思念父亲。我和妹妹,我们都思念父亲。我想,有一天,我也要出一趟远门,去把父亲找回来,不管他在哪里,我都要去找到他。把他找回来。
父亲走后,母亲不再端着多余的饭菜走进羊棚,她直接把多余的饭菜倒进狗盆里喂狗。狗盆不在羊棚里,而在那株某种意义上与我同岁的山楂树下。晚上,那两只大狼犬才会被关进羊棚看羊,白天,它们是自由的,在野外自由游荡,跟随着羊群自由游荡。
在我更年幼的时候,父亲还是个牧羊人,每日早出晚归。父亲喜欢带着我一块牧羊,羊群里有一只领头的公羊,它比别的羊高大魁梧得多,它很懂事,父亲把自己的黑色披风披在它身上时,它一下就安静了。父亲把我抱到它的背脊上,让它驮着我到处走,我开心的不得了。它驮着我时走动很平稳,一点也不颠,它怕把我给颠下来,所以尽可能走得平稳。它很懂事。
那时牧羊的活儿还属于父亲,母亲只是留在家里做做家务、做好饭菜等我们回来。等我和父亲,有时也等妹妹。妹妹有时会跟我们一块去牧羊,但大多数时候她喜欢呆在家里,呆在母亲身边。那时战争已经打响,虽然战场离我们这里很遥远,战火还没有弥漫到我们这里,然而父亲却从硝烟中嗅到了令他激动不已的什么东西。他的嗅觉确实很灵敏,他能嗅到我们这里绝大多数人都无法嗅到的东西。我们这里的人对待战争的态度是,希望战争适可而止,希望战火不要燃烧到我们这里、打破我们平静的生活。而父亲则不然,他渴望参与到战争中去,他渴望能够手持着冲锋枪深入敌腹冲锋陷阵,他还渴望着有一天能够泰然地坐在军帐中在香烟雾气的缭绕下指挥千军万马。他渴望权利、荣耀和金钱,这些不是作为一个牧羊人能够得到的,他比谁都清楚,只有投入于战争中,他才有翻身的机会,才有出人头地扬名立万的机会。他时常骑着马往县城里跑,在县城里,他通常去到茶馆里喝茶,他可以借机结交一些朋友,了解到一些他渴望知晓的战事。傍晚他才策马归来。他会给我们带回来一些小点心和糖果,他给自己带回来的是报纸。他读大量的报纸,报纸让他视野开阔,知晓的事情更多也更深入。只要是能买到的报纸,他都会买回来,不分昼夜地读。这个时候,他还没有丢弃牧羊的担子,他陪我玩陪我说话的次数少了,他总是或坐或躺在山坡上,双手撑开一份报纸津津有味地读着。祖父在世前曾是一位私塾先生,他留给父亲的唯一的一份遗产就是教会了他识文断字。
父亲在等待着一个机会。有一天,这个机会像一场意外一样不期而至了。一个马姓军阀率部众从我们县境跋涉而过,父亲托一个茶馆里结识的朋友举荐,抛下了母亲、抛下了我和妹妹,参了军。他一走就是两年。
六、
哥哥想在地窖里发现关于父亲的蛛丝马迹,我知道他很想发现些什么。他先下的地窖,我和姥爷紧随其后,也下到了地窖里。出乎意料的是,我们在地窖里什么也没有发现,确切地说,是没有发现人住过的痕迹。地窖里没有床,没有桌椅,没有板凳,没有被褥,没有毛巾,没有衣服鞋子,没有饭菜的残渣,没有火柴梗,没有烟蒂,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我们发现了两个通气孔,那两个通气孔开在羊棚外,我和哥哥从来没有发现那两个通气孔的存在,羊棚后面是母亲栽种的成片的灌木,那种灌木生长着很多倒刺,我们压根就不会去到那片灌木丛里玩儿。
这时姥爷问我们,下到地窖里是要干什么?
哥哥告诉他说,我们的父亲以前住在这里。
姥爷说,就住在地窖里?这怎么可能?你们亲眼看到他住在这了?
我说,我们没看到他住在这,是母亲说他住在这的。我们看到母亲端着饭菜下到这个地窖里了。那是我和哥哥从羊棚的门缝里看到的,那时她不让我们进到羊棚里来。
姥爷说,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哥哥说,半年前。
半年前?姥爷说,哦,后来你们的母亲用枕头把他捂死了。
没有,哥哥说,她让我们这样说,其实她没有这么做。
她没有这样做?
没有。
那就奇怪了。姥爷说,那个坟茔是怎么回事?那下面埋着的不是你们的父亲吗?
不是。哥哥说。那下面埋着一具羊骨架,不是我们的父亲。不信你问妹妹。
不等姥爷问,我就抢先说,哥哥说的一点都不假,那下面埋着的就是一具羊骨架,我们看到母亲用白布单把那具羊骨架包裹了起来,埋在了那里。
姥爷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怎么越想越不明白了?
我们也想不明白。哥哥回答,母亲要我们这样说,她说不这样的话就会给父亲的生命带来危险,有人会来杀掉他。
你父亲得的什么病你们知道吗?
不知道,哥哥说,母亲没有告诉我们。
我也不知道,你母亲只是对我说,他病得无药可救了,她用枕头把他给捂死了。照你们这么说的话,你们的父亲他还没有死?
他的病好了。哥哥说。他还活着。
那他现在在哪儿?他去哪儿了?
我们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哥哥说,他那天走进雾中就不见了。
我补充说,我们在雾中找了他很久,没有找到。
他走进了雾中?姥爷说。
是的。哥哥说,他走进雾中消失不见了。
那天起了很大的雾。我补充说。门前的那株山楂树都看不到了。
七、
父亲消失在雾中的当天晚上,我们听到了乌鸦的叫声。它就蹲在门前的那株山楂树上,一声声聒噪地叫着,它的叫声让我觉得凄厉可怖,心惊胆战,无法安睡。母亲起床开门把它从门前的那株树上驱赶开了,可没过一会儿,它又飞回来了。它始终蹲在那株山楂树的某一杈树枝上,不停地叫来叫去。后来它的同伴们也闻声赶来,它们黑压压地蹲在树枝上,不停地叫来叫去。后半夜当我口渴醒来时,发现乌鸦的叫声已经休止了。我喊母亲给我倒水,喊了几声,没有回应。往常只需喊一声她就醒了,她睡觉很轻。我只得自己起床给自己倒水,那晚的月光很好,即便我没有将灯点亮也能准确找到茶杯和水壶,我喝了一茶杯温水,用手背揩了一下嘴,打算回到床上继续睡觉。走到床边时,我停下了脚步,我忽然意识到母亲有可能不在床上。为了一探究竟,我走到母亲的床前,拉开遮帘儿,床上空无一人。
母亲不在这间屋里,她出去了。我趴在门后往外看,屋门从外面锁上了。
屋外的那株山楂树上没有乌鸦,乌鸦都飞走了。
天麻麻亮时母亲才从外面回来,那时我早已回到自己的床上躺下了。躺下后再也没有睡着,我琢磨着母亲深夜外出去做什么了。我听到钥匙钻入锁芯里的声音,接着门便豁然开了。我支起身体,问母亲去哪了。母亲说,去上了个茅厕。
我说,你怎么还把门从外面锁上了?
母亲说,大晚上的,怕野狼闯进来。
我说,你怎么去了那么久?
母亲说,我没去多久嘛。
我说,我知道你去了多久,一晚上你都没回来。我没睡着,我就等着你回来呢。你到底去做什么了?
母亲说,不要东问西问了。
母亲始终没有解释那晚她到底去做了什么。
父亲消失在雾中的第六天,有人来找父亲。是一伙人。他们清一色的穿着灰色长衫,戴着窄檐礼帽,脚上是铮亮的黑头皮鞋。我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穿着打扮,我们这里的人没有谁会穿成这样。他们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走进屋里来了。他们在屋里站成一排,他们的眼光凶巴巴的,脸色惨白冷峻,一点笑意也没有。妹妹吓得连忙躲到了我的身后,不敢露头。他们一进屋就四下打量,随后有一人问道:“你们的父亲呢?”
我说:“他不在了。”
他说:“他去哪了?”
我说:“他死了。”
我的回答似乎让他们很惊讶,他们仰起下巴眨着眼睛互相望了望,交换了一下眼神。那人又问我:“你的母亲呢?”
我说:“她在羊棚里。”
母亲那时正在羊棚里给一只母羊接生。
他们中有两人绕到屋后去了羊棚,剩下三人在屋里翻箱倒柜,在搜寻什么。可以看出来他们的谨慎,从进屋时起,他们的一只手就插在后腰上,在屋里翻箱倒柜时也这样,我看到长衫下他们的手里抓握着枪柄。他们在屋里什么也没有搜出来。
母亲被他们从羊棚里带出来了。她一看见我和妹妹就流着泪扑了过来,她弯下腰搂抱着我和妹妹。“你们没被伤着吧?”
有两个人亮出枪来,一个枪口对着我,另一个枪口对着妹妹。其中一人说:“说吧,你男人藏哪去了?不说可就开枪了。”
母亲说:“他已经死了。”
“不说?好。”那人扣动了扳机。
子弹从我头顶擦过,一阵火辣辣的、又痛又麻的感知瞬间从头皮弥漫至全身,我险些丧命。那颗子弹再往下走一两厘米,我就不会再活着了。
“哎呀,打偏了。”又有一个人站出来说,“我再补一枪。”他也把枪对准了我。他看着母亲说,“啊,我的枪法从来不会出差错,你信不信?”
“我信。”母亲说。
“那你还不快说?”
“我已经说了,他死了。”
“还嘴硬?”他把枪口贴在我的额头上。
他没有开枪。他把枪口移到了母亲头上。他问我:“你父亲呢?”
“死了。”我说。
“别撒谎,知道吗?你撒谎,你母亲的脑袋就要开花了。知不知道?”
“我没撒谎,他真的死了。”
他把我拉到一旁说:“怎么死的?来,对着我的耳朵悄悄说。”
我对他说了。他又走到母亲身旁,问:“怎么死的,你也悄悄给我说。”他把耳朵凑到母亲嘴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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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父亲从外面回来的那一天,没有穿军装,穿的是一身黑绸布衣,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瓜皮帽,看上去不像个当兵的,倒像个土匪。我问他,你的军大衣呢?你怎么没有穿着你的军大衣回来?哥哥还想穿穿你的军大衣呢。
他说,扔掉了。
扔掉干嘛?带回来给我哥哥穿啊,他很想穿一穿军大衣。
扔掉了,不要了,他说。
他回来的那天也起着很大的雾,是和他离开那天同样大的雾。我和哥哥躲藏在雾中,让他来找。他在雾中找着我们,看到我们了,他就喊,看到了,看到了。我们哈哈笑着再往雾里跑几步,他就又看不到我们了。哥哥建议我们尽量不要发出声音,那样他就很难找到我们。这一点哥哥做的很好,他可以做到既不偷笑脚步又轻,我却总笑,总是偷偷地笑,每当我听到父亲轻声喊着我们的名字说,你们在哪啊?我怎么找不到你们啊?每当我听到这里,我就要忍不住笑。父亲也就会循着我的笑声来找到我们。
一次,两次,三次,哥哥终于受不了了。他撇下我走开了,自己走进雾中去了。哥哥一走,我就哭,哭声也把父亲招来了。父亲问我,你怎么啦?我说,哥哥撇下我走了。他嫌弃我了。父亲就喊哥哥的名字,把他喊回来。父亲很生气,他狠狠地训斥了哥哥,他对哥哥说,她是你妹妹,无论什么时候发生了什么你都不能丢下她不管。你能不能答应我?他问哥哥。哥哥眼里噙着泪花,点了点头。
第二天,父亲向我们展示了他的手枪。哥哥说,父亲,你现在是不是司令?父亲擦拭着手枪说,司令?司令有什么好当的,给我我也不稀罕。父亲曾经对我和哥哥说,等他参了军,不混个司令不回来。现在,他回来了,哥哥自然以为他已经是司令了。
父亲把手枪擦拭好,搁置在桌上。哥哥伸手去拿,父亲说,慢着!哥哥吓一跳,他不解地望着父亲。父亲说,等我把枪里的子弹卸下来。父亲把子弹卸下来后,将枪交到哥哥手里。他教给哥哥怎样持枪,怎样瞄准,怎样开枪。哥哥说,你给我一颗子弹,我想放一枪。父亲说,还不行,等你长大了再说吧。父亲又说,枪一响,往往就要死人。
父亲重新把子弹装入枪膛,然后把枪别在腰间。他睡觉的时候不脱衣服,枪依然别在腰上。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枪。
第二次,是我们被那伙身穿长衫、头戴礼帽的人用枪顶在头上那次。他们带着枪来找父亲,他们的出现证实了母亲说过的话,我们不能说父亲还活着,不然他们会杀掉他。好在父亲早在几天前就已经离开了。
他们把枪口顶在我和哥哥头上,后来又把枪口顶在母亲头上。
他们开了一枪,那一枪打在哥哥的头顶上,擦破了他的头皮。当时我吓得浑身发抖,忍不住哇哇哭出声来,或许是因为我哭了,他们没有向我发难,他们问了哥哥一些问题,又问了母亲一些问题,但是没有问我。我哭了。我哭得说不出话来。我想,如果我当时没有哭的话,他们也许就会向我问一些问题,就像他们问我哥哥那样。我哭了,他们没有问我什么。如果他们问了,我真难保证能够像哥哥那样波澜不惊地撒谎,我或许会如实说出父亲并没有死,他只是走了,只是离开了。幸好他们没有问我,幸好那时我忍不住哭了。
他们想到父亲的坟茔看看,想证实一下他真的死了。
母亲牵着我和哥哥走在前头,他们走在后头。我们来到一座低矮的坟茔前,母亲指着那座埋着一具羊骨架的坟茔说,他就埋在这。
他们面面相觑地互相望了一会,其中一人说:“这怎么证明他埋在这?要不要掘开看看?”
“就算掘开来血肉也早就化了。”另一人接腔道。
“别掘了,”又一人说,“死就死了,死者为大。”
“是啊,别掘了,掘了恐怕沾上晦气,对咱不吉。”
父亲从外面回来的第三天就病倒了。毫无征兆就病倒了。我们问母亲,父亲呢?母亲说,他在羊棚里,他病了,病得很严重。我们说我们想见见他,他怎么说病就病了?我们不相信他病了,昨天他还好好的呢!他说今天要带我们去水塘里钓鱼,他说今天早上就带我们去那钓鱼。
母亲说:
“他真的病了,你们不能见他了。”
九、
我的生命中再也没有出现过那么大的雾。那席卷整个世界的浓郁的大雾,在我的生命中只出现过两次,一次是父亲的归来,一次是父亲的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