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意
1
村里人发现陈娟的尸体,是在她死去后的傍晚,陈娟泡在老李头他家的水库里,捞上来的时候脸上非常狰狞,刹白,整个人肿了一圈。
尸体已经被抬走后,只有几个警察一个劲在拦着村民,不让他们靠近。村里正闹着鼠灾,万一是染病死的,传染开来就麻烦了。
“好嘞好嘞,都归去屋子里,莫奥给好张望给,安安稳稳屋里去。”穿着制服的警察催促道,“村长,村支书,那俩给我回派出所去一趟,嘎老李,也一起去作个笔录,忙得很嘞!”
村长从人群中窜出来,递上一根软中华,笑脸相迎:“好给好给,同志辛苦,日头嘎热还要忙活,香烟抽一根……”
“啊浓嘎的人,浓一嘎村长,中华抽抽,官否要当嘞!”
除了几句做作的寒暄,围观的人群中传来“建军他家真的没个安生日子过了”、“真是丧门星”、“也算是还了建军家两条命吧”这样的断断续续的话,熙攘的人群一会也就散去了,毕竟死了人的事谁也不想沾上这霉运,更何况死的是陈娟。
警察推了推一个站着出神的男人,男人个头不高,瘦瘦弱弱,挽起来的裤脚上沾了泥,赤膊上身,锄头都还没来得及放下,就一直傻傻的站在那,不出声响。
“干啥的,看个毛儿?”
男人还是没有反应,忽然,啪地一声坐倒在地上,锄头用力地撞击泥路,撞出了一个深坑,男人喊道:“他妈的!俺老婆死啦!”
2
陈娟在她三十二岁那年终于把她人生第一件大事给办了下来:把自己嫁了。
她实在算不上是一个美丽的女人,臃肿身材,也没有闲钱去打理头发,更别说穿着了,都是爹妈剩下的。作为家里的大女儿,在那个年代是读不了多少书的,和大多数同龄女孩一样,陈娟在五年级的时候就辍学跟着爹妈种地,供着弟弟上学。直到现在,弟弟能够自己养活自己了,她才放下了这份担子。
一回拉三轮车去镇子上卖菜,她遇上了张建军。
张建军跟她一样,把弟弟供上了中专,直到弟弟把老婆娶了,这才把手头上的事给放下了,接下来就是自己的婚事了。虽然想着自己一个人日子过的也是安生,不过一想到可能将来只能看着弟弟一家合合乐乐,自己却孤苦伶仃,心里也不是个滋味,还是寻思着讨个对门的老婆,生个娃儿,和一个普通人一样过完这一生。
也就巧了,偏偏这个时候他遇到了陈娟,两人一拍即合,虽说不上有感情,不过两人的目的都是为了搭伙过日子,至于感情,培养得出是天恩,培养不出那就顺其自然,总能把生活维持下去,也不至于生了个病啥的没得人照顾。
他们之间直接省去了恋爱的过程,领了个证,在张建军家那危房里摆了一堂小酒席,这婚就当是结成了。那一天应该是陈娟这一生中最如释重负的一天了,没有田里的蚂蝗,也没有突然钻出来的咬她一口的蜈蚣,唯一让陈娟觉得不太舒服的,就是这件借来的喜服,太小,她粗壮的臂膀把肩上的扣子绷得紧紧的,勒得有些许难受。
张家只有两个儿子,张建军的弟弟张建国在去年结了婚,不过两人还没给张家添一个后代。如今张建军也娶了老婆,首先最要紧的,就是生一个孩子。
九十年代的中国农村,说到底还是很落后的。不说经济上,单看思想,就已经捉襟见肘。幸亏计划生育来的及时,不然媳妇儿没生个男丁出来,怕是没完没了。即便如此,有些户人家为了延续香火,宁愿缴纳巨额罚款也要生个带根的小子。而张家两位老人,也盼着两个儿子,能在他们入土之前,看看张家的香火。
本想着张建国结婚早,自然能先开个好头。怎料都一年了,张建国的老婆刘若男还没怀上孕,也去医院检查过了,也没啥毛病,就是怀不上。
“大夫,您给看看,我媳妇这片子拍出来咋样的,是不是怀上了?男的女的呀?”张建国注意到刘若男最近的异样,带着她到了市里的医院做了个B超。
“什么男的女的?这怎么看得出来?看出来了能告诉你?再说你媳妇根本没怀上,就是吃坏肚子了,给你开副药回去吃段日子就好了。”大夫随手在病历上涂涂画画,就要打发张建国走。
张建国又是恼怒,又是害怕:“不是,大夫您给仔细看看,这怎么您说没怀上就没怀上呢…我媳妇以前都没吐过,这肯定怀孕了,这怎么整个吃坏肚子呢…大夫您再给看看……”
“我说你这人是不是他妈有毛病啊?”医生摔下笔,“你是大夫还是我是大夫?你说怀上了就怀上了?这里是医院,你以为是观音庙啊?后面排着队呢,赶快开药把钱付了!”
张建国看着药单,走向摸着肚子的刘若男,刘若男单薄的身影在医院落地窗前满怀期待地等待着,仿佛这对年轻的青年夫妇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迎接一个新的开始的到来。随后,女子的身影重重地坠落,跪倒在地上,男子尝试扶起她,却被她一把推开,男子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手扶着额头,落地窗外的残阳把这一幕照射的异常清晰。
“今天把你们俩找来,还有咱爹咱妈,我是有个事要跟你们说…嗯也算是给大家带个喜事,咱陈娟怀孕啦。”张建军龇牙咧嘴地笑着,虽然并不好看,却显得真情实意,一边还给老爷子倒满了白酒。
“哈哈哈,喜事,喜事,好,好!哈哈哈。”老爷子一看就喝高了,老太太倒是一点也不含糊,问道:“这多久看得出是男娃女娃啊?”
张建军说:“哎,妈,您操这心干嘛?这男娃女娃不都一样嘛?”
“不一样!”张建国突然大拍酒杯,酒洒了半身,吓坏了陈娟和老太太,忽然,刘若男拉住了张建国,说道:“建国喝多了,他是说,都一样,都一样。”
张建军捏了捏弟弟的肩膀:“就是嘛,建国也是出去读过书的人,这思想就是前卫。”
“不过我听说,只要给医生塞点红包,好像就能提前告诉你是男娃女娃。”刘若男转念一想,“不过也没这个必要,反正不管男娃女娃,都是哥和嫂的娃!都开心,吃酒,吃酒。”
老爷子也开心一笑:“吃酒!吃酒!
3
俊杰出生那天,张家一家子人都焦虑地等在产房外,手术室灯灭的一瞬间,张建军心里那一块大石头总算落地了。不论结果如何,这场等待都是值得的
“大人孩子都没事,是个男娃,七斤三两,是个小胖子。”护士说道。
老太太的紧缩的眉头终于在这一刻松弛了下来,嘴里嘟囔着“是男娃,是男娃……”老头子拍了拍张建军的肩膀,大笑:“回头让老李杀头大猪好好庆祝一下!”
张建军仿佛在那一刻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他不曾想到这个小子的到来能给他带来如此愉悦的感觉,仿佛未来再多的辛苦在此刻他都不在乎了。
“哥,嫂子也生了,那咱就回去了。”大伙沉浸之时却忘记了张建国和刘若男。
张建军急忙说道:“天也快亮了,一块城里吃个早饭再回村里吧?”
刘若男回绝了张建军的好意,坐上了张建国的摩托车后座。凛冬的寒风从张建国的皮夹克缝隙中穿过来,似男孩的哭声般往刘若男脸上一刀一刀地刮,她不知为何开心不起来,反而从喉咙底处涌上一阵恶意,即将把她凌迟在这将醒未醒的清晨里。
俊杰长得像陈娟,塌鼻子,小眼睛,胖胖的,看起来有些笨乎乎。
这是陈娟来到张家过的第二年,农村的除夕总是过的很有仪式感,张建军一定是和张建国一起出去买年货去了,这种象征年意的物件在农村是必不可少的,陈娟和刘若男自然是在家里准备年夜饭。
陈娟切着青椒,一边还抹着额头上的猪油,问刘若男:“若男你和建国还是去大城市的医院看看吧,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啊。”
刘若男没有回应,只是往炉灶里塞着柴火。
“你俩结婚也三四年了吧?这孩子的事了要好好上点心,我觉得妈已经心里有点意见了。”陈娟没有注意刘若男的失神,还是吧唧着。
“若男?”
“啊?嫂子我听着呢,过完年我们就去,你别操这心了。”刘若男回过神来,继续塞着柴火,火越来越旺,锅里的饭已经散出些许焦味,只见刘若男继续往灶头塞着柴火,一根接着一根,丝毫没有要停手的意思。
村里的新年很长,能延续到正月十一二,男人们结束一年的劳作会在家里摆起赌桌,三三两两结伴赌博,女人则是忙着做菜,很少有闲下来的时候。张建军也一样,只有到了过年的这几天,才能放下锄头,去感受活着的味道,赌桌上的空气即使再污浊,竟反倒比那田里的更让人舒心。
张建军那夜从老李头家回来并没有很迟,晚上八九点,老人倒已经睡去了,陈娟和刘若男还在收拾餐桌,他也没有帮忙的习惯,陈娟催他给俊杰把奶瓶带上去,他便独自上楼。
走近发现俊杰今天出奇地安静,讲道理这个时候应该饿得不行开始哭了。他推开门,床上没见俊杰的身影,却有一块鼓了出来,他心一想,不好!
他迅速地拉开被子,俊杰躺在床上,面孔朝上一动不动,呈一个小小的“大”字状。他安静地可怕,任凭张建军在一旁大声嘶吼,他却再也没有睁开眼睛,他的小脸肉嘟嘟的,可是已经失去了弹性,他就那么躺着,连呼吸都再也不肯。
张建军抱起俊杰,连滚带爬地下楼,冲出了大门,陈娟都来不及反应,看见老公跟夜色混在了一起,消失在门口幽暗的马路里。
4
陈娟醒来的时候发现在镇上的卫生所,病房里安静地吓人,她起身摸了摸身边的位置,发现俊杰不在身边。
她脑子里突然一阵乱麻,张建军扯着医生的衣领、张老太掩面哭泣、张建国一支烟点完了再点一支……这些错综复杂的画面交织在一起,极度混乱。
忽然她想起来了,俊杰的脸。
她滚下床,大喊:俊杰!俊杰!我的儿子!
没有任何人回应她。卫生所空荡地像一个巨大的深渊,她朝深渊呐喊,却没有得到一丝回声。
“嫂子……”刘若男走了进来。
“我儿子,俊杰,俊杰在哪?他怎么了?我儿子呢?张建军?张建军在哪?”
“嫂子……你冷静一下。”
“我的儿子……俊杰……”陈娟已经没办法站起来了,她的眼泪流出来完全是基于一个机械的动作,她昏睡两天,梦里无数次抓着俊杰的手,她不肯放开,只看见还不能走路的俊杰挣脱她的手一个人跑了起来,他倏然回头,目光呆滞,望着陈娟,喊了一声妈妈。
“嫂子……俊杰,俊杰已经不在了。”刘若男颤颤巍巍地走过来,扶起来陈娟,两个人再也没有说话,此后只有陈娟的干哑的喉咙发出的嚎叫。
俊杰是被闷死的,镇里的医生先是责骂了一顿张建军,把一个十几个月大的小孩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小孩子爬到被窝里,被子又厚,这才导致孩子窒息夭折。再来只能安慰这可怜的男人,他一夜之间憔悴了十岁,医生也不好在外面再说什么,只是让他准备料理后事。
俊杰的夭折差点就把张老太一起带走。张老太高血压一下子就犯了,倒在地上,陈娟也昏了过去。张老头只是一根一根的抽着烟,他也知道现在最不好受的应该是张建军,这个时候再多的安慰只会成为每一个人的负担。
张建军到卫生所已经是陈娟醒来的夜里了,他一脸疲倦,不知该如何面对陈娟,他在病房外头,她在病房里头,相隔一墙,却距离甚远。
接下去的日子总是难熬的,张老太在床上一卧不起,张建军和陈娟之间的感情产生了微妙的变化,两个人的床上中间的缝隙越来越大,仿佛俊杰还在,为他腾出了位置,他们始终无法从痛失爱子的阴霾中走出来,张家一下子跌入到一条巨大的缝里,任凭他们如何挣扎也看似再无天日。
从此以后陈娟除了要下地干活,她还要照顾生病的张老太。张建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吃完晚饭后又匆匆离开家门,往牌局里一扎,回到家时,陈娟已经挣扎地睡去。
这样的日子大概持续了半年,张建军终于无法忍受。
“娟,咱们才三十多岁,我们不能没有孩子。”张建军翻过身来,不知陈娟是否还醒着。
陈娟没有作声。
“娟,为了咱妈,我们再要一个孩子吧。”张建军的声音也渐渐小了下去。
陈娟翻了个身,依旧没有作声。
“咱张家,不能在我这断了香火啊……”
“俊杰,我的俊杰……”陈娟小声地啜泣了起来,张建军愣了一下,翻过身,房间里再也没有任何声音。
5
刘若男敲开了陈娟的门,陈娟看到满脸淤青的刘若男,赶紧把她拉了进来。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她这样来找陈娟了,她的脖子上有明显的手掌印,眼角泛着血丝,头发糟乱,腿脚也一瘸一拐。
“嫂,我受不了了,我要离婚。”刘若男说道。
“若男,你冷静一下,建国怎么下手那么重?不成,一定要让建军好好骂他。”陈娟给刘若男端来一盆热水,给她擦脸。
刘若男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嫂,你别跟哥说,上回哥教训了一顿建国,回去还是我挨揍,我想回娘家了,嫂,你别跟他说我去哪了,不然抓回来,我会被他打死的。”
“若男,怎么说建国也是你老公啊,我们跟他好好说说,他一定会听进去一点的。”陈娟也没有什么办法。
“刘若男你他妈的给老子死出来!”门外一阵叫骂响起,不用听声就知道是张建国。
陈娟起身被刘若男一把拉住:“嫂,我不回去,他会打死我的。”
“你别急,我跟他说,他会听点的。”
陈娟打开门,张建国愣住了抬起的腿,看到是陈娟,收了收口气:“嫂,我们家事你就别管了,让刘若男跟我回去。”
“建国,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若男被你打成这样,你还是个男人不?自己老婆都打,说出去丢人。”陈娟说道。
“嫂,这是我们自己家里的事情,你让刘若男出来。”
“你得跟我保证你不打她了,不然你别想扯她回去。”陈娟斩钉截铁。
“成,成,我不揍她了,你让她先跟我回去。”张建国答应道。
陈娟领着刘若男出门,刘若男看见张建国就打算把脚缩回去,哪料到张建国一把就抓住了她的手,硬生生地将她拉了过来。
“嫂,我们就不打扰了,我们两口的事我们自己处理就好。”张建国拽着刘若男的手腕就回头,陈娟也拦不住他,她知道各家自扫门前雪的道理,可作为女人她始终无法对刘若男感同身受,她不明白她送回刘若男这一举动,几乎宣判了她的死刑。
只听见传来张建国用力击打刘若男后脑勺的声音,以及嘴里夹杂着脏话骂道:“就是你这样的婊子才他妈害的老子生不出个崽来……”
此后刘若男再也没有这么狼狈地来找陈娟,陈娟也渐渐把他们之间的事情给遗忘,俊杰夭折的两年后,她终于迎来了自己的第二个儿子张俊吉。
张俊吉的出生可以说是给濒危的张老太带来了生机。张老太从瘫痪在床,到可以下床走路、自己梳洗的过程与张俊吉在陈娟肚子里的时间出奇地吻合。张俊吉呱呱落地,张老太已经可以把她第二个孙子抱在手上逗他笑了。
这一次张建国和刘若男都没有来。在产房外等待的只有张建军和张老太,甚至比第一次迎接俊杰的时候还紧张。
如果这根稻草没有及时出现的话,张建军一家将会陷入漫无天日的焦虑之中,而张建军和陈娟的也最终会走向灭亡。
张家如获新生,俊吉成为了维系一家人纽带的最后一根稻草。
此后陈娟几乎不再下地干活了,张建军一个人包揽了他们俩的活,陈娟便一心一意地呆在家里照顾俊吉,几乎一刻都不离开他。
“娟,你说我们建国要是在生个男娃,这多好呀。”张老太拨弄着俊吉,跟陈娟说道。
“妈,您也别老是去冷一句热一句去说若男,这事也讲究个运,您这催着若男她也变不出一个娃儿来呀。”陈娟一边剥着菜籽,一边说道。
“呵,肯定是这刘若男有啥毛病,这都结婚几年了,一个孩子的影儿都没有,这女人要是生不出孩子……你瞧村里人都怎么说的,说我们张家晦气,一个生不出,一个……嗨,反正这女人就要有女人的样子!”张老太急忙转向俊吉,说道:“对不对呀,吉吉?”
俊吉“咿哇咿哇”了几声。
“早知道是这样,我脑子进了什么水让建国娶这么个倒霉媳妇。”
陈娟不吭声。说到底,她还是一个没有接受过真正教育的人,即便张老太说的话难听,她也没有反驳。
这些人根本不懂什么叫做儒家思想,整天就拽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句话翻来覆去地炒冷饭;他们也不知道什么是“三纲五常”,只知道一个女人该做的事就是相夫教子,夫为妇纲,“再对你不好毕竟他是你的老公啊”。
6
俊吉出生的第二年秋天,村里的一场鼠灾,几乎要断了村里的粮食。老鼠肆无忌惮地横行于田野间,它们变得光明正大起来,它们自己摆到台面上来给村民看看自己的凶神恶煞,一时间,村里的作物损失大半,眼看年底渐近,田间一片荒芜,不但如此,房屋里的老鼠也无处不在,米呀粮呀都被它们啃得所剩无几。
而村口小卖部的赵大爷却发了一笔横财。本来无人问津的老鼠药被抢断了货,他倒是变得忙碌了起来,起早就开着那辆拖拉机去镇上的卫生所进老鼠药,如果他多读点书,这就是他该露出“资本主义獠牙”的时候了。不过他也有些小心思,自己的老鼠药卖贵了,怕得村民自己去镇上买药,这不但没赚着,还亏了本,所以也没抬高这物价。
张建军就不一样了,这些老鼠可以说是断了张建军的财路。自己辛辛苦苦播下的粮食,现在全没了,家里五口人伸着手要饭吃,这本想着过个好年,却又成为了泡影。
多亏了刘若男才算了救了这张建军一家子。刘若男一直都是从镇上的小厂拉回领带来做,一分钱一个,这时的陈娟也不能再闲着了,便找到了刘若男,打算与她一起做领带,补贴家用。
张建军也觉得是个好事,之后,每天凌晨三点,陈娟和刘若男就骑着三轮车到镇上拉货,第二天再三点把货送回去,再拿一批新货回来。
“哎!嫂子,你看那儿有老鼠!”刘若男在干活时突然大声一叫。
“快,若男你去拿簸箕,我去拿笤帚。”说完两人便一整忙活,这老鼠钻在柴堆里,看见陈娟和刘若男也不害怕,它啃着柴,毫不畏惧地盯着陈娟。
收拾完这只老鼠后,陈娟看了看墙角堆放老鼠药的盒子,发现已经没有药了。
“若男,你去村口小店那买点老鼠药吧,这老鼠没这药真的治不死它们。”陈娟准备把老鼠的尸体拿出去扔了,于是给刘若男塞了一块钱,刘若男急忙推脱,说“我这有钱,我这有钱。”
陈娟收拾完老鼠,上楼看了看俊吉,俊吉倒也没有吵闹,安安稳稳地打着呼噜,为了上次的意外再发生,张建军特意托人给俊吉造了一张小床,小床没有被子,再也不用担心之前的事会再次发生了。
这看似杀人诛心的天灾,张家也到这样能应付过去了。张建军也闲下来了,没事就帮忙做做领带,跟着张建国拉拉货,要不就照顾照顾俊吉,惬意得很。
倒是这张老太,能常看见刘若男,就管不住那张嘴。
“这女人的命是祖宗给好的,这一个女人没有儿子,这活着也真是没什么味道,祖宗说下的总是有他的道理。”
“这建国呀,也不知道有没有长点心,我们张家应该也没欠阎王老儿啥东西,我们建军能有儿子,我们建国没有,这应该也不是建国的问题,也不知是哪家遭了罪要我们张家来担。”
刘若男一边干活,没有发出任何声响。陈娟也不说话,只有张建军在的时候会呵斥两声,让老太太闭上嘴。鼠灾还是没有消停下来,老赵的生意一样地好,村上的阴霾,也一如既往的重。
直到冬至将至,张家紧紧攥在手里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燃烧殆尽,而张家将要面对的燎原之火,才刚开始燃烧起来。
俊吉暴毙的午后,阳光晴朗。寒气虽咄人,日头倒也暖和,陈娟揉揉眼,想到让若男给俊吉喂奶粉也有半个下午了,这会她刚有空,就打算自己再上去看看俊吉有没有闹腾。
俊吉躺在地上,整个小身板都绷直了,眼睛翻白,甚至嘴边的呕吐物还正在流淌,他看起来已经没有任何生命迹象了,手里还紧紧拽着黑色药丸。俊吉的大便味在房间里散开来,一下子就刺激到了陈娟泪腺和咽喉,太阳从窗户猛烈地照进屋子,只见陈娟的影子重重地砸在了地上,再也没有起来。
7
俊吉死于急性中毒。毒源就是这颗黝黑的老鼠药。张老太这次没有再晕过去,扯着陈娟的头发,狠狠地拉扯,巴掌一个又一个地扇在陈娟的脸上,陈娟的脸本来就臃肿,那时已经肿得都快看不见眼睛了。
张建军不顾医院的禁令抽起了烟,看自己的母亲打骂着自己的老婆,夹杂着“丧门星”、“你是要克死我们张家啊”再这样的话语,他再也忍受不了,大骂道:“都他妈别吵了你把她骂死了谁能活过来?俊杰活的过来吗?俊吉活的过来吗?我就他妈出去拉个货,你们都能整死个人,我他妈……我他妈真是倒了几辈子大霉摊上你们这些人啊……”说着说着,张建军的剧烈地咳嗽起来,吐了一口痰后,脸上的是眼泪还是鼻涕已经分辨不出,他指着陈娟:“我就让你他妈的看个孩子,你都他妈的看不好啊……”
张建军不再说话了,他坐在长廊的凳子上,陈娟瘫坐在地上,一旁的张建国和刘若男拉着张老太,什么声音都有,骂人的,劝人的,哭的,议论的。
护士都探出头来窃窃私语,打吊针的病人揣摩着事态如何发展。
“我张建军,这辈子娶了你这么个丧门玩意,算我命苦。”
静止的画面又动了起来,护士继续写着病历,病人也识相地提着吊瓶走开了,张老太再一次竭尽全力地挣开刘若男,一大耳刮子,扇倒了陈娟。
陈娟始终没有还一句嘴,她只是尝试地用手遮挡张老太的巴掌,她竟然感受不到一点痛处,她也没有力气站起来。耳朵里只是回荡那天在镇里的卫生所,做的那个像噩梦的美梦,她的耳朵里只有那声俊杰突然伫立,回头喊她的那声,“妈妈”。
她生了两个儿子,只有在梦中,她才听见了她的儿子喊她“妈妈”。仅此一次,来生再无。
终于张老头忍不住推开了张老太:“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别再打了!都回去,一个也别再给我张嘴!”
张老头拉了拉地上的陈娟,可陈娟没有反应。
“一个个的唱戏呢。站起来,回去,建军你也是,建国你把你妈拖回去,人没了就没了,整这些玩意,我张家祖宗的脸全给你们丢光了!”
如果说这世界上有比光速更快的东西,那应该就是流言了。俊吉夭折的消息,在村子里迅速散播,往往一些噩耗传播地更快,似乎每个人都乐意把自己代入噩耗之中,明明不能感同身受,总要站在噩耗主角的视角上评价一番,最后得出一个属于自己的结论,然后分享这个结论给另外的代入者,如果两人一拍即合,便以为接近到真相的本质,如果两人意见相左,他们的关注点便不再是结论,而是尝试说服对方,把感情分析得头头是道,直到两人获得一个都认为比较中肯的情感表达,这个精神享受的过程才算结束。
说白了,整个村子的都在消费俊吉夭折的噩耗。鼠灾横行,没有比享受更坏的噩耗还要能使人精神振奋的事情了。于是整个村的人都近乎一致地得出一个结论——
“建军家真是倒霉,两个儿子都那么小就死了,肯定是这个陈娟就克建军,再来就是克这老太太,你看结婚的时候八字也不算算好,现在好了吧……”
“张家祖上也真是不积阴德,建军呢生了两个都没了,这建国呢,又一个都生不出,你说这多邪啊……”
亏得还有理智一些能分析较为科学的结论——
“这陈娟一点都不上心,两个儿子都是她疏忽大意给害死的,你说这老鼠药也不放放好,给小孩子碰上,十几个月的孩子哪晓得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
这些“窃窃私语”在农村的传播力度不容小觑,它会偷偷地塞进老鼠的耳朵里,随着这些丑陋的生物流窜在各家各户,毒死了老鼠,也毒死了人心。
归家后,张老太把陈娟锁在了门外,“我这一把年纪真消受不起你的折腾了,从哪来回哪去,我们张家和你也算缘尽了。”
陈娟愣在门口,也不敢动,也不敢说话。
“你个老东西没完没了了是吧?”张老头一把拉过张老太,对陈娟说道:“你跟建军好好说,人没都没了,那么迟了先睡觉吧,有什么事明儿再说。”
张建军闷不做声地进房,陈娟不敢再面对张建军,没有回到房间,坐在大堂的木凳上,黑灯瞎火,一片死寂。
8
张建军觉得很疲倦。他送走太多了人了,可能接下去还要送走更多的人,对这些送不完的人他感到莫名的疲倦。
陈娟最终的尸检报告显示她是自杀。在她决意出走的第三天夜里,她拖着臃肿的身体和“臃肿”的灵魂,义无反顾地跳进水库里。
张建军有的时候会想,陈娟在死前,或者在胸腔进水的过程中,脑子里会想些什么。会想俊杰和俊吉,还是想他张建军?还是说想她这糟糕的一生?他无从得知,只是看着她肿胀的脸庞,他脑子里回忆起的是村里人的评头论足,是娘的冷嘲热讽,是陈娟弟弟吵着闹着要拿回姐姐那份钱的咄咄逼人。他却再也回忆不起,陈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她为张家付出的一切,都随着这具尸体烟消云散,再也无人提及。
村里的鼠灾终于结束了,村子里重新散发着勃勃生机。
“哎你不觉得玄乎吗,陈娟死了没多久,这老鼠就没了,是不是真的有些邪门?”
“可不是吗?这老鼠再没完没了我可要吓死嘞,前两天我妈那痴呆病犯了,差些把那老鼠药给我家闺女吃下去,我真的谢天谢地,这老人要是害死了她孙女,肯定也疯了……”
张建军也准备准备把老鼠药都给丢了,他看到这药心底就会涌上一整恶心,他会想起自己儿子的死,他也会想起陈娟。
张建军拉开抽屉,从抽屉里拿出老鼠药的时候,突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他蹲下来,趴在了地面上,模仿俊吉的手去拉抽屉。他反复地测量距离,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这个伸手的动作。此后他便不再动了。
一股浓浓的恶意从地板里迸裂出来,他的眼前一阵昏暗,咽喉干燥,爆裂无声。
俊吉怎么可能从床上爬到这个地上,怎么可能用他的小手够到这个第三层的抽屉,即便够得到,他根本没有力气去拉开这个抽屉,再翻出老鼠药,塞进自己的嘴里。
张建军大概能体会到小学学的一个词,那个时候还小,他不懂什么叫天塌下来,即使俊杰和俊吉都死了,哪怕是陈娟死了,他都没有体会到天塌了的感觉。
这一刻他终于彻悟,原来天塌了不是形容悲伤得不能自已,而是所谓的后悔莫及,是再也来不及的救赎。
俊吉不是死于陈娟的疏忽大意,是某个人的浓浓杀意。
张建军侧过身,整个人蜷曲成一团,牙齿嵌进了嘴唇里,伴随剧烈的抖动,泣不成声。
张建军忽然想起了俊杰,如果说俊杰也不是死于意外,或者说一个孩子根本不可能翻开被子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即便是爬了进去,他也不该是正面朝上平躺在被子底下,而被子也不该是没有缺口和折痕。
如果说,他遭遇的一切都不是意外,那陈娟的自我赎罪,又存在什么意义?
如果说,能在他们家毫无声息的完成这一系列杀人行为的人,不会是自己年迈而又渴望孙子的爹妈,也不会是见也没见过孩子几面的张建国。
如果说,哦,张建军从战栗中缓过神来,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那么多如果。
9
“姓名。”
“刘若男。”
“住址。”
“z省s市h镇泥犁村2号。”
“说说你是怎么把两个孩子杀死的。”
“先是张俊杰,我把他摁在被子里,闷死的;来再是张俊吉,陈娟让我给他带奶瓶上去喂,我把抽屉里的老鼠药拿出来喂给他吃。”
“两个孩子和你无冤无仇,为什么杀了他们。”
“我不知道。”
“你能好好配合调查,不要再做无谓的狡辩了。”
“警官。我不知道。我不恨陈娟,我也不恨张建军。我不恨他们张家任何一个人。”
“那是因为你没有办法生出孩子,嫉妒陈娟,所以才痛下杀手吗。”
“不是。”
“刘若男我告诉你,你再不配合调查,到了庭上没有人为你求情。”
“我不需要任何人替我求情。警官。”
“警官,你有过这样的经历吗。假如你的人生正在经历一场灾难,而你有一个亲爱的朋友,他的一切顺风顺水,你是不是也会期待冥冥之中他也遭受与你一般的厄运。”
“警官,人的恶不是都能够说出一个因果所以的。这个村子每天都在蚕食我的精神,我想找人帮帮我,我太痛苦了。俊杰和俊吉死后,村子里的人就会把所有的恶意都倾注给了陈娟,陈娟才是那个给张家带来不幸的女人。”
“我没有对不起陈娟。其实我们都一样,在人间匍匐前行,我们没有任何理由能站起来。陈娟应该同我一起分担这份痛苦,她理所应当,要陪我一起。”
“警官,这个世界上所有跪下的人都该携手同行,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