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下的漩涡-8

夏日渐入佳境之时，暴雨突然变成常客了。但每次暴雨之后，都是异常晴朗的好天气。

自从母亲再婚，小雅就觉得自己没有家了，在生父高强那里，她要面对佳音，一个比自己大三岁的女孩，佳音习惯性地对高强撒娇时小雅会感到牙酸，小雅想，她或许是我爸的佳音，但对我来说绝对是噩耗。

小雅尽量不让噩耗来烦扰自己，毕竟，她现在生活在纽约，有了困难可以来找母亲寻安慰。

但是，她很快发现，来母亲这里也要学会看继父的脸色了，母亲再婚后住在马克的房子里，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马克显然是一家之主。

以前，小雅一进门就会甩掉鞋子，兴冲冲地打开冰箱找冷藏的橙汁喝，现在，因为马克有轻微的过敏症，她进门后第一件事需要换上家居服，她一向喜欢穿真丝吊带的那种，但在继父面前，她突然意识到不能再那么穿了，她只好随便拿一件妈妈的家居服套在身上，一照镜子立刻成熟了十岁，和妈妈站在一起像一对“姐妹花”，毫无违和感。

彼得和小雅进门时，琳达发现小雅明显地清瘦了，眉宇间出现了一道浅浅的竖纹，眼睛仍然很明亮，但眼睛里闪烁着一丝迷茫。近日疫情开始反扑，大家都没有互相拥抱，只是做个拥抱的手势算是打过了招呼。

彼得穿了一条牛仔短裤，一件蓝色背心，头上戴了一顶纽约洋基队的棒球帽，少年老成，不拘言笑，琳达觉得上次见面时的那种亲切感几乎不在了。

琳达特意做了烤羊肉，以前，都是马克在后院的烤炉上烤肉，但是，疫情发生后，他不能去健身馆，三个多月长了七磅，不敢吃烤肉了，自己不吃就不愿意再亲自去烤。

琳达不会用外面的烤炉，只好在家里烤了，马克抱怨说在家里烤肉太热了，等于在家里点燃一个大火炉，末了，他还补了一句说：“美国人夏天从不在家里烤肉，你不会不知道吧？” 琳达却听出了你这个乡巴佬的意思。

琳达就要五十岁了，这个年龄的女人不会再跟人吵架了，因为没有哪一口气，是咽不下去的。去年回国，她图便宜在淘宝上买到了假货，都能心平气和找客服了。她和玛丽调侃说：一个女人变老的过程，就是从想着“凭什么”到“怎么办”的过程。

琳达也不是馋肉，她只是有一种从灵魂深处，仿佛是骨头里滋生的思乡病，她已经很久没有回中国了，过去的每个春节，她都会和女儿去家门口那家韩式烤肉店，那种放了孜然和辣椒面的羊肉串总能抚平她邹巴的灵魂并给她些许安慰。小雅也特爱吃烤羊肉串，以前在国内，她俩在烤肉店一口气可以吃下二十根羊肉串。

她记得女儿曾在微信上说：“我一个人时不觉得孤独，但每次扎到人堆里的时候，孤独感反而会加剧，看来我需要有一个男朋友了。”

“女儿，婚姻不解决孤独，它只是一种经济结盟和彼此陪伴的保障。”琳达回答。女儿把嘴一撇反问她：“那你干嘛和我爸离婚？那么好的结盟和保障。”但在最后一刻她删掉了，改成了一个笑脸表情包，她理解母亲，或许每个女人的心底都藏着一个公主梦吧！

琳达把一盘热腾腾的烤羊肉串端上来时，孜然的香气和羊肉的香味扑鼻而来，小雅深吸了一口气说：“妈妈你太棒了！竟然烤出了专业大厨的水准！” 她浑然忘我地吃了起来。

琳达最喜欢看女儿吃东西的样子，那是对她厨艺的最高奖赏。她突然想起提前做好的凉拌木耳还没端出来，就对小雅说：“你等一下，还有一道你喜欢的菜。”

现在，几个精心准备的菜品都上齐了，除了烤羊肉，还有香煎三文鱼，可乐鸡翅，一盘沙拉，一盘凉拌木耳，中西合璧，都照顾到了。琳达悄声对身边的女儿说：“难怪中国人说民以食为天，中餐太复杂了，你闻我身上，一股子油烟味。”小雅可爱地凑过来闻了一下说：“哇塞，八级大厨的味道！”

俩个女人低头私语时，马克把一瓶黑啤递给彼得说：“看来，老特今年要下台了。当年，胡佛总统因退伍老兵抗议而下台，连任失败。如今，不仅疫情严峻，加上黑人抗议，经济形势低迷，老特又把中美关系搞得自由落体般下滑还说让美国的制造业回流，这几乎不可能，因为美国的人工成本太高了，在我看来，黑人继续游行只会加剧疫情和失业。”

彼得说：“是，我也这么认为，就连华盛顿、林肯这类国父级人物都未能逃过此劫，倒下去的不仅是雕像，也带走了一部分历史。今天，总统山的雕像也开始引发争论了。”

“你当初也去抗议了，不是吗？”马克笑着说，眼神里带着一丝调侃。

“是的，不过，以后不会再去了，什么事情都不能过了头，现在找工作变得越来越难，太多人失业了。”

马克喝了啤酒就比平时话多，他先是聊到维吉尼亚棒球队今年球员和公司谈判失败，没有达成协议，今年球迷们没的看了。接着又聊起了跆拳道和空手道，哪知彼得却是空手道内行，一问才知，彼得毕业后在纽约警察局干了六年，直到去年才辞职。

琳达一听纽约警察，心里“咯噔”了一下，她想起玛丽的一个朋友老常，是做旅游生意的，以前专门接待大陆来的商务客人，在纽约市里带团时难免遇到各种麻烦，有人便给他支招，让他在警察局里交几个朋友。

老常就请人帮忙介绍了几个，哪想到警察都很暗黑，什么事情什么价格，每个人都门清。遇到小偷和毒贩，黑吃黑更是家常便饭，“警察都是三六九。” 玛丽兴致盎然地说。

琳达想到这里，就盘算着托那位老常去纽约警察局打听一下这个彼得，无论如何，小雅不能再受任何伤害了。

琳达看着女儿想，人是环境的产物，这话一点不假，小雅来美不到六年，竟然变得比美国人还美国了，找对象既不看房产，也不看钱财，只在乎感觉，可是感觉这东西着实是最靠不住的啊！

吃完饭，小雅帮着妈妈冲碗，然后把它们一一放入洗碗机中，接着小雅悄悄地对母亲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别担心啊，在疫情爆发后的纽约，太多中产阶级一下子跌入了贫困阶层，几乎80%的年轻人都成了三无人员，好在彼得现在领着失业救济金，每个月大概有600美金左右，维系生活不是问题。”私底下，她俩只说中文。

母亲看她一眼，没说什么，只是把几个用过的盘子放到水池边，她看母亲不吭声，又接着说：“现在，最折磨人的，不是缩水的收入，而是跟随着疫情而来的，人们之间愈发脆弱而紧张的关系，整个世界仿佛都布满一种爆炸前的戾气。” 小雅说完深深地叹了口气。

“你知道彼得的底细吗？你可不能让人给骗了。” 琳达说。“骗钱还是骗色啊？骗钱的话，我也没钱，骗色的话，我们俩睡了我也开心了呀。”琳达听了，眉头皱了一下，算了，看来是管不动了。

见女儿不再说话了，琳达只好说：“不管怎样，你要小心行事。” 小雅听出来这话既包括了好好照顾自己，也包括了提防他人。其实，琳达把“妈只有你一个孩子，你若有事我就完了” 这句话咽了下去，她不想给女儿太多压力，好在离得不算远，她随时可以过去看看。

母亲把一盒凉拌木耳递给女儿，让她带回去吃，小雅撒娇地亲了一下琳达说：“这么善解人意的妈妈，世界上也没有几个。”

琳达看着女儿像一颗饱满的橙子，她想，这个年龄的女孩，爱一个自己喜欢的男人或许是最重要的事情吧。

女儿走时有种如释重负的神情，琳达知道，小雅担心自己不会同意他们的交往，但是，女儿选择在大病一场之后带他来见我，我又能怎样。

小雅和彼得走后，琳达问马克：“你觉得彼得怎样？” 马克说：“很难讲。” 过了片刻他又补充了一句：“我觉得这个人不那么简单，你知道，一个美国白人如果有问题，会比黑人隐晦可怕的多。“ 他的口吻有些意味深长，有什么东西他没说明白，琳达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那个老常。

临睡前，琳达收到了小雅的微信：“ 我还想要爱情，我还想碰碰运气！爱情听起来有点吓人，但我想要。人生像鬼影森森的房子，总要靠燃烧点什么来点亮，所以我不能让小小的火焰熄灭。妈妈晚安！” 跟着是一个月亮表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