聋伯-一个乡下人的故事
聋伯不会说话也不会听,只会打简单的手语,是我的本家。他经营一家理发店,以此为生。小时候,妈妈带我去剪头发,给理发费他,他总是摆着双手,嗯嗯啊啊地摇头。妈妈也乐得过高兴。我很喜欢他理头,他先用温水和肥皂把头发洗干净,然后拿着剃头刀和剪刀理发,长年理发的手,温暖有力,摸着我的头,很舒服,随着动作干净利落的动作,头发就剪好了。
稍大一点,奶奶给我们说故事,其中也有哑伯的。据说他生下来似乎不是又聋又哑,还在婴儿的时候,跟父母在大河上讨生活,白天晚上都住在船上。有天晚上,日本兵偷偷地摸出来找女人,就摸到了大婆家船上,进去后发现有个小婴儿在哭,担心哭声太大引来其它人,就用手捂住嘴巴,一会小婴儿没声音了,日本兵担心捂死出人命,放开婴儿就跑了。后来婴儿慢慢长大了,不会听了也不会说,成了聋哑巴。长到七八岁,其它小孩子也会上学认点字,聋伯既不会说也不会听,由父母送去聋哑学校,学会了打手语。
成年后自杀过一次。身上绑着一块大石头跳水塘,但他本身会游泳,挣扎了许久,还是爬了上来。
“扯坏了好大一片水草,不知道他怎么会想不通呢”。掉了牙的奶奶说。
结过一次婚。隔壁村有个女人的老公坐了牢,改嫁给他。
“那个女人白白胖胖的,见人就笑,整天开开心心的。过了大半年,那女人原来的男人出来了,就要她回去,她不肯,你大伯娘(聋伯的嫂子)怕将来生下孩子要分家产,让别人把她带走了,走的时候哭的像什么似的,而且已经怀上了,听说生了个女孩。”
“他是知道有了孩子的,那女人跟几个妇女一起车水,他专门碗水给她喝,大家都打趣,他一边红着脸,一边嗯嗯的指着碗给大家看,意思是说里面放了红糖。”
“谁会告诉他呢?大伯娘怕把孩子接回来要她养,而且是个女孩,总是要嫁人,将来还要给她备嫁妆。”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了。聋伯对大家都很热情,遇到人都会笑哈哈地打招呼,他的侄孙们也经常去蹭点零花钱。过年的时候,他大哥会把他接过去一起过年。
有一天,聋伯突然到我家,沉着脸,神情激动地去找爸爸。不知道谈了什么,只知道爸爸半搂半推的,带他出来了,他还激动得打着手势,爸爸只是笑笑着点头,然后把他请走了。后来爸爸说,他指着家里的房梁,两手一对着摊开,做了个“分”的手势,要和他大哥分家。
“你大爹(聋伯父亲)死去那么久,还分什么家。”爸爸说。
我留了长发,不去剪头了,聋伯在我生活中渐渐淡去。
98年洪水来临,大家逃难去了。妈妈指着个人说,那是你聋伯。我随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一个清瘦的,中等个高的中年人,可能常年在没有声音的世界里生活,有着不同于农村人的儒雅气质,穿着干净的白衬衣,笔直的西裤,很像那个年代的知识分子。却没有我记忆中的热情,只是清冷地跟妈妈点了点头,用手打了个招呼。妈妈很不高兴,“瞧他那样,一个聋子。”
短暂的逃难过后,生活又恢复了平静。那个夏天很热,许多老人挺不过,离世了。
“上午死的下午尸体就臭了,这天气热出鬼了。”爸爸说。
秋天终于迟迟来临,天气转凉,大家正积极忙着秋收,这时却传来一个爆炸性的消息,聋伯被人骗了。
爸爸妈妈激动地出去村周围转了一圈,回来就传达最新消息。
“邻近几个村的人都惊动了,到处都在讲,有些媳妇连早饭都忘了做。”妈妈说。
“那是个放飞机的女人,穿得花红柳绿的,脸上还擦粉,农村女人哪个像她。”爸爸说。
“是啊是啊,被骗了多少?”
“德年(侄子)去问了,给了500元,还去市里里买了新衣服鞋子,都有一千多了!哪有这样败家的。他一直指着包包说这是那个女人的,还会回来,人家就是放飞机的,哪会回来!”
“怎么认识的?”
“说是谁谁介绍的,那个人平日就是到处骗人的。听王家婆说,晚上来的,半夜就走了。”
不久我离开了家。慢慢的,传统理发渐渐式微,被新的发廊取代。
现在,聋伯早就没有理发了,他跟第三个侄子住。从来不抽烟喝酒,身体也健康,在家里帮忙做些农活,无声无息。有时候看他在推婴儿车,有时候在摘棉花。依旧清瘦,背也弯了,还是不像农村人,身上干干净净的,像寺庙里的修行者。
去年10月我回家,看到了聋伯。10月正午的阳光徒然地发着光辉,却没有力度,不像夏天那样烤人。乡村静悄悄的,人烟稀少,草木萧条。我微笑着跟他打招呼,他看了我一眼,像看着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或者他不认识我了,或者他的世界里,其实都是些不相干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