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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也在一刹那间同时转过身去(《阿勒泰的角落》摘句)

2019-12-21  本文已影响0人  圣诞的礼物
世界也在一刹那间同时转过身去(《阿勒泰的角落》摘句)

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在看一本书时,反复地感叹着:“写得可真好啊”。

是真的很喜欢她的文字,拿到书时看了眼封底,几乎可以说是被瞬间惊艳了,还忍不住发了条微博。

怎么形容呢。处处是自然,但又会在不经意间飞升于自然之外,关于人性,关于生活,关于哲学,关于所有好奇的、未知的、胆怯的、失望的……总会冒出有趣、舒服的气息,又饱含沉甸甸的情意。字里行间是真的有情。

大概还有一个原因,从小到大,我都很佩服那些写景写得美好又难得不枯燥的文字,毕竟文体不限时我总会把这个短板排除在外。

些许书摘

另外银行院子里的树也长得挺好,全是那种特适合让人去爬的树,枝枝桠桠特别多,树干长得曲里拐弯,随便一个鼓出来的大树蔸上都能攀着站个人。于是,这些树上便总是人满为患,抬头冲那里喊一声,所有脑袋转过来,所有眼睛看过来。一般来说,喊的人当然是银行行长。于是,这棵栖满了孩子的树在下一秒钟内,像掉果子一样,扑扑通通,转眼间就掉得一个也没了。只剩一地的树叶。

我们接收的布料里面,有很多都是很古老的布,有着过去年代的花样和质地,散发着和送布来的主妇身上一样的味道。而这主妇的言行举止似乎也是过去岁月的,有褪色而光滑的质地,静静的,轻轻的却是深深的,深深的……我们用尺子给她量体,绕在她的肩上、胸前胯上,触着她肉身的温暖,触着她呼吸的起伏,不由深陷一些永恒事物的永恒之处。

在那时,当地人都还没见过真正的金鱼,只见过画片和电视上的。(这样的精灵实在是这偏远荒寒地带最不可思议的梦一样的尤物——清洁的水和清洁的美艳在清洁的玻璃缸里妙曼地晃动、闪烁,透明的尾翼和双鳍像是透明的几抹色彩,缓缓晕染在水中,张开、收拢,携着音乐一般……而窗外风沙正厉,黄浪滚滚,天地间满是强硬和烦躁……

深夜的村庄沉静、寒冷,有时候有风,有时候没风;炉子里煤火黯然,似乎里面覆的全是厚而冰冷的煤灰,炉板上烤着的馍馍片在很长时间以前就焦黄了,后来又渐渐凉了,硬了。人静静地坐在缝纫机前,一点一点摆弄着一堆布,一针一针地缝,又一针一针地拆。时间无影无形,身心沉寂……用牙齿轻轻咬断最后一根线头,天亮了。

而在冬牧场上,在更为遥远的南戈壁,在古尔班通古特大沙漠度心,那些大地陷落之处,一个又ー个的“冬窝子”在背风处深深蜷伏着。那是我们永远也不能去到的地方。只知道,从那里回来的羊群,都是沉默的,忍耐的,有所洞悉而无所在意的。

年轻又寂寞的尔沙,有一天以买裤子为借口,走进一家商店,从古老的、逐水草而居的迁徙路上暂离片刻,和我们说了那么多的话……会不会有一天我们也会这样,渴望诉说时,便走进一户人家,找一个人对他说啊说啊。说完后离开,便更满意于此时的生活了。

我又想画水彩画,哪怕有一把蜡笔也行呀。眼前的景色,虽然颜色不是很丰富,但色调非常响亮鲜明。想不到巨大的反差也能形成强烈的和谐。在这样的大风景面前我是多么弱。而且,我的铅笔又那么普通,像我一样紧张而自卑,画出来的东西都在颤抖,都在紧紧地封闭着自己,在措手不及。

虽然风景和叶尔保拉提不一样,它从来不动。但是下笔时才发现,它比千变万化的事物更难把握。它看上去像是很单调:连绵的远山,对面赫然断开的悬崖,空谷,连成一片的树木,清一色的天空。但是……我能像说话一样说出它来,为什么就不能用线条和颜色把它……出来呢?是不是,曾经我的那些很轻易就脱口而出的话,其实也是失败的?

我坐在门口的板凳上,面对眼前光明万里的世界发了好一会儿呆。阳光明亮而尖锐,在这样的阳光下,以漫长的时间适应了它的极度明亮之后,又会渐渐变得更加不适应。世界好像没有了颜色,又像是没有了远和近、上和下的区别。我揉揉眼睛,像是快要产生幻觉了似的。但月亮在对面的悬崖上悬着,清晰而宁静,像是什么都知道了一样淡淡地面对着我。

我什么也画不出来,什么也说不出。又想到了叶尔保拉提妈妈的黑走马……无能为力的事情太多了。我像是刚刚出生在这个世界上一样,又像是一个到了最后时刻仍然一无所知的人……

我光脚站在石头上,空空荡荡地穿着大裙子,先把头发弄湿,再把胳膊弄湿,再把腿弄湿,风一吹过,好像把整个人都吹透了,浑身冰凉,好像身体已经从空气里消失了似的。而阳光滚烫,四周的一切都在晃动,抬起头来,却一片静止。我的影子在闪烁的流水里分分明明地沉静着,它似乎什么都知道,只有我一个人很奇怪地存在于世界上,似乎每一秒钟都停留在刚刚从梦中醒来的状态中,一瞬间一个惊奇,一瞬间一个惊奇。我的太多的不明白使我在这里,又平凡又激动。

河水很浅,里面的鱼却很大,而且又大又贼的,在哗啦啦的激流中和石缝中,很伶俐地、游刃有余地穿行,像个幽灵。你永远也不能像靠近一朵花那样靠近它,仔细地看它那因为浸在水中而清晰无比的眼睛。

石头们则和我一般冥顽。虽然它们有很多美丽的花纹和看似有意的图案。可它是冰冷的、坚硬的,并且一成不变。哪怕变也只是变成小石头,然后又変成小沙粒,最后消失。所有这一切似乎只因为它没有想法,它只是躺在水中或深埋地底,它在浩大的命运中什么都不惊讶,什么都接受。而我呢,我什么都惊讶,什么都不接受,结果,我也就跟一块石头差不多的。看来,很多事情都不是我所知的那样。我所知的那些也就只能让我在人的世界里平安生活而已。

而我是一个最大的消失处,整个世界在我这里消失,无论我看见了什么,它们都永不复现了。也就是说,我再也说不出来了,我所能说出来的,绝不是我想说的那些。当我说给别人时,那人从我口里得到的又被加以他自己的想法,成为更加遥远的事物。于是,所谓“真实”就在人间拥挤的话语中一点点远去……我说出的每一句话,到头来都封住了我的本意。

当河水从这片柳树林流出来时,我站在柳树林外,站在离河的出口处几米远的地方,正对着河,看它什么也不说就流了出来。看它涌向开阔的空地,经过我时,冲搅出几个漩涡,什么也不说就流走了。

我站在柳树林外,看河从树林里流出来,觉得它是从一个长长的故事里流出来的。

我为什么会喜欢林林呢?大概是因为他有一辆大大的大车吧,这使他非常强大似的,强大到足够给我带来某种改变。我只是一个裁缝,天天坐在缝纫机后面对付一堆布料,生活无穷无际,又无声无息。

还因为他与我同样年轻,有着同样欢乐的笑声。还因为他也总是一个人,总是孤独。他总是开着高大的黄河卡车,耗以漫长的时间在崇山峻岭间缓慢地蜿蜒行进,引擎声轰鸣,天空总是深蓝不变。

还因为,这是在巴拉尔茨,遥远的巴拉尔茨。这是一个被废弃数次又被重拾数次的小小村庄。这里没有电,过去的老电线杆空空地立在村落里,像是史前的事物。这里处处充斥着陈旧与“永久”的气息。村庄周围是宽广的刚刚收获过的土豆地和麦茬地,家兔子和野兔子一起在田野里四处奔跑,清晨所有的院墙上都会栖满羽毛明亮的黑乌鸦。

打草的季节刚过,家家户户屋顶上堆满了小山似的草垛。金黄的颜色逼迫着湛蓝的天空,抬头望一眼都觉得炫目。乡村土路上铺着厚厚的足有三指厚的绵土。但这土层平整、安静,没有印一个脚印。没有一个人。河在低处的河谷里浅浅流淌,从高处看去,两岸的树木一日日褪去了厚实的绿意。羊群陆续经过,沉默着啃食白柳的条,使得那边的情景渐渐疏淡起来。而芦苇和其他一些灌木丛黄,越发浓密、浩荡。

我去河边挑水,走长长的一段缓坡上山,然后穿过高处的麦走进一片芨芨草丛生的野地。肩膀压得生疼,平均走十步就放下歇一歇,气喘如牛。抬头看一眼,天空都眩晕了,天空的蓝里都有紫意。而家还有那么远,还在野地尽头的坡顶上。

这时,有人在远处大声喊我,并慢慢往这边靠近。

我站在白色的、深密的芨芨草丛中,站在广阔明净的蓝天下,久久地看着他。终于认出他就是林林。

那个晚上,月光渐渐移没,房间里黑暗寂静。而窗外天空明亮世界静止在一种奇怪的白昼里。想到林林的大白车此时正静静地停在月光中,车斗包垫上冲着清冷的天空高高地插着一把铁锨,像是高高展示着无穷无际的一种语言……那情景异常真实,仿佛从来便是如此永远不会改变。

在巴拉尔茨,夜晚说不出地漫长。漫长得一直延伸进第二天的白天之中。在白天,巴拉尔茨也同样充满了夜里特有的那种寂静。又由于完全露在了阳光下,巴拉尔茨的白天比夜晚更防备些,更仓皇一些,并且更努力地进行着隐蔽。白天,我们从深暗的房里走到外面,总有那么一瞬间得眯起眼睛,才能看清世界。

深山里还藏着什么呢?有时候我会反复地把玩着一块干净的茶色水晶,举起来对着阳光看。从那里面看到的情景实在没法令人大惊小径,但实际上真的美丽极了。我看到光在水晶中变幻莫测地晃动,对面山上的森林和群山优雅地扭曲着,天空成了梦幻般的紫色。我又把它对着草原看,看到一个骑马的人从山谷尽头恍恍惚惚地过来了,整条山谷像是在甜美地燃烧。那人歪在马背上,在火焰丛中忽远忽近、忽左忽右地飘荡。我移开水晶,风景瞬时清醒过来似的,那个骑马的人也清晰无比,越走越近,后来像是对我挥了挥手,又像是没有。

我妈也离我那么远,她在深山里的某一个角落,我不知道她会遇上什么,我不知道她会有什么样的快乐。当她回来时,却像影子一样在我身边生活。四周安静,阳光明亮。我不知道她说过的一些话语是什么意思,不知道她正做着的事情是为着什么,不知道她是怎样地与我有所不同地依赖着这世界。她终日忙碌,不言不语。她的那些所有的、没有说出口的语言,一句一句寂静在她心里,在她身体里形成一处深渊……每当她空空地向我走来,空空地坐在我身边,空空地对我说着别的话……我扭头看向左面,再看向右面,看向上面的天空,除了我以外,在我之外,其他的一切都是在一起的……

我是说:世界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我所看到、所感知的世界;另一部分就是孤零零的我……

这时,不远处蓝天下的草地上,有人向我笔直地走来。

她和她的马,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目送我们更加孤零零地远去。这两个“孤零零”其实都是我自己一个人的。很多东西自己都不曾真正地面对过,我怀疑得太多,回避得太多但其实也知道,自己想得到的却是更多更多……

我从来也不曾做过什么——真是又安慰,又罪过。只好想道:那是死在愤怒中的事物,是有强烈的灵魂的这灵魂附在植物上,植物便盛放花朵;附在河流中,河便改道,拐出美丽的河弯……自然总是公平的,总会平息一切突兀的情感。至于那些生来就对周遭万物进行着损害的,快乐而虚妄的灵魂,因为始终不能明白自己所做的事情有何不妥,也会坦然轻松地过完一生,又因为毫无遗憾而永远消失。让世界波澜不起。但愿如此。

我一直在想,游牧地区的一只小羊羔一定会比其他地方的羊羔更幸运吧?会有着更为丰富、喜悦的生命内容。至少我所知道的羊,于牧人而言,不仅作为食物而存在,更是为了“不孤独”而存在似的。还有那些善良的,那些有希望的,那些温和的,那些正忍耐着的……我所能感觉到的这一切与羊羔有关的美德,以我无法说出的方式汇聚成海,浸渍山野,无处不在。我不相信这样的生活也能被改变,我不敢想象这样的生活方式有一天会消失。

所以才说刮大风的天气是幸福的啊。大地和天空之间被大风反复涤荡,干干净净。空气似乎都刻满了清晰的划痕,这划痕闪闪发光。风兜着我的裙子,带着我顺风往前走,眼前的世界也在往前走,色调陈旧而舒适,那画面同刚刚记起的某幕场景一模一样。远处空荡荡的原野里有一棵树正在回头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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