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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友奎

2018-09-27  本文已影响74人  大濮

  我见过佛。不仅遇见,还与他处过一些年的呢。

    我小时候后脑勺是被留了辫子的。在苏北农村,留辫子的男孩一定是那家的惯宠,多因那户人家得子不易,抑或留子不易。既然这辫子有这样深沉的寄托,九岁生日被剪去之前,就要指定一个剃头匠来打理我其余的头发。我的头发都交给陆友奎剪的,并且他就是我见过的佛。

        陆友奎长得与常人不同,天生一副弥勒大菩萨的相状。光溜溜的脑袋,眼大唇厚,鼻翼丰满,最出奇的就是那双招风大耳往下拖的息肉,我曾以为那是面团粘上去的。镇上的老人都说陆友奎是奇人,有大福大寿的面相。那时他二十六七,见到他的人都喊他陆师傅。

      我自小就不喜理发,小时候都由父母哄着骗着,我才坐在陆师傅的店里的方凳上安静一小会儿;哄不住的时候,父母大人就各按一只肩头,嘴里说些哄骗的话,让陆师傅动推子。陆师傅却温和,欠着身子叫我看一面墙壁。我先是不肯,嚎啕大哭,陆师傅就对我笑,我忍不住朝左边瞟了一眼:墙上有画一幅,我现在估量那纸是五尺的,没经过装裱,一个咧着嘴的大和尚正朝我笑呢。他斜躺在光秃秃的大树下面,坦胸露乳,圆滚滚的肚皮,肩上扛着一节树丫,他手抓着一端,另一头挂着楞大的葫芦。画上有四个扁方的字:得大自在。字虽拙笨,却筋道的很。

    “他正朝你笑呢?知道为什么笑么?”

    我摇头。

    “他被人骂的。”                                     

    “谁骂他的?骂他怎的?”

    “你看那大葫芦,盛酒的。和尚是不许喝酒的,他偏喝,就有人骂他的。”

      “那他还笑?”

      “他是菩萨,心里自在,你怎么他,他都高兴,都笑的。”

      “ 他头上的字是写什么?”

      “ 得大自在……”他开始讲,大概都是和尚菩萨的事情,说着说着,自己又不停咂嘴儿:佛陀是不能讲的,不讲。

      我不懂他说的,尤其不懂大自在究竟是多大的自在,是不剃头发,还是不去上学?但听了的确也不哭了,眼泪虽然还包在眼上,却被他吸引住的。陆师傅顺顺畅畅地给我修理头发,又帮我把后面那撮毛发认真地编了三股的小辫子。

      以后再去陆师傅的店里,我就盯着那大和尚不放,有时出神,父母唤我的时候,我常不知。他为什么总是笑呢?他也不睡觉?不吃饭么?没有人玩耍么?也没有人管他么?那时,一季一季,一年一年的时间就像雾里的样子,我问过自己,也趁四周无人的时间,赶紧对画里的和尚开口就问。

      画上的和尚只笑,从不回答我的问话。我渐渐习惯他不语了。

      到了九岁生日,当天,按着习俗要请陆友奎来的,要把我的辫子剪了。他提了只扁平的旧木箱子。那天家里人多,还举行了简单的仪式,他开箱子,我一眼就见推子剪子,刮须刀,荡刀布样样齐全。他正哗哗地抖着雪白的围布,笑着对我说,“看,我把剃头店都搬来罗”。那次我安静地坐着,辫子落地的时候,我哭了。平时极其讨厌那辫子的,可它一离开我的脑袋,我却失落的很。我极力掩饰却是不济的,我就问他那画里的大和尚也剃过辫子吗?他应了我,说大和尚也剃辫子。还能把烦恼剃的干干净净的呢。

      父母给他包了十块的红纸包。晚上他回去拆了,第二天硬是退回了八块四角,说孩子能得个顺利就行,都不容易,包多了。他受不来。

      后来的七年里,我还是去他的店里理的发。可他的店越来越小呢,仿佛我每长一年,他的店就小了一截,直到我要弯点腰才能进那扇矮矮的门。那张画也越来越旧了,发黄,四边开始残缺,画里的线条也越来越淡,唯一清晰的就是那可掬可捧的大和尚的笑容。

      读完初中,我就县城上高中,后又当兵,再后面就是没完没了的生计、奔波,在最艰难的岁月里,有时我会隐隐梦见那张画,虽然那时我已经忘记了笑是舒畅还是自嘲。

      前些年回去家乡,母亲还提起陆师傅,说他的老婆跑了,说他的父亲去世了。也没听过他有好的消息,尽是些不幸的事。镇子上都说他成痴傻的人了,总是笑,不过剃头的手艺没变过,待人还是那般的好,一个光棍,混口饭也不是问题。直到镇子规划那年,剃头铺要被拆迁,他先是护着不愿走,后又想尽办法把那画完整的从墙上弄下来。这两件事都没成功。后来就关了门不再接待客人,每天对着那画就笑。那时他已经病入膏肓。

  人们也没再多传说他走时的样子,只说:笑着就来了,笑着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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