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主义文学在中国的发展历程

    　一、

　　说到现代主义文学，我们首先想到的是从19世纪末的象征主义到20世纪中叶的存在主义。而兴起于西方20世纪后半叶的“后现代主义”，作为对现代主义的继承和超越，我更愿意把它看成是现代主义的一副面孔。当然，这一说法早在马泰•卡林内斯库的《现代性的五副面孔》就被提出过。但我还想在更广义的范畴中去把握现代主义文学的内涵，即从唯美主义开始的“前现代主义”，也就是说，从写作的方式上，文学由“反映论”的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转变为“表现论”的唯美主义和象征主义，开始把握现代主义文学的存在状况。

　　文学从“反映论”到“表现论”的转变，不仅仅是作者创作观念和艺术表现形式的一种变化，更是人类把握和认识世界方式的深刻改变。现代主义文学的兴起几乎与存在主义哲学的先驱，叔本华、尼采的意志论哲学，柏格森、狄尔泰的生命哲学，弗洛伊德和荣格的精神分析学的出现是同步的。这些产生于19世纪下半叶的学说，有力的冲击了以往人类对世界的认识方式，上帝死了，一切终极的价值体系都崩溃了，单一的神圣真理消失了。一切传统的旧价值都要在权力意志的意愿下被重估。

　　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对现实的模仿和反映，虽然在他们看来是客观的，但实质上不过是他们主观的一种对现实的看法而已。巴尔扎克从唯物论出发，而左拉从生物学出发，因此他们对现实的把握和描绘，并不是如他们所宣称是纯客观的，而是带有他们所信奉的理论色彩前提的。从伽达默尔的解释学角度来说，一切偏见都是合理的，因为人毕竟不是全能上帝，具有人所固有的主观局限性。因此，无论是文学在十六世纪的相似论，十七世纪的模仿论，还是十八、十九世纪的反映论，都是具有合理性的。

　　但现代主义之所以强烈的反传统，是因为19世纪现实主义以前的各种“反映论”和“模仿论”，在把握社会现实方面是成功的，也是深刻的。但是，现代主义文学本身不再满足于对社会、历史和道德等这些具体的认识论问题进行批判和思考，而是从本体论上追问世界、时间和存在这些形而上的问题。也就是说，文学开始进入到由对社会生活现象的揭示，转向对世界存在本体的探究，文学由对具体现实中的人的描写，变为对形而上的人的存在状态的追问。

　　因此，在现代主义小说中，高老头、安娜•卡列宁娜这些具有生动鲜明性格的人物，让位于没有明显性格特征的，但是却具有民族和人类普遍特征的“阿Q”、“K”等具有象征性的人物。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现代主义文学在本质上是一种泛存在主义文学。所以，不仅产生于20世纪的《尤利西斯》、《狂人日记》、《局外人》、《围城》、《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是现代主义文学，19世纪的《罪与罚》、18世纪的《浮士德》和《红楼梦》，16世纪的《西游记》，14世纪的《神曲》，古代西方的《荷马史诗》，印度的《摩诃婆罗多》，这些从根本上探讨人类存在状况的作品，都可以说是现代主义文学的先驱。所以，现代主义就不仅仅是一种产生于20世纪的文学思潮，而是一种崇高的文学精神。只是到了在20世纪，这种文学精神，才结出累累硕果。

　　现代主义文学自从1957年波德莱尔的《恶之花》问世开始，就在欧洲各国迅速的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并发展起来。当然，出现的先后顺序并不一样，而且在欧洲各国的表现形式也各不相同。在俄国象征主义声势最为浩大，在德国则以表现主义为人所瞩目，在意大利是以未来主义为先锋的，而在英美是以意识流为世人所熟知的。但这并不是说，每个现代主义文学流派只局限于某个国家或地区，而是彼此相互影响的，在一个国家的不同时期，也是有所变化的。比如在法国，从19世纪末开始，到20世纪，先后经历了唯美主义、象征主义，超现实主义、存在主义、新小说、荒诞派戏剧和新寓言派，今年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法国作家，就是新寓言派的一员。

　　二、

　　现在我们来说一说现代主义文学在中国的发展。我们都知道，在20世纪上半叶，中国社会发展的现代化程度与西方相比是相差很多的，但有一个城市是很特殊的，那就是在当时被称为东方“巴黎”的上海。因此，就如同西方现代主义首先在法国的巴黎产生一样，中国的现代主义文学在当时的上海出现，并不是偶然的。虽然在“五四”文学革命之后，西方现代主义文学就以新浪漫主义被介绍到中国来，并且在其影响下，20年代出现了以李金发为代表的象征主义诗歌，和以向培良、高长虹为代表的狂飙突进戏剧，并且在鲁迅、郭沫若、废名等作家的小说中出现了象征、梦幻和意识流等现代主义小说表现形式。

　　但只有在三十年代的“海派”文学中，才形成了具有一定规模的现代主义小说和诗歌流派，即以施蛰存等人为代表的中国新感觉派小说和以戴望舒为代表的现代诗派。新感觉派小说是在日本新感觉派文学的影响下出现的，但是又不局限于对日本的新感觉派的模仿，后来广泛的吸收了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表现艺术，形成具有中国特点的现代主义文学流派。三、四十年代的海派作家，多少都受到现代主义文学的影响，甚至风格与中国传统小说很相近的张爱玲，也吸收了很多现代主义文学的手法，更不用说钱钟书了。他的《围城》是中国20世纪中叶最就具有现代象征意义的的长篇小说，这部小说可以说是中国现代主义小说的成熟形式。

　　纵观中国“五四”之后的现代文学三十年，现代主义文学虽然没有成为时代的主流，但无论在小说，还是诗歌戏剧上，都有一部分作家进行了艰难的探索。从艺术上来说，他们已经初步创造了真正适合现代汉语表达的现代主义文学形式，当然，还没有达到完全成熟的程度。从思想上来说，鲁迅的一些具有象征色彩的小说和具有存在主义命题的散文诗《野草》和施蛰存的精神分析小说，钱钟书的《围城》等，已经和西方现代主义文学，有很多的可比性。但很可惜，中国的当时的现代化发展程度和西方的差距太大，而且加上战争和革命的影响，现代主义文学在三、四十年代之后，就没有再发展下去。

　　三、

　　直到将近半个世纪后，中国在70年代末开始进入改革开放新时期。现代化、商品化和城市化的进程快速发展，加上西方文学和文化的大量涌入，才又出现了现代主义文学的迹象。这种迹象最先体现在朦胧诗上，这些诗歌在艺术表现上完全可以称得上是现代主义的，在精神品格上也是崇高的，应该说，这是中国继三十年代现代诗派之后，现代主义诗歌在中国20世纪末出现的又一个高峰。这次高峰的顶点是海子诗歌的出现，这位当时最具有天才的诗人，用想象和激情的翅膀飞离大地，在追求太阳的耀眼光芒中，不幸的坠落了。海子的死亡意味着中国现代诗歌的衰落，从此之后，中国诗歌开始在后现代的梦呓中走向胡言乱语的宣泄，最后沦为文字的垃圾。

　　中国80年代出现了所谓的“现代派”小说，但出现后却一直有争议，因此又被称为“伪现代派”小说。这主要是指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徐星的《无主题变奏》和残雪的《山上的小屋》，以及一些老作家学习西方的意识流等写作技巧创作的小说。应该说，这只是新时期初期中国作家对现代主义小说创作的一种尝试，但更大的尝试却是“先锋派”小说的出现。

　　在80年代中期，不但西方的现代主义文学，就连后现代主义文学也基本走向了低潮。但拉美文学的“爆炸”，却让一些中国作家看到了在现代化方面落后于西方的国家，现代主义文学发展的巨大可能性。因此以残雪、余华、马原、苏童、格非、孙甘露等为代表的先锋派作家，进行了一种中国后现代式的小说创作，但是我们应该看到，中国先锋派作家对后现代主义的自觉学习和运用，并非来自对后现代文化和理论的接受，而是从西方现代、后现代小说中直接汲取写作方法和技巧。因此，在将传统的文学关注“写什么”转向了“怎么写”之后，由于缺乏坚实的文化思想和现实基础，很快导致了他们在将学习来叙事技巧用尽之后，无法继续的困境。之后，大多数先锋派作家在90年代转向了传统的小说创作，只有少数作家如残雪，一直坚持着现代主义文学的创作。她的小说将视角从外在世界转向了内心和意识深处，在某种程度上实现了中国当代小说的“内转向”。但同时由于缺乏社会和文化向度，使其创作狭域在非理性和潜意识的梦呓之中，造成其小说的不易理解和接受，使她的小说走向现代主义文学的一个极端。

　　在中国20世纪末的最后三十年里，真正的现代主义文学，并没有出现在主流文坛。而在90代，在深受西方现代文学大师昆德拉、卡尔维诺、杜拉斯等影响的“文坛外高手”王小波笔下，才真正出现了与西方后现代主义文学比肩的作品。这说明，在新时期文学的三十年当中，中国虽然在现代化发展方面没有完全成熟到产生现代文学的程度，但仍有可能产生真正的现代主义文学作品。只是像海子和王小波这样的天才，太不容易被主流文坛所接受，这是我们应该深思的。

　　四、

　　回顾中国百年的现代主义文学发展历程，我们会发现，中国作家在艰难的现代主义文学创作中，为中国文学真正的进入现代化和世界化的语境中，作出的艰辛了努力，为中国的20世纪文学，贡献了数量不多，但水平非常之高的优秀文学作品。中国现代主义文学的每次出现，都意味着与世界文学最高水平的接近，鲁迅、王小波等人的小说作品，是在世界语境中当之无愧的现代主义文学优秀作品。

　　现代主义文学之所以在20世纪成为主流，并不是因为它的数量，恰恰相反，现代主义文学在数量上是远远少于传统的现实主义和各种通俗文学的。而是因为它在“上帝之死”和“主体消亡”的世界黑夜贫困时代，对人类生存状况认识和把握的深刻性，及其对人类精神信仰的执着追求。因此，中国现代主义文学的出现和发展，就不是简单的以西方文学为参照系的文学活动，而是中国真正的以文学的方式，参与到对全人类的生存状态的认识和思考中去。为在全球化、现代化、信息化时代，陷入精神虚无深渊中的人类，寻找一条通往精神家园道路的伟大文化事业。

　　因此，中国21世纪现代主义文学的发展，不仅对中国的文学和文化，中国民族在21世纪的伟大复兴，而且对世界文学和文化的发展，都具有重要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