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输线上
一九四八年冬,淮北平原,一个普普通通的小集镇。一条土路从集镇中间穿过,向东十余公里和一条东北西南向的省道相接。算是一条乡道。土路两侧一里至十里甚至更远处分布着大大小小灰色的树木丛生的村落。各村都有村道与乡道相通。集镇东北四十余里处,隐隐传来隆隆的炮声——双堆集战斗正在惨烈地进行着……
天刚放亮,不一会儿,一轮桔红色的太阳从东南方大地的尽头徐徐升起,穿过重重的晨雾,把它清冷的光辉 洒向苍茫的大地。此时,一些村道上,出现手推独轮木车,赶牛车,驴车的老百姓的身影。他们像小河汇入大河一样,从村道汇入乡道,汇成一股洪流,向东奔去……
这支老百姓的队伍里,有一个年轻的妇女,名叫张梅,家住集镇东南二里王庄。约三十出头,中等个儿,齐耳短发,穿浅红色棉上衣,灰蓝色薄棉裤,自做的黑色布鞋很是合脚,弯弯的柳叶眉下,一双清澈的眼眸闪着聪慧的光茫。她身子微微前倾,双手紧紧攥着两边的独轮车车把,稍显吃力地向前走着,不算太快,也不算太慢。车里放着用藤条编的篓筐,里面装着约二百个小麦面做的白面馍馍和百十个油饼。平时攒下几斤猪油,是过年用的,这下派上了用场。紧挨着篓筐,放着一个竹篮子,里面是满满的鸡蛋,鸡蛋用几丛麦秸间隔着,防止碰撞。张梅家养了两只鸡,这些鸡下的蛋,除了婆婆隔三差五吃一个外,她平时一个也不舍得吃——这下却全部拿出了。篓筐和竹篮都用洗干净的老篮布盖上,篓筐和竹篮站了车子的大半个空间,剩余的空间放上四五十双灰蓝色布棉鞋,这些鞋是她近二十天连天加夜,一针一线赶做出来的。在乡道上刚走二三里,她的额头便渗出细细的汗珠,沾湿了额前的一缕秀发,她稍顿了顿,用右手撩了撩,把头发放到一边去。
独轮车木轮“吱扭”“吱扭”……的响着,像个病态的老人,发出痛苦的哀叫声。张梅有些困意,昨夜几乎没合眼。左邻的李婶和右邻的王婶,她们仨互相帮衬着,你帮她蒸馍,她帮你烙油饼,忙得不亦乐乎!下半夜,她仨在张梅家,说说笑笑,纳鞋接近天亮,快天亮时,她们才各自在自家里合上眼,眯一会儿。李婶是个苦命的女人,两年前,她男人被国民党抓了壮丁,领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过日子,男人至今没个音信,八成是战死了。王婶的男人这几天没归家,跟着解放军的担架队到双堆集抬担架去了,他说他命大,死不了。前几天,几个村的村民一合计,砸开了几家地主的仓门,把粮食按人口分到各户,村民们的腰杆无形中硬了起来,几个地主气得脸发紫,但也失去抵制的勇气,无可奈何的摇着肥胖的头,焉了!这不,她们把分得的粮食,再配上自家的粮食,碾成面,蒸成馍,烙成油饼,再配上自家的鸡蛋,自做的棉鞋,棉衣,甚至杀鸡,杀猪,用独轮车,板车,送到解放军手中,让战士们吃上饱饭,以昂扬的斗志,到战场上同敌人搏杀!
“张梅,怎么不吭声了?累了?稍歇歇吧!”说话的是李婶,她和王婶紧跟在张梅的后面,各推一辆独轮车,几乎并行的走着,车上装的东西和张梅相仿。经这么一说,张梅从困顿中清醒过来,提醒似地说“哪能呢,我们的兵有的还饿着肚子,怎么上战场?怎么大胜仗?早一点把东西送到,我们的兵就早一点吃饱穿暖,打胜就多一份保障!……”张梅甜美激动的话语感染了前后许多人。走在张梅前面的是一个赶驴板车的老头,他坐在板车前面,腿搭拉在车榜一侧,手里的鞭子时而在空中舞动几下,划出一道弧线,“啪啪………”炸响。“妹子说的对着咧!——”老头接过话茬,“听说北方不少地方都土改了,村民们都分到了土地,只要这次我们的部队能打个胜仗,消灭了蒋匪军,离分田地的日子还会远吗?我们有了自己的土地,只要勤劳肯干,还怕没有好日子过?能看到这一天,我死也瞑目了……”老头的情绪激昂起来。他身后车上篓里的馒头随着车的颠簸而跃动着,像是要跳出来逃命一样。老人的儿子前几年得病死了,儿媳不辞而别,撇下一个八岁的儿子,如今已十一二岁,爷孙俩相依为命。今日孙子在家看门,没有跟来。
乡道土路时有不平,慢慢地,牛车,驴车,马车不知不觉跑到前面去了,把独轮车抛在了后面。整个乡道,人语,驴叫,牛哞,马嘶,喧泄一片,人的脚步声,车轱辘声,驴、牛、马、蹄声和在一起,奏成一首激奋昂扬的欢快交响曲!随着冬日的凉风儿在辽阔的平原回荡!张梅和两个婶婶及前后其她几个妇女一路说笑着,拉着家常,紧握手中的独轮车把,迈着铿锵有力的步伐向前走去……。刚才还高悬的有一丝暖意的太阳,很快隐匿到灰暗的云层里,天空变得清冷暗淡下来,路两旁青黄的细细的麦苗在严寒的打压下,蜷缩着趴伏于地上,任由风霜雪雨的抽打。还有些田块,玉米秸还没有砍伐,枯黄的躯体在飒飒寒风中瑟瑟抖动着,发出低微的“哗啦”……“哗啦”……声,像败下阵来的黄维兵发出的无力的叹息!再加上一些地块无人耕种,枯草丛生,灰黄色的大地呈现一派斑驳的色彩,给人一种荒凉寥落的感觉。
张梅几个行走间,远远望见一队人自东向西迎面小跑而来,再拉近些,原来是一支担架队,短短续续,有半里地之长。他们顺着路边,成“一”字形,两人一组,行色匆匆,和东去的村民们擦肩而过,抬担架的大都是年轻力壮的中青年村民,也有个别部队人员,几个女医务人员肩挎红十字架标志的药箱,紧挨着担架跟进着,观察着担架上重伤员的伤情。路边枯草上的霜露打湿了这些担架队员的裤脚,他们全然不顾,只争分秒地把这些伤员抬到西面的集镇上去,那里设有野战医院,离战场较远,较为安全。张梅昨天上午到镇上买布料,听镇上的人说,敌我双方伤亡太大,敌方更甚,人走在战壕内,血水可湿透裤脚。我军的坦克(从敌方缴获的)在进攻的过程中,被一条小河阻断了去路,便用敌方的尸体填成人坝,碾压了过去……
看到这些担架上的伤员,张梅的心海掀起了波涛,想起了丈夫。八年前不堪回首的一幕浮在眼前:一天上午,趁丈夫李涛不在家,地主李贵闯了进来,欲对张梅不轨,正好被赶集回来的李涛撞见,李涛正值血气方刚的年龄,一怒之下,顺手拿起一把菜刀杀了李贵。李涛知道在家呆不下去了,本想带张梅一起,远走它乡,怎奈家中还有一老娘,听说北方有八路,那是支为穷人打天下的队伍,他置身一人,日夜兼程,跑了半个来月,暗中打听,到了豫中,找到了队伍,参加了八路。后来才知道,他参加的是晋冀鲁豫部队,隶属刘伯承的一二九师。这些都是四五年日本投降后李涛来信方知道的。他还在信中说。自己很好,勿念,慢慢等待,过不了几年会回来的。李涛走后,还乡团头头强行霸占了她,并威胁说,说出去,就杀了她和老娘。为了这个家,张梅忍辱活了下来。这次双堆集战役,听说是刘邓的部队,她胸中的希望之火熊熊燃烧起来:也许丈夫就在双堆集,也许我送的馒头和油饼今天就可能送到军营,也许丈夫吃的馒头油饼就是我做的。走着,走着,张梅的思绪飞到了双堆集的上空,脸上泛起朝霞般的红晕,水汪汪的眼睛射出灼人的光芒!恍惚间,她变成一个仙子,在云端俯瞰双堆集大地,在万千军士中搜寻丈夫的身影,看到了,看到了,丈夫正香甜地吃着自己做的馍馍,冲锋号响起,丈夫举着大刀第一个冲了上去,旋转的身姿幻化成无数个弧线,包裹着自己,刀锋的亮光射向敌人,成批的敌人纷纷倒地……烟云散去,一轮红日挂在东方天际,丈夫微笑着向自己走来…
她们离省道已不太远了,约还有五里地左右,前一阵子,黄维兵团曾从乡道与省道交叉的地方经过,沿省道北上,后遭阻击,被包围于双堆集。过了省道,再朝东五里地,又有一个小集镇,就到了目的地了。那里设有物资中转站,有部队人员接收,他们把捐资用卡车运到各营地,让战士们上战场前吃上饱饭,穿上暖衣,去和敌人进行一场攸关生死的拼杀!可能张梅她们太累了,一时间,她们沉默起来,只听得车轮的“吱扭”声和低沉的“嚓嚓”脚步声。东北方偶尔传来的“隆隆”炮声清晰可闻。前方不远处路南旁几颗白杨树上,一群麻雀惊惶地躁叫着,在秃枝间飞来飞去!
“你们听——什么声音”?张梅前面一个妇女疑惑地问,大家放缓了脚步。声音似近又远,似远又近。“该不会……敌机吧!”,李婶自语着,作着判断。“就算是,也是经过,他们的目标是——双堆集,这该死的蒋匪机”,王婶补充道。稍顷,巨大的轰鸣声充斥耳畔,两架银白色的敌机直冲过来,“不好,快藏到沟里去——快!”,李婶高喊着。路的两边有小沟把路和田地隔开。敌机飞得极低,张牙舞爪地俯冲下来,几乎擦上了白杨树梢。张梅和大家一道慌忙向小沟跑去!“嗒嗒嗒……”,敌机吐着猩红的火舌,张梅躲藏不及——中弹倒下了!敌机在上空盘旋一圈后,佯佯朝东南飞去。殷红的血从背部涌了出来,浸透了棉衣,浸染了大地。除了一个妇女胳膊受伤外,其她人都安然无恙——只可惜张梅妹子呀!大家一起聚拢来,望着张梅略带微笑的紧闭眼睛的俊美的脸庞,李婶王婶无声地哭了——多好的妹子呦!
不大会儿,自东向西过来几辆牛车,驴车。他们是返回的邻村的村民。一个五十上下的中年男人下了牛车,问明原由,把张梅和受伤妇女的捐资由众人抬上板车,折返而去。其他几个赶车人由李婶作了交待,把张梅和受伤妇女连同独轮车抬上驴车牛车,向西驰去。
张梅“走”了,李婶王婶她们及后面跟上来的人们,在冷凝的空气里,行进在这条运输线上,向着目的地奔去!为了战士们,为了胜利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