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沟

风茕子

1，

林家父亲病危了，需要换心脏，光买一颗心脏就得30万，加上手术费和以后服用抗排异的药物，没有60万这场病治不好。

林家一共三兄弟，按理应该一家凑20万来给父亲治病，但林老二的老婆每天在家里碎碎念：“老头儿说了不需要我们养老的，看他现在上哪儿弄恁多钱”、“反正老大有钱，随便他怎么搞，咱们先等着。”

林老二比较怂，平时什么都听老婆的，现在他心里有不满，也不敢跟她硬杠。

老大和老二的梁子是在五年前结下的。

林家兄弟三个，五年前被占了田地，国家给补偿18万元赔款。这赔款里应该有兄弟三人的份儿，因为补偿是按人头分，30年内户口在当地的，都有钱分。但林老头儿把钱领了，一个儿子也没给。他放话出来：“这钱是我的养老钱，你们谁也别做指望，我老了也不指望你们。”农村里，老人病了孩子不给治的情况很多，老头儿的心情外人可以理解，林老二的老婆却不乐意，她觉得林老头明显最疼老三，私底下有没有分给他可说不定，还不如明着摊均了给大家。老三还没结婚，这二嫂跟他说不上话，就去找大嫂。大嫂家里条件好，说：“我懒得去争，老头要留着就给他留着。”二嫂很生气，你不去争，是叫我去争吗？我把我的这份儿争来了，自然老头不会薄你一个人，这不是明摆着让我去打老虎你等肉吃吗？

林老二老婆失了势，也不想去出这个头，又对钱心里痒不过，没过多长时间再去怂恿大嫂，这回大嫂明确地说：“你去要，要到了是你的，我不要。”

多么高风亮节啊，林家二嫂气得吐血，左不过是撕呗。她不顾男人的劝阻去找老头撕了一回。老头说：“你看看老大跟老三，谁来找我要过钱，你就这么缺这点钱？我还没死呢！”林家二嫂说：“你别老不讲理，这钱有一份是在我们名下的。”“我就是不给，怎么样？！”

林家二嫂钱没要着，还把老爷子得罪了，在老大一家面前也低人一等，气得扬言要断绝关系。碰到有人问起来，她理直气壮地很：“我这个人直，不像老大一家子，心眼儿比藕还多，就等着我去打头阵。我吃了败，他们看笑话呗。”

林老大家听到流言，也挺来气。几万块钱对他家不算什么，他们是真不想为这点事破坏亲情。但是去跟她讲理，又犯不着。这辈子还没见谁跟林二嫂讲理讲赢过。

2，

五年前老爷子也是太自信了，以为18万是笔巨款，养老绝对没问题。这一病才知道厉害，18万屁都算不上。老头求生欲强，住在医院里不出来，叫三个儿子给他想办法。

老大的意思是，三人一人凑15万，剩下的，爸自己出。

老三刚结婚，媳妇还很羞涩，百依百顺，没啥意见。老二却犯了难，他媳妇肯定不肯拿钱，当初老爷子是怎么耀武扬威地说不稀罕她养老，她可念了五年呢。 

老大和媳妇商量了一下，最后对老二说，要不然算了，我们家条件最好，我们拿25万，你们家出五万，是个意思。

老二诚惶诚恐地跑回去汇报。他媳妇当场发飙：“是个意思？！五万是个意思？！五万得你挣两年！真是有钱人说话不腰疼，事事都要他来做好人，咱们把恶人做尽，还要对他感恩戴德！人说话都要算话不是？老头儿当年可是说好的不需要咱养老，我凭什么要出钱？居然还说是个意思，我就不意思！咱家也没这么多意思！”

老二没办法，就想出去借。穷人借钱可难了，人人都怕你还不起。借了一大圈子，拿了三千块钱回来。这三千块钱里面还有一千块钱是朋友为拒绝他又不想太难看而送的礼：“你看我现在手头也很紧，这两百块钱你买点水果去看看你爸”、“我也没时间去看望你老父亲，这一百块钱你拿着给老人买点吃的”……老二看着这三千块钱，很绝望。穷男人是稀罕老婆的，他不敢为这事儿跟老婆翻脸，他没本事再娶，老婆照顾家庭，解决他的生理，都比在外面找人廉价。这一算账，老婆还是比任何人都重要，他只好去央求老大，说家里一分钱拿不出来。

老三在旁边听了，说：“算了算了，这五万块钱我们出。”

老大说：“你家房子还没装呢。”

老三媳妇说：“先买个床凑合住两年，以后总会有钱装修的。”

老大也为难，这五万块钱他拿得出来，但万事都要讲究个平衡，如果老二的钱全部由他出了，老婆也会不高兴。谁想惹老婆不高兴呢，家合万事兴，只好先苦了老三。老三还年轻，以后欠帮衬的地方还多，他先自己记下这个情。

3，

林老头儿的手术做了。林老二对媳妇说，咱一分钱没出，你去看看总是应该的吧。老二媳妇勉强答应。

老头儿在ICU病房，反正也见不着面儿，说不上话。老二媳妇跟老大媳妇道谢，道得阴阳怪气儿：“你看我家条件不好，老叫你打前阵。”老大媳妇没搭理她，两人各自僵硬，老二媳妇坐了一会儿便跑了，回去跟老二说：“高高在上什么呀，我凭什么看她脸色，老娘哪一点儿做得不对？”

老二说：“人家出钱出力，咱在后面捡便宜，你就少说两句吧。”

“捡便宜？我嫁给你是捡了多大的便宜？想当年多少条件比你好的追求我……”

老二媳妇就有这个本事，说话跟淌水一样，你堵住这边她往那边决堤，最后能决到你祖宗十八代上去。老二吵不赢她，心里难受也得忍着。他想自己多忍忍就好了，自己叫自己难受，总比别人叫自己难受强。

一个半月后，老头儿出院了。又到年关，老二媳妇不去看老人，老大和老三一家也不来看她。以往过年初一初二初三各在一家聚会，虽然心有芥蒂表面上还是热闹的，现在连表面的热闹都没了。

正月十五老二媳妇带儿子去看花灯，小镇上人挤人，不一会儿就把儿子挤得没影儿。老二媳妇喊破了喉咙，最后在地上把儿子拉起来。才9岁的娃，被踩得七窍流血，老二媳妇当场瘫倒在地。

送到医院，还有救。孩子内脏出血要做大手术，先交10万押金来。

老二家有点薄底子，但这一小时内凑十万也拿不出来。老二赶紧给老大打电话，老大和老三来了，马上把十万块钱凑够，孩子做了手术，捡回一条命。

老二媳妇一直哭，哭她的孩子，没怎么搭理人。老二悄悄提醒她：“你看大哥和跟小弟一听说孩子出事，把全部家底都搬出来救，你好歹说两句好听话。”老二媳妇狠狠地擤了一把鼻涕，说，要不是你去你爹那儿，我能一个人带孩子去看灯？要是咱俩一块儿，咱的孩子也不会出这事儿，是老头的命值钱还是孩子的命值钱？我不就是穷吗，穷怪我吗？穷怪的是你！穷我就得跟所有的人下跪吗？你想想当初他们是怎么对咱的，把所有的难看都撒我脸上，今天他们帮个忙，不是应该的吗？

老大媳妇听了个大概，跟老大叹了一声：“只要咱们混得比她好，就永远欠她，永远遭她恨，这辈子也还不清。”

老大说：“当年我念大学，老二在外面打工，经常给我些零钱花……”

“那是他自己成绩不好没考上大学啊。”

老大沉默了，拍了拍老婆的背。

老大媳妇也不是个不讲情理的人，她很快说：“算了，没法跟她一般见识，穷人跟富人之间永远都有一道鸿沟，咱们做自个儿该做的，她怎么做，随她吧。”

4，

学校开学了，孩子还没法去上学。本来兄弟三人怕父亲心脏不好知道这事儿上火着急，约好了瞒着父亲。结果老二媳妇悄悄去看公公，把这事儿说了。

“孩子后面治疗还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她哭。

“我手里还有两三万块钱……你要是钱不够……”

“那怎么成，那是你留着养老的钱，我要是拿了也还不上，我不能拿。”她故意不往“借”字上面说。

林老头儿想了一会儿说：“我拿给你，你别声张，免得他们知道了，不高兴。”

他颤巍巍地拿了折子给她，用个破铅笔头儿在上面写上密码。老头的手上布满了老年斑，皮松得像刚经历了风吹雨打的枯树叶子，她看着他趴在存折上写那6个数的几秒钟里，她是犹豫的，犹豫自己是否不该逼迫这个行将就木的人倾吐最后的存粮？但是当老头放下笔，把存折递向她时，她不受控制地马上接下了。她捏着存折，仿佛捏着迟到的昭雪一般震荡，那一瞬间，她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胸口的所有浊气都被清扫了，喜悦、委屈、怜悯交织在一起，半晌，只憋出了一句：“孩儿他爷……谢谢你了！”

她不能接纳以往叔伯帮衬她的恩情，因为那些都是应该的，因为他们过得比她舒展，而且他们又毫不犹豫，东西来得在她认为的情理之中，又不生波折，就没有谢字可谈。而老头这个钱出得何其艰难，而且老头比她还苦，所以这才是赢。

孩子休学半年，要留一级。老二媳妇心里仍是高兴的，为孩子重返学堂的事儿，她搞了一场答谢宴，大张旗鼓地邀请一大家子来参加。

一家子十来口子人坐在老二家客厅里，男人们觥筹交错，女人们谈论孩子。老二媳妇吆喝着，上菜啦上菜啦，都让一让——她声音洪亮，满面红光。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让她有如此脱胎换骨的变化。只有林家老头借着上厕所的空，抖抖索索瞅了一眼镜子。这一年多来他竟然老了如此之多，眼泪浸在皱纹里，像浸在干涸的土地上，瞬间隐没在千沟万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