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华华短篇小说 | 循你的路 |
循你的路,越过远比你真实的痛楚
它砸碎了宇宙模型,蒙蔽了所有风景
请别让我去那里,尽管那里或有神灵 ——莱昴纳德·科恩
光影悬浮在空中。一些闪亮的尘埃正在降落。它们不停地落,闪闪烁烁,如夏夜的荧火,穿过我的额头,穿过我紧闭的双眼和平躺的身体。忽然,从红土墙的老鼠洞里,蓦地响起阵阵嘤嘤声。一开始,我以为是某只饥饿的老鼠发出乞求食物的声音。床的另一头,一条旧棉被动了几下。我努力睁开眼,发现一个扁扁的少女爬了起来。姐姐。我嘟嚷着喊。乖弟弟,好好睡,我下床去看看。身体扁扁的少女披着单衣,下床穿了双拖鞋。临走,姐姐还帮我掖了掖肚子上的被子。她走出去了。拖鞋踢踏在干燥结实的泥地上,发出脆响。
姐姐走出去后,我顾不上冷,赶紧爬起来,支起耳朵,听见老鼠洞里传来的是女人们慌乱的声音。平日里,我害怕老鼠洞。当我盯住老鼠洞,总是担心洞里会跳出一只尖嘴利牙的老鼠,抱住我的脸就开始啃食。从女人们慌乱的声音里,我隐隐感到,家里出了大事。一瞬间,刚才梦中悬浮的光影,被一阵风卷跑似的,我的大脑立即变得空空荡荡。
刚走出门,我就闻到了一股特别的味道。这味道,我从没闻过。但它显得熟悉而又陌生,令空气中充满着濡湿。我甚至偷偷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味道腥甜。冬天的嘴唇十分干燥,我顾不上仔细品尝,循着哭声,走到另一间卧室的门口,只见一阵阵红色的东西,像幕布抖动一样朝我涌来。屋子里乱成一团。父亲正躺在床上,可怕的红色液体,就是从他嘴里,如同吐一只只夜里出没的蝙蝠,不停地射出来。慌乱中,姐姐踢到了地上的瓷盆。瓷盆是母亲当年唯一体面的嫁妆。瓷盆上画着梅花,梅枝上站着两只对面啁啾的喜鹊。我很小的时候,母亲生怕我弄坏了瓷盆,总是把它高高搁置在红漆洗脸架上,从不放在地上让我玩耍。现在,它里面装了半盆血。这些血,都是从父亲的嘴里,蝙蝠般飞出来的。父亲平躺的身体,不停地翻滚,奶奶和母亲,死死摁住父亲身体。一盆血快要满的时刻,奶奶就会吩咐姐姐,叫她端着,走到门外的茅房后面倒掉。姐姐十分害怕,她伸出去的手颤栗不已,奶奶就会压低声音,狠狠喝斥她。母亲只是一个劲的哭,一个劲喊父亲的名字。她的喊叫声带着哭腔。我害怕这样的哭腔。奶奶似乎很鬼火。真佩服奶奶,在如此慌乱的艰难时日里,她显得十分镇定,不停地吩咐姐姐倒血,又转头喝斥母亲,哭顶个屁用,压住他的胸,别让血喷得太快。
床上的父亲翻滚了好一会儿,他嘴里吐出的血终于少了许多。他脸白得像张纸,嘴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似乎某一口气上不来,一阵阵血海又会翻滚而来。初春的气候依旧十分寒冷。从头顶上方的玻璃亮瓦看出去,可以看见一弯月牙和点点星光。当姐姐最后一次倒完血,把空瓷盆轻放到地上时,奶奶吩咐她,要她去三十多里外,去把外公请来。姐姐迟疑了几秒。奶奶凌厉的目光立即盯住了她。母亲也抹了把眼泪喊,快去。姐姐双手沾着父亲的血。她在身上擦了擦,就如同平常在冬天清晨洗完菜,在衣摆上擦冰冷的水珠一样。
我想跟出门,奶奶又喝住我,你太小,没跑到你外公家,可能你腿就折掉了,别去。我拉了拉姐姐的手。姐姐的手潮湿又冰凉。潮湿是因为父亲的血,沾满了她的双手。冰凉不仅仅是因为春寒料峭,更有可能是因为恐惧,无助和绝望。这些不良情绪,导致她四肢的血液回流,带走了体温,压迫着心脏。姐姐甩掉我紧抓住的手,拉开门,一股寒风呛得她打了个寒噤。月儿离落山的地方还有些高远,第三遍鸡鸣还没到来。身体扁平的姐姐,揩了揩眼睛,出了门。母亲想一把将我搡回床上。我奋力挣脱她。我跑到门口,站在光秃秃的一棵老梨树下,只见姐姐的身影跑得像片衣袂,很快消失在了春天的蒙蒙雾气中。我哭着喊,姐姐,姐姐,她听见了,遥远的雾气里,传来她的回应。好弟弟,快回去,姐姐去去就来。姐姐的声音越去越远。最后,一点声音也没有,只见眼前的雾气在回旋,飞走,晨曦从泛着鱼肚白的天边渐渐来临。
戴着眼镜的外公,把父亲送走,然后又将他从泸州送回。我记得十分清楚,他们是坐着一辆拉稻草的牛车去镇上的。那时候,农民在夏天收割完稻谷,打下谷子,就会随便在大路边,找棵树,将稻草人结结实实垒在树杆上,形成一个个巨大的稻草人。秋冬两季,当万物枯死凋零,人们就会套上自家的水牛,赶上牛车,去给水牛拉稻草。当外公带着浑身血腥气的父亲走后,我才注意到姐姐。来回跑了几十里路,她累得几乎要虚脱,单衣被热汗打湿,粘到身上,拧得出水来。她的头发湿透了,如同牛车上篷乱的稻草。
我紧紧抱住姐姐。她也搂住我的脖子。她很瘦,我如同搂到一块骨头。她的身体在颤抖,有时还伴着一阵阵顿挫感。姐姐在抽泣。坐在牛车上的外公一脸焦虑。牛车摇摇晃晃。戴圆黑眼镜的外公,也摇摇晃晃,看上去俨然是一学究。他梳着背梳头,脑袋显小,令我想发笑。外公是见过世面的。当牛车朝镇上驶去,站在大路上的奶奶和母亲,才重重叹了一口气。就在牛车不停晃动前行时,我突然感觉眼前飘过来块红布一样的东西。我尖叫了一声,捂住眼睛,只觉得眼前不停地跌落着一块块的血幕。我想起来,那是父亲满脸淌血的样子。
不知过了几天,一身疲惫的外公,将父亲送了回来。虽然父亲脸色依旧苍白如纸,但他是走回来的。戴眼镜的外公将父亲交给奶奶和母亲,也交给姐姐和我。我们站在红泥巴小屋门口。外公说,他得了勾端螺旋体病,幸亏送得及时,不然人早没了。说着,他伸出苍老的手,摸了摸姐姐的头。意思是说,也幸亏姐姐脚快,救了父亲一命。我有些妒忌姐姐。我心里涌起一阵晕眩。眼前又冒出了一片片瀑布般的血幕。在外公没离开之前,我忍着不让自己晕倒。奶奶问,病是怎么害的。外公说,稻田里打农药害的。他说得有些轻描淡写。临走,外公扶了扶眼镜,一脸严肃地告诉母亲,人给你抢救回来了,再别让他下田了。
外公走后的夜里,我发起了高烧,眼前的血瀑布一点也没停过。大人问我哪儿不舒服,我说眼睛,张口就喊,血,血,血。连喊几声。父亲猜测,我可能是视网膜出了问题。父亲病好后,很快就恢复了活力。他扳住我的头,用两个指头分开我的眼皮。没看见血丝血块呀,眼睛没问题。听到父亲说,眼睛没问题,我心里好受了些。第二天,他带着我去镇上的卫生院,医生才告诉他,我害了一场感冒,感冒后出现了幻觉。我不知道幻觉是什么,但我很快联想到父亲吐血的那一幕。父亲不以为然,咕哝了一句,就是个小感冒,娇气得像个女人。父亲根本没有想到,我之所以出现如此奇怪的幻觉,正是因为,他在夜里发生的那场吐血事件,像块弹片一样,深深嵌入了我的脑海。
回想起来,入世之初,真正与父亲扯上关系,也正是从勾端螺旋体事件开始。此前,我犹如一条躲在泥土里的蚯蚓,置身黑暗,融入泥土,懵懂无知。现在,我总感觉自己站立在一片明亮的光影中,只要稍微入神,血幕就会如瀑布般从眼前坠落。这无比可怕的场景,幻化成我多年的恶梦。父亲对我和姐姐十分严厉。姐姐害怕他。我也害怕他。只要他给我们一个眼神,我们就会吓得发抖。只有母亲,这个瘦小的女人,不知哪儿来的胆量,敢于在深夜里和父亲争吵。
只要大人吵架,我就会恍惚起来,眼睛不停地酸胀,脑门心上的血瀑不停坠落。好几次,我都想试探着问问父亲,勾端螺旋体长什么样子。其实,我并不想关心父亲康复与否。我关心的,是我会不会害上这样的病。没轮到我开口,姐姐在父亲某个午睡醒来的时刻,小声问了他。姐姐声音很细,很轻柔,但如同闪亮的游丝,十分清晰。姐姐的声音,好听得谁也不忍心喝斥和咒骂。可是,姐姐还没问完,父亲就咬着牙,凶了她一句,小孩子,问那么多想干嘛?父亲的表情像头发怒的狮子,眼睛瞪得很大,脸色特别难看。我心里发虚,脑海里又开始闪烁起一些荧火般的光影。姐姐一声不吭,她走出红土屋的门,走进了一片刺目的阳光中。我赶紧溜出去,跟上姐姐。姐姐牵着羊,我们一起朝河边走去。整整一个下午,姐姐扁扁的身体绷得很紧,她只对我吐了几个字,别提,要命。我忍不住又说,姐姐,我害怕血。姐姐摸了摸我的头,你发烧了?她摇摇头,没烧呀,好端端的。我又张口,还想说,我怕下一次脑海里出现血,又是父亲磨难的日子。姐姐把食指竖到嘴边。她说,嘘——!羊要落水了。她薄纸片似的身体,风刮一般,朝着黄昏中的河岸跑去。
姐姐朝小白羊跑去的时候,夕阳的余晖泼洒在她光洁的额头和翘起的鼻尖上。河岸是一片厚厚的青草,单薄的姐姐如同一只蝴蝶,在我的脑海中飞舞,从黄昏一直盘旋到清晨。直到新鲜的带着青草香的牛粪味道,陈年泥土翻耕后泛出的令人打嗝的气息,以及被一阵河风卷来的蒲公英的种子,这些有形的无形的物质交织着朝我扑过来,我才知道,夏天渐渐来临了。
父亲没有听从外公的告诫。当然,他是不愿意下田打农药的。他想成天去镇上晃荡。镇上有他的酒肉朋友,还有他的相好。酒肉朋友都在明处,母亲是知道的,一个屠夫,一个卖冰糕和冰镇汽水的老板,一个酒厂的车间班长,还有一个是喜欢用炸药炸鱼的“断手杆”。他们每次喝酒聊天,总是昏天黑地,不分昼夜。父亲的朋友我都认识,在我很小的时候,他把我抱在怀里,和朋友们坐在镇上的桥头酒馆里喝过酒。当时,我只有一种纯真的感觉:既然他是我的父亲,将来的我,也必定会是他生命的某种重复,就好比在炙热的夏天,我和他走在布满滚烫细沙砾的河滩上,他穿着一双黄色的反帮皮鞋,几乎一年四季都没换洗过的皮鞋,乍一看上去,还真有点从露天电影里,看见过的西部牛仔的味道,他打着酒嗝,在前面踩出一排排巨大的脚印,我循着他的脚印,一步步踩过去。我无比渺小的脚印踩进他巨大的脚印里,瞬间就消失了。我不停地寻找,寻找我的脚印,却发现一串串巨大的脚印,正缓步从天边的某个地方而来。这时,我就会想,未来的某天,我也会同父亲一样,结交一群油头垢面,满嘴脏话的朋友,我们的生命,如同置身于一处众目瞪瞪的祭坛,早就被人们割切并洞悉。如此一想,我心里就会有种难以言传的感叹生命在无端重复般的惆怅,荒谬感油然而生。
这年水稻的收成很好。这完全得益于父亲顶着烈火般的太阳,在水稻扬花前后不停地打药的结果。姐姐一头扎进密如森林的稻禾里,她瘦小的身子钻得特别快,双手显得十分灵巧,如同一头不要命的地鼠,用她的小手,飞快地将密不透风的水稻分出头路一样的通道。父亲背着喷雾器,跟在姐姐身后打药。父亲不准我下田。姐姐也不准。我站在稻田边的几棵桑树下乘凉。桑树的叶子十分肥大。奶奶就用这些桑叶,养了不少蚕。当姐姐从稻林里钻出来,她脏得如同从泥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不由得让我想象起关于人的降生。她稚嫩的脸和手,以及瘦得像豆芽似双腿,全都布满了细细的,稻叶锋利的锯齿拉出的道道伤痕。细小的血涌出来,它们细得不足以流走,凝聚在一道道伤口上。姐姐头发透湿,上面全是稻叶。黑色和灰色的虫子,被父亲手中的喷头熏晕之后,漫天乱飞,有的死在了稻田的沟渠里,有的飞向了天空被风吹走,有的落到了姐姐身上,在挣扎,有的死在了姐姐身上,一动不动。站在桑树下,我的思绪像蚕吃桑叶,沙沙作响。这些可怜的虫子,死在田里,满身肮脏,死在姐姐身上,它们该是幸福的。虽然我不懂得什么是幸福。但我想,它们死得一点也不悲伤。
害虫死光,谷子就特饱满。父亲打了一个夏天的农药,居然没有再次患上勾端螺旋体病。我暗自为他高兴。我心里想过,虽然我极不愿意参加镇上大教堂里的洗礼。以前,我找各种理由,逃避了无数个夏天。可是眼下的这个夏天,要是某个月光如水银般流淌的夜晚,大教堂里的神父和修女端着清亮的圣水,来到我们村庄,也许我真会和其他孩子一样,整整齐齐地站在奶奶扫得干干净净的院坝里。我并不是想为自己祈福,我只是想为父亲祈福。
奶奶常说,有其父,必有其子。父亲每次路过镇上的大教堂,神父喊他,想劝导他别去和酒肉朋友们聚会,别再杀那么多狗,别再吃那么多狗肉。父亲总是撅着嘴,头也不回地逃走。也许,参加洗礼仅仅是我一时之念,说不定天明我就会反悔,像父亲一样仓皇逃走。
父亲的相好是镇上卖甜酒的一位年轻女人。她有个好听的名字:小蝶。记忆里,她住在老街一排排木板房子的尽头。她身子十分玲珑轻巧,真像只蝴蝶一样,成天围着她的米酒摊子飞进飞出。她有一手超凡的酿酒手艺。每次我走到巷口,准会听见她甜糯般的声音远远传来。她的样子,如同刚从一张崭新的画报上剪下来的明星,浮荡在人们心头挥之不去。她的生意特别好。父亲每次带我去,都叫我喊她小蝶姨。喊过之后,满满一碗要溢不溢的甜米酒,就会稳稳放到我的鼻尖下。父亲不屑于喝米酒。他安顿好我,就穿过老街的人流,转眼消失在桥头的小酒馆里。这时候,小蝶姨总是边掀起围裙擦手,边望着父亲消失的背影说,你早点给我回来。她说话的语气,恍若我在世界上还存在着另一个母亲。我很快喝完了,身子有些飘忽感,小蝶姨就会对我说,别学你父亲成天晃荡,快去玩,玩累了就去桥头把他给我领回来。我领不回父亲。每次,我刚在桥头酒馆出现,他就会仇人一样狠狠瞪我一眼。我知趣地顺着人影晃动的大路,朝家的方向奔跑。
收完谷子,一家人都快累死了。就在第二天的夜里,我的眼前又冒出了血瀑一样的东西。我特别恐惧,我有种不祥之兆,感觉父亲又要出事了。果然,就在中午时分,村庄后面的保管室里,传来孩子们阵阵尖利的嚎叫。父亲被村庄里的一个疯女人给砸破了头。我能记事的时候,村庄的保管室早就撤销了,只剩下一些残垣断壁,以及一块巨大的飘满桉树叶子的院坝。我听姐姐在一群孩子面前炫耀过,父亲做过保管室里的会计,写得一手好字,算盘打得十分麻溜。姐姐描述的时候,一双纤细灵巧的手,就像《猫和老鼠》里的黑大头弹钢琴,风卷残云般从空中一滑而过。孩子们着迷姐姐的动作,我也着迷。村庄里还有些五保户,每年稻谷收割完,家家户户依旧要按人头,称几斤谷子给五保户们活命。疯女人其实并不疯,她只是装疯卖傻,她在口袋里做了手脚,父亲当场揭穿了她。于是,她拎起保管室里的铁秤砣,砸在了父亲的后脑勺上。
疯女人生了三个粗壮的儿子,时常在村庄里横行闹事,时常引起众怒。出了血案,他们害怕村里人怪罪,一窝蜂地把疯女人抢回了家。我和姐姐见到父亲的时候,他身上已经缠满了纱布,活像电影里战场上刚抬回来的伤员,五花大绑,鲜血浸透了纱布,只能看见他一双愤怒的眼睛铜铃般睁着。父亲的样子令我难过。我知道,他的灾难,与我眼睛里时不时冒出的血瀑有某种奇怪的牵连。我恨透了自己,恨自己像个害人的男巫,我恨自己,明明知道眼里出现了血瀑的影像,为什么不早点告诉父亲,要是父亲死了,我小小的脚板,该怎么寻找并享受父亲那双巨大脚印的拳握。要是他死了,我还有什么脸去见卖米酒的小蝶姨,我怎么能吃上那么香甜的米酒,我怎么面对村庄里趾高气昂的孩子王们?我越想越伤心。我躲在姐姐的身后,脸贴住她瘦削的背,偷偷啜泣。姐姐没有哭。她用胳膊搂住我的脖子,腾出只手来,反复摸我的头。这回,奶奶和母亲,又不停地给父亲擦拭身体,慌忙不迭地请医生。
背着“十”字药箱的赤脚医生来了,我才停住了抽泣。
父亲养伤的日子,我的眼痛毛病好了许多,脑门心上的血瀑一样的东西,像是被春天的晨风卷跑了一样。我清楚地记得,父亲时常躺在竹椅上睡觉,伤口的疼痛令他呓语不断,牙齿也磨得咯吱作响。一家人都知道,父亲伤好之后,一定会去找疯女人一家算账。父亲是个宽容的人,但当他暴发的时刻,老账新账会一起算。当稻草人全都收到大路边的树下垒好之后,田野变得更加开阔了。稻桩已经再次萌芽,一些牛和羊,欢快地啃食着稻桩的新芽。父亲伤好之后,选择了一个人人都喜欢坐在坝沿上闲坐的黄昏。在我记忆深处,父亲时不时地,会在铺着薄薄冬雪的河滩里练拳脚。因此,他打起架来,两三个男人,不是他的对手。就在所有人的眼皮底下,父亲像头突然发怒的公牛,在无比宽敞的田野上,追逐着疯女人一家,一个接着一个,把他们给打倒。
我在不远处的田埂上,帮奶奶摘桑叶。奶奶一声不吭,她太了解儿子,她紧抿着苍老的薄嘴唇,像在看一场戏。我也出奇地镇定,摘桑叶的手停滞在空中。整个过程,父亲嘴里没有发出咒骂和喊叫,他像电影里的西部牛仔,咬着钢牙,下巴拉得笔直,只见长腿飞奔,拳头打在肉上发出沉闷的回响。打完架,我看见从一朵云里穿透而过的阳光,正好照在他下巴的几滴汗水上。他的汗滴又大又亮,阳光穿过之后,似珍珠般闪着亮光。父亲吐掉嘴里叼着的一根狗尾巴草,捡起田野里一件满是泥土的破衣裳,挺直身子,不回头,沿着干净的河滩,面向人们,朝村庄里走来。他的身后,疯女人一家还趴着,还跪着,痛晕在田野里。
那次事件,人们像迎接英雄归来般,把父亲迎回了村庄。
可是,到了秋雨来临的时候,父亲又犯病了。他犯了另一种病。某个打满秋霜的清晨。我看见父亲披着衣服,坐在门槛上,不停地摁着他的小腿。他的脸有些浮肿,腿像发酵过的馒头。一开始,我以为是父亲在养伤期间,母亲和奶奶东挪西借,给父亲买鸡吃给补的。父亲在小腿上,不停地摁出一些圆溜溜的窝,然后又一次次抚平。我面前仿佛一下子矗立起来一个死神一样的东西,挡住了我望向父亲的视线。我无比灵敏的鼻子,嗅到了父亲身上一种陈尸般的气息。死亡一下子离我这么近。要是我伸出手,几乎都可以碰见它寒冷彻骨的指尖。我禁不住颤抖起来。姐姐去给猪捞油菜叶去了。母亲弯腰在一个深深的沟渠里,我不知道她在淘洗什么。母亲是个不懂得疼爱男人的女人,要是父亲就在她眼皮底下摁浮肿的双腿,说不定她还会暗自骂几声活该。
奶奶养蚕获得了丰收。姐姐帮的忙最多,她得到了奶奶的奖赏。奖了多少钱,姐姐从来不说。她只拿出一小部分,买双雪白的网鞋。其余的,她藏到了什么地方,我不得而知。只听奶奶说过,她也许是在攒钱,为以后置嫁妆。奶奶这么说的时候,我心里特别难受。我也得到了奶奶的一点奖赏,微不足道,但足以喝几碗小蝶姨家的米酒。我一个人绕开大教堂,沿着河边荒芜的小路,朝镇上走去。
一路上,我不断回想起,有一次,不经意间,我听到做冰糕和汽水生意的小老板,来到家里找父亲闲聊时,取笑过父亲的病,谈及了女人。我立即想到了小蝶姨。我总是觉得,父亲的浮肿病,一定与小蝶姨有某种奇妙的关联。小蝶姨是个寡妇。他的男人是修铁路的工人。那些年间,从我们镇上出去,到铁路上当工人的男人特别多。去的男人没技术,基本都是钻山放炮。放炮的人,时常会被炸死。我们镇上的人没多少文化,给这群死去的男人,取了个可怕的名字叫炸尸。小蝶姨的男人,最后就是个炸尸,扒拉出来时,血肉模糊,尸首不全。我总是喜欢胡思乱想,我隐隐觉得,小蝶姨有某种难以言说的神秘力量,不停地吸引着父亲,直到把他引向深渊。
到了镇上,我猜想,小蝶姨与父亲走得那么近,一定早已知晓了父亲的病况。这么一想,我就有些不敢面对她。明明走到了米酒摊跟前,我却转身选择坐在了另一个叫白莲的女人的油条店。中午时分吃油条,这是懒汉的表现。可是,既然白莲姨敢在大中午卖油条,我就不怕路人骂我懒汉。我背着身吃油条。小蝶姨没有发现我。中午时分行人稀少,生意欠佳。我埋头吃油条,耳朵却支着,眼睛也瞟着周围的一切。果然,不经意间,我发现白莲姨和小蝶姨搽着雪花糕的脸很快凑到了一起。白莲姨说,咦,你那个已经几天没来了。小蝶姨叹了口气说,这没良心的,怕是要见鬼去了。白莲姨吃吃笑着说,谁叫你那么饿,听说肾上都出了毛病,腿肿得像馒头。小蝶姨啐了白莲姨一口,干我屁事,每次他醉醺醺半夜来,我都没给身子,醉成那样子,疯起来,可要命的。白莲姨小声尖叫,哎哟,还知道疼相好呢,不过,话说回来,他可真重情义,人才一表。听到这儿,我偷偷瞄了一眼小蝶姨,她脸色白里透红,似乎白莲姨触犯了她心底的痛楚,低头狠狠地搓着鞋尖,地上都差点叫她搓出了个洞。我无地自容,站起身,将半截吸饱了豆浆的油条丢进白莲姨的油锅里。翻滚的油锅里立即传来一通噼哩啪啦鞭炮般的爆炸的声音。我眨眼间跑得无踪无影。身后,白莲姨鬼掐似的厉声尖叫起来。
不知是我说漏了嘴,还是母亲在我的某个睡梦中听见了父亲的秘密。在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父亲从镇上喝醉回到了家里,母亲是跟在父亲身后进门的,她汗湿得如同刚从洪水里爬出来,一双小而深陷的眼睛里,满是仇恨的怒火。她嘴角绷得特别紧,以致她高粱色的脸上,看上去竟然泛着烛油般的光亮。关了门,里面立即响起了乒乒乓乓的声音。姐姐飞快爬了起来。我跟在姐姐身后,紧紧拽住她的衣服。姐姐推开门,屋子里灯光昏暗,一片狼藉。更可怕的是,父亲正抓了一把六六粉,要往嘴里塞。母亲死死扳住父亲的手,六六粉的从空中飘洒下来,浓烈的味道令人难受。六六粉是一种剧毒农药,打药时,只需抓上一把,兑上半桶水,装进喷雾器里,就足以打死半块稻田的害虫。
我不敢确定六六粉是否已经塞进父亲的嘴巴,只是一个劲哭喊着他,双脚在地上不停地跳,似乎想用这种令人恐惧的原始人在仪式上才会使用的舞蹈方式,惊醒绝望中的父亲。跑到村头去喊奶奶已经来不及了。姐姐飞快舀了一瓢水。她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和力量,扬起瘦骨嶙峋的手,一巴掌扇掉了父亲手中的六六粉。快,捏住他的鼻子!姐姐朝母亲喊。母亲捏住胡乱挣扎的父亲的鼻子,给水牛灌药汤般,猛地倒了下去。父亲呛了几口。污秽物连同酒水,被他哇哇喷了出来。姐姐似乎比母亲更老练,她抬头看了一眼地上的污秽物,对我们说,没起泡沫,也没药味,说明没吞得进去。姐姐这么一说,我心里的石头才落地了。
父亲挣扎累了,酒意再次涌上来,很快就靠着墙角睡了过去。母亲这时才嘤嘤哭诉,哭家里穷,父亲将仅有的钱,拿去买酒肉招待朋友,还去镇上养女人。虽然我不完全明白养女人的意思,但我立即想到了卖米酒的小蝶姨。母亲骂父亲养女人,完全是污蔑他。小蝶姨生意那么好,完全用不着父亲养。何况,父亲还是个穷光蛋。我亲眼见过,当夜里的父亲从小蝶姨家的木门里走出来时,扳在门框上的一只白净秀气的手,往往会在父亲的口袋里塞上包纸烟,或是几块酒钱。我想同母亲争辩,可是她哭得太伤心了。她边哭,还断断续续地说,要把姐姐送到城里去当洗碗工挣钱。
母亲就这么悄悄送走了姐姐。姐姐快要消失在村口的时候,她突然折转身,飞快跑向我,将一卷皱巴巴的零钱紧紧塞到了我手里。姐姐说,弟弟,拿去买纸和笔,以后当教师。我这才知道,那是姐姐帮奶奶摘桑叶攒下的。她除了给自己买了一双便宜的白网鞋,一分也没舍不得花。那天夜里,天空突然雷声大作。一声刺耳的炸雷响过之后,我家厨房旁边一棵高大无比的泡桐树,被凶恶的雷公,从天上劈了一半。树枝砸塌了半边厨房,电闪雷鸣中,我看见一群群瓦片宛若惊弓之鸟,纷纷跃上天空,很快又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拂过来,全打回了地面。
后来,我才知道,姐姐去城里,是去一个干部家当保姆。
父亲知道姐姐从家里消失后,从此几乎夜不归宿。母亲安排我跟踪过父亲。我发现他出现最多的,依旧是小蝶姨家,以及桥头酒馆。其它时间,他踪影全无。父亲恨透了母亲。他到处去找过姐姐,一无所获。关于姐姐的消息,母亲牙关咬得特别紧,她一个字也不肯吐露。我悄悄发现,时间每每过去三月两月,母亲就会从不知什么隐秘的渠道,获得姐姐从城里捎回的工钱。
没过多久,父亲的病情更重了。不知怎么的,母亲一下子顺从了他。尤其当天冷起来的时候,母亲就叫我去搂来柴禾,给父亲烧一堆大火。父亲坐在火塘边,背朝着我,又开始一遍遍地摁浮肿的双腿。这回,他也许真是嗅到了来自非人间的什么味道。虽然一切都无法写在他的脸上,但我感受到了他的忧伤。他偶尔提起姐姐,让母亲给他带回来。母亲总是反问他,你想不想活命,还要不要吃药。父亲立即哑然失声。
我眼前的血瀑,在八月的一个深夜再次光临。这个月,我刚从民办小学毕业。民办小学坐落在大教堂旁的一块桑树地上。我白天刚拿到去镇中学上学的录取通知书。夜里,三间木板钉成的千疮百孔的瓦房,如同一匹病死的骆驼,瞬息之间,轰然倒在无比焦灼的大地上。我家与学校一河之隔。我听见轰然倒塌的声音从河面传来,巨大无比。就在那一刻,我脑海里又浮荡起一些奇形怪状的几何形光影,闪闪烁烁,如同大脑里正爆出一团团烟花。紧接着,可怕的血瀑出现了。
果然,父亲又一次受到了磨难,他死于一场突如其来的脑溢血。他死在我家熊熊燃烧的火塘边。可是,有人却到处造谣,有的说,他死在桥头酒馆,他看别人胡了一把好牌,忍不住激动,大叫一声倒地不醒。也有的说,他死在小蝶姨家漆黑一团的屋子里。反正,当我和母亲第二天发现他时,他七窍流出来的血,已经变成了冰冷的痂。我们把父亲埋在了一片高高的山冈。从山冈过去,是一座明朝时期留下来的古军事屯堡。埋掉父亲后,我脑海里,再也没有出现过奇怪的几何形光影和不停下坠的血瀑。后来,城里当保姆的姐姐,把我供养成了一名教师。
有时,我一个人夹着书本,循着父亲的路,从黄昏走到午夜,穿过那片高高的山冈,站在屯堡上,我常常看得见远方的烽火和宇宙里的银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