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你警惕廉价的讨好

作者：和菜头

我在网上以性格暴躁而著称，但我却一直对外宣称我拥有Inner Peace。许多讲授公众号运营的人喜欢以我为例，说明和读者互动的重要性---“像和菜头那样在留言里怼读者也是一种方法，但是不推荐效仿。”这完全都是在扯淡，他们根本不懂什么是喜剧，也根本不懂什么叫做陌生人之爱。

爱有两种。一种存在于亲密的人之间，它意味着容忍和耐心。就像许多家长等着他们终日耽于玩乐的儿子能尽快“醒”，能够对自己负责，转而投向学习。事实也的确如此，许多男生到了高二、高三才一下子换了个人一样，开始认真学习，觉得自己应该念大学。在此之前，父母可能要念叨许多遍，反复讲述道理，正说反说跳脚说，总之是不肯放弃希望，总是在耐心等待，等着孩子有天能听进去，能主动去想一想。就像是播下了种子，就期待着它终于能够萌发，哪怕是在遥远的未来。

另一种爱存在于陌生人之间，它没有大家惯常理解的那种爱的形式，更没有什么容忍和耐心。往往是以强烈的精神刺激的方式出现，一开始带给人的都是伤害。比如说我在留言里针对读者的暴躁回复，当事人看完会觉得深受羞辱，许多旁观的网友也觉得深感刺激，觉得如此残暴的回复方式让他们精神紧张、血压上升。这一般是因为他们也拥有类似的观点，结果看到同类被我揪出来吊打，就有种物伤其类的痛感。但在我看来，这种深重的刺激是一个人被迫思考的开始。在思想上的安适区里，从未遇见过任何挑战，一个人的想法其实是脆弱的。被一巴掌抽得粉碎，人也就从这种虚妄的自满中解脱出来。在屈辱、愤怒爆发的同时，思考也同时开始了。在未来的某一天，有的人总会明白自己当初挨的那一巴掌并不亏。

这不是爱的话，还有什么是爱？现在，知道为什么我每天在网上怼那么多人，却始终宣称我保有内心的Inner Peace了吧？

反过来，要让网友、读者喜欢自己，这并不是多么困难的事情。你只需要去努力取悦他们，讨好他们就行了。讨好别人需要做什么？顺着他们的毛捋---你说得很对，你做得很对，你想得很对。讨好和鼓励的区别在哪里？讨好是不加区分的鼓励，对于人性中所有的软弱、狭隘、卑下的想法都加以肯定和赞美，甚至编造出一套理论去支持这些想法，这就叫做讨好。而且，因为这种讨好免除了你的反思和思考，所以它相当廉价。

我们常见一种说法：我没有办法升职，是因为领导只喜欢提拔拍马屁而无本事的人，我的单位里都是一帮贱婢。甚至就在昨天我写的《那些吃过的亏和占到的便宜》的跟帖里，也出现了类似的说法。如果我想讨好说这话的人，那么我可以说：木秀于林，风必催之，你太优秀了，所以招致这样的命运。我还可以说：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鼓励他继续那么想下去，直到全球都是贱婢，他才是唯一的朕。

但实际上我往往会那么回复：如果你真的认为自己为贱人所包围，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你才是那个贱人呢？如果你真的认为领导只看得见马屁，看不见才干，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你真的不擅长拍马屁，但同时你也没有什么才干呢？于是暴跳如雷，于是破口大骂。你看，这就是我在网上不大招人喜欢的原因。我干了什么？我只是指出另外的可能性，指出对方视角之外的部分罢了，所以这构成了一种让人不愉快的冒犯。

在过去的一周，网上最流行，也是最廉价的讨好，是下面这段9分钟的视频，谈为什么当代艺术是狗屎：

看完之后，许多人觉得很有共鸣，觉得很有道理。原因是其中的论点熟悉而亲切，很可能和自己的想法差不多：

---当代艺术都是垃圾；

---当代艺术是精英主义制造出来的怪胎；

---当代艺术是小圈子里相互炒作，用来沽名钓誉的小众游戏。

尽管想法类似，但不同的是，这段视频里提供了许多图片，许多证言，为自己的这种想法提供了强大的支援，比自己暗戳戳去那么想，要鲜明许多，要尖锐许多，也正式许多。起码，看起来是个非常严肃的视频，是在认真讨论，最棒的是，结论完全和自己的想法一致。所以，这段视频传播非常广阔，许多表示它说出了自己心中淤积已久的话。

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是：所有那么想的人，包括这个视频里的眼镜男，都是蠢货呢？而且，不单愚蠢而且懒惰呢？唯一的区别在于，眼镜男不单是蠢，而且是纯粹的坏呢？

在中国，有一个万能的判定单词：装逼。对于任何自己不懂的事物，不能欣赏的事物，这个单词都免除了你的思考，不需要你去想办法弄懂，不需要你去提升审美能力，只需要选择它是装逼就够了。装逼一词能解释万物，可以帮忙把大脑的功耗降至最低。

练瑜伽，装逼；喝下午茶，装逼；看社科书，装逼；玩无人机，装逼；听古典音乐会，装逼；看当代艺术展，装逼；参加艺术品拍卖会，装逼；去黑石沙漠参加火人节，装大逼；去拉斯维加斯参加EDC电音节，装外国逼；墓地用雕塑而非石碑做墓碑，装死逼......很自然的，当代艺术也是装逼，当代艺术家都是装逼犯。最后，浑然不觉自己变成了茫茫装逼海里卓然独立的一头沙雕。

如果想要了解一点当代艺术，最低限度得买一本世界艺术史，从原始艺术一路看到今天。如果是带着插图的大开本，估计这套书要花接近一千块钱，而且读完一遍大约要花上三个月时间。除了读书之外，还有非常艰难的思考过程，一点点思考艺术究竟是什么，在不同的时代里为什么会有不同的艺术形式，艺术家在创造什么，他们是什么想法？然后，还要不断一点点反思自己之前关于艺术的观念，哪一些是正确的，哪一些是过时甚至是错误的。最后，还需要观摩大量的艺术品，无论是印刷品还是现场，通过观察和欣赏，建立自己的审美体系。

做这些事情多难啊，需要花费多少时间啊？有多少人愿意去做。当代艺术是一种巨大的现实存在，去了解它的沿革变化，得有多大决心，多少努力，这远远不如上面那段9分钟的视频来得简单。视频里说了，当代艺术都是垃圾。你看，我早就说嘛，就是装逼。现在有老外站出来，用英文说了一样的话。还是咱们中文好，“装逼”那么简简单单两个字，他生生说出9分钟来。我是对的，证明完毕。

除了你是对的之外，在这段9分钟的视频里，你又得到了点什么呢？你对当代艺术依然一无所知。

关于这段视频，我只想提一件事情：

它在攻击当代艺术中的观念，认为观念远远无法和古典艺术的技巧相比。事实上，没有观念上的改变，也就没有艺术上的变化。用一个大家都能理解的例子来讲：如果不是日心说替代了地心说，如果不是太空望远镜揭示了太阳系只是银河系悬臂中不起眼的一点，根本不是宇宙中心，请问会有科幻小说么？你在阅读科幻小说的时候，会感觉到那种让人窒息的巨大孤独感和漂流感么？你和一个古人的不同在什么地方？在于观念的变化，你不再认为大地位于世界中心，大地之上是天宫，大地之下是幽冥，天空里有看不见的天狗偶尔会吞吃月亮，敲铜盆惊吓立解。古人看不了科幻小说，认为科幻小说是在装逼，大地如此坚实，你却为所谓一颗蓝色的孤独星球而流泪，一艘在天空中漂浮的铁壳飞船而感动，可以说是非常标准的装逼犯了。

当然，我还是可以拍着那位古人的肩膀对他说：你说得太对了，大地就是一块方形的泥土，天空就是一个透明的罩子，日月星辰就是那个罩子上的反光。书里都说过了，那都是盘古一斧头砍出来的结果。说什么我们在一颗圆球上，大地怎么可能飘在空中？哈哈哈哈哈哈！那下半球的人岂不是头朝下倒立着了？哈哈哈哈哈哈哈！简直太荒谬可笑了！

相信他也会觉得非常愉悦而满足，吃下我这一记一文不值的讨好，觉得我学识渊博，我们都并肩走在正确大路上。

题图摄影：RitaE

图片授权基于：CC0协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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