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一生，都在寻找灵魂的出口——读史铁生《写作的事》

文学的根，当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困境。
——史铁生

读罢史铁生《写作的事》，内心颇有感触。年轻时便双腿瘫痪的他，无法像其他人一样自由地走走停停。可是，他的心却是自由的。他曾说过，写作是他求生的一种方式。可我明白，他比更多人都要清楚写作背后深层的原因。

面对人世的苦难，他曾苦苦地挣扎过。可在写作的世界里，他似乎明白了苦难的意义之一。他曾说，一个人只有看到更深的困苦，他才能比别人创造得更为精彩。由此，我曾想过，一个写作者，若能看到更深的困苦，那么他能得到的幸福，可能也不再是平常的幸福。他可能会时常处于一种辽阔的黑暗中，而后执着地朝着远处的光亮，不停地走，不停地走，直到接近光明的出口。

有人说，写作者是敏感多愁的，可他们的心，或许比任何人都要渴望光亮。如同史铁生所言：诗人的天才出于绝望，他曾像所有的人一样向外界寻找过幸福天堂，但“过尽千帆皆不是”，于是诗人才有了存在的必要。他不过是一个不甘就死的迷路者，他不过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为灵魂寻找归宿的流浪汉。想起海子，他的心里有个多么美好的世界。一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被多少人所引用。只是，“从明天起，做个幸福的人”这几个字，读来却让人颇为心酸。单单是“明天”二字，便于光明中透露着些许悲凉。

细读《写作的事》，读者可以发现：尽管史铁生的心中有关于人世困苦与绝望的感悟，人们却能从他的文字中读到一个写作者的坚定与执着。他曾说：写作就是要为生存找一个至一万个精神上的理由，以便生活不只是一个生物过程，更是一个充实、旺盛、快乐和镇静的精神过程。这一直是我最为喜欢的一种写作态度，因为这样的写作态度可以让一个写作者找到灵魂的归宿。我相信这绝不是夸张的言语，因为一个人的内心若能拥有这样的归宿，那么他就算感到绝望，也不会轻易弃绝这人世。相反地，他会以一个写作者的敏感，去体会人生的本质，并感受艺术世界的魅力。而生活的苦难则会让他的灵魂更贴近那些在人世中彷徨的心。

据说，某个美术馆曾有一个别开生面的现代艺术展，里面有一个奇怪的作品：一个人，坐在小板凳上，双脚浸在水盆里，默默地旁若无人地洗脚。很多人看到这样的画面都大为不解，不懂这为何也叫艺术？然而，史铁生却说：“我先是想到自己也有类似的时候：无论是生命中的什么滋味，一尝到极端便无从诉说，于是从繁杂的世界回到属于自己的一隅，做着必要的凡俗之事，思绪却东奔西走；但无从诉说的事恰恰指向了现实的绝境，思绪走投无路便可能开出一块艺术的心境；看清生命的危惧，看见不屈不死的渴望，于是看见上帝的恩赐和生活的原状，感动着但是镇定了，镇定又不想麻木，种种滋味依然处在极端，但一改愤世嫉俗的故习，故而追随了审美的逻辑”。

读完此话，我丝毫都不觉得牵强附会，相反地，我欣赏他的解释。因为由此，我想到了写作。或许，热爱写作的人都有这样的体验，当现实的一切让人陷入无可诉说的境地时，写作却给了人们一个宣泄的出口，它引领着人们的思绪走向远处的光亮和艺术世界的辽阔。于是，人们的心开始在时光与写作的陪伴下渐渐安定。多年后回看那时写过的文字，或许都不过是生命中最是平常的点缀，而那盏在黑暗中陪伴着人们写作的灯，或许也将成为生命中一道美丽的风景。

再则，史铁生对作品的解释除了让我颇为欣赏外，亦让我有些许感动。一个写作者能如此懂得别人，恐怕与他个人的经历与感悟密切相关。生命中那些极端的滋味，他只有亲自尝过，才会如此理解他人艺术作品的内涵。这份理解，令人想起他在黑暗中的挣扎，亦让人感怀于他内心的那份“懂得”，而这，何尝不是写作者赠予他人的一份珍贵礼物呢？

在我看来，对写作者而言，黑暗不是用来诅咒和谩骂的。因为正是它的存在，才让光芒显得更加耀眼，而写作者的心，也因此变得更为清明。或许，一个写作者只有看清人类与生俱来的困境，并竭力从黑暗中寻找脱离的出口，他的写作才会有更多的生机。

在史铁生看来，写作行为并不一定要依靠纸笔等物质凭借，而写作的美也并不局限于文字本身。他曾说：元帅在大战之后陈尸万千的战场上走过，表情如天幕一般沉寂，步态像伴着星辰的运行，没有胜利者的骄狂，有的是思想者的迷惘，他再也不能为自己的雄风叱咤所陶醉，他像一个樵夫看见了森林之神，这时的元帅已进入诗人境界，这时他本身已成诗章。从这段话中，可以看出史铁生对写作的深层见解。对他而言，真正的写作势必要涉及灵魂的思考，而并非是一个个文字的机械组合。如若一个人能透过一切浮华的表面，离开一切血腥的角逐而回归灵魂的最初，那么即使他不是作者的身份，亦没有依靠纸笔等进行写作，他思考的过程也将纳入写作的范畴。而这，正好向我们展示了写作世界的辽阔。或许，关乎精神世界的一切，我们所能做的，就是打破物质的局限，去追寻精神世界的辽阔。即使深陷迷惘，亦不忘追逐思想的光芒。

纵观史铁生的一生，似乎都在寻找灵魂的出口。而对众多的写作者而言，这或许也是一个无形的任务。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写作者不可以写出平凡和琐碎，事实上，社会人生的一切平凡、悲伤或是迷惘，都可以化作作者笔下的文字。只是，这一切都要建立在思考的基础之上。或许，对写作者而言，“寻觅”与“思考”这四字，将缠绕他们一生。毕竟，他们无法麻木地限于世俗烟火，抑或行尸走肉般地过活。因而，他们需要寻觅思想的光芒，只是，思考的过程容易将人引入一个迷惘的境地。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对写作者而言，迷惘的本身，便具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