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女
我村里有两个哑巴女,她们两个都不是天生的哑巴,都是高烧所致。
一个比我小两岁,现在结婚了,她丈夫家境小康,公婆年纪不大正是得力帮手,这位丈夫不过是患过小儿麻痹症,有后遗症,走路不大利索,现已育有儿女一双,生活算安逸圆满。 这另一个年纪比我母亲小五岁吧,比起前一位,她就没这么幸运了,我要说的就是这后面一位。
她14岁嫁入现在的丈夫家,那丈夫大她六岁,外号“瓜六儿”,那个时候男方家里除了丧夫的母亲,还有个已婚的哥哥,已嫁的姐姐,家庭关系也简单,他们共有三个孩子,两个儿子,一个女儿。
哑女话很多,见到人总是哇哇大叫,熟识的人看她比划总能明白她什么意思,她喜欢模仿别人,那样子活灵活现,逗的围着的妇人们牙花子都露在外面,笑声粗朗又开怀,直直的钻进我的耳朵,看她们笑岔气,我竟有点拧巴,不知道大家是在笑哑女夸张的表演还是笑哑女这个人。(我总能从这笑声里听出戏谑的声音)
村里的人老的少的都叫她哑女,我甚至都不知道她全名叫什么,小孩子也跟着大人的样子学,颐指气使的叫她哑巴巴,现在想起来我从来都没有称呼过她,见面要么点个头,要么直接喊,“嗳”……和别人提起她也是叫她哑女。
我们两家有几块地和他们家的地紧挨着,每年春耕秋收的时候总能撞到一块,我上小学那会,学习会放农忙假,有一次记忆格外深刻,那是割麦子的时候,不到中午,太阳像发了疯一样的晒,弓着的背像是着火了,热的实在是干不动了,父亲让我们躲到短窑里去,歇歇就回家,刚坐下,就听到吱哩呜啦的尖锐怪叫声,在燃烧的空气里消失了,母亲叹了口气,自言自语的说:“又犯病了”我们看着她,母亲接着又说,:“瓜六儿又在打哑巴,这个瓜六儿太没有良心,她这么热的天给当牛做马,这个坏良心的,不干活,还要欺负人,这哑巴也是可怜又可恨”
瓜六儿是个二百五式的人物,好吃懒做,加上有个善恶不分的寡母,从小娇纵,他又头脑简单,对这个贱媳妇常常拳脚相加,旁的人也习以为常,有一次瓜六儿打哑女,打的狠了,差点半条命给打没了,邻居冲进来要拉架,可是打红眼了的瓜六儿实在扯不开,邻居父子看这架势要出人命,两个人一起打瓜六儿,这哑女一看有人打她男人,摸到手边的半截木棍就往起来爬,想去打邻居,还没爬起来,就晕倒了。自此以后,大家都说哑女活该被丈夫打死。
我们差不多要回去时候我走在最前头,看到哑女坐在田埂边,被太阳烤的黑红的脸上眼泪一直在流,辫子被打散了一部分,脖子里的汗把头发都粘住了,胸脯上汗和着土流过的地方五道六一印的,瓜六儿站在她背后,嘴里不干不净的在骂娘,哑女转过头啊呀啊呀的,被瓜六儿一脚踹翻,脸戳到麦茬上,我母亲两步赶上来,对瓜六儿说:“你枉造孽,这不能言语的女人让你作贱死了,她死了你也落不得啥好处,大热的天,干不下去了回去歇歇,又不是锣鼓在这里打的哇哇乱叫”
瓜六儿说:“这驴日的,就不是个好东西,让她给我把水晾着,结果给我倒的热水,我喝了一口,嘴都烫烂了”
“这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赶紧回家去,让别人看着笑话”我母亲劝着。
瓜六儿冲着媳妇嚷嚷:“不走等死啦”
在回去的路上,哑女很安静,瓜六儿不知道扯个嗓门跟我父亲在说什么,我一路都在观察这个不会说话的妇人。
他们的孩子和我们姊妹几个年岁差不多,每逢夏天下雷雨的时候,哑女就出现在教室门口给孩子手里拿了雨伞雨衣,大儿子接过伞嘱咐母亲回家路上小心,小儿子嫌母亲丢人,那说话的模样活脱脱一个小瓜六儿,那个女儿小学没有念完就跟着她姑姑家的姐去城里学美容,到十六岁就跟着一个小混混私奔了,现在也没有音讯。我母亲说,那几年哑女一下就显老的厉害,闺女是她的心病,她说不出,但是心里苦。
我最近一次见到哑女,是她小儿子结婚,我因为回家补办身份证,凑巧赶上他们婚礼,他们家新盖的房子很阔气,婚礼很热闹,哑女像个干瘪的旧核桃,合不上嘴,一整天眼窝泪汪汪的,喜气盈盈,在瞎忙活。
邻居家的大妈说哑女贱骨头,忙活惯了,闲不住,现在她最操心的是大儿子的婚事和私奔的女儿,她农忙的时候就拼命干活,闲下来就吱哩呜啦学人家走路逗大家乐,顺带干点小偷小摸的事,不是因为家里缺,纯粹就是习惯了。她也不以为耻,我母亲也说过哑女有顺手牵羊的癖好,我听了觉的怔怔然,这个三只手的哑女!
我跟母亲说:“哑女可怜的很,不能说话,女儿也跟人跑了,他那个傻子丈夫还跟别的女人搞的不清不楚。”
母亲说:“哑女这半辈子遭了不少罪,她最遭罪的就是当娘,知道女儿私奔的消息,她差点急死,她遭的其他罪,人人都有,就在多和少了”
王小波在《爱你就像爱生命》里写到:‘不管我本人多么平庸,我总觉得对你的爱很美’哑女不能算做平庸,可是她确实平凡,但她拼尽力气在生活,苦也是,甜也是,她在努力过活,圆也好,缺也罢,她的爱很美。
我总觉得我要把她写一写,写完了,才知道这造作的东西不如她本人千万分之一的灵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