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品小说我也爱写小说我们一起成长

蜉蝣

2019-01-02  本文已影响29人  籽黍

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快死了,是因为一年前孙女接受我的拥抱时,身体僵硬,没有呼吸。

孙女很礼貌,但是没能控制住自己轻轻颤动的睫毛,她鼻翼收缩,右侧的脸颊因为紧紧咬合的牙齿而显得有点肿胀。我笑着放开她,偏过头嗅了嗅,什么都闻不到。

她微笑着向我说楼下的超市有卖冰淇淋,她说玉兰很美,只可惜没味道,说她母亲觉得她现在谈恋爱为时尚早。我望向她,很认真地在辨识每一个音节,默默点点头微笑,却无法听懂她究竟在说什么。她渐渐变得透明,我花了很大力气也没能将视线安放在她身上。

从那之后我再没抱过她,并且每天洗很多次澡。

我偷偷买过黄大仙的寿桃丸,花掉了我半年的退休金,并没有用。

摔倒之前,我都一直相信自己会一点点老死,毕竟我已经开始接受自己的腐烂了。我也曾在我的祖母身上闻到过那种酸酸苦苦的味道,我嘲笑她不讲卫生不洗澡。那年我十四岁,喜欢在夜里骑着单车飞跑,路很窄,我总在车把手上插几支夜香,彼时并不觉得那花的味道甜腻,只记得骑的越快,香味越浓,只记得十字路口那棵我合抱不住的柳树下,总有一个黑影,向我走来,又在我看清他的容貌前转身走开,逐渐和黑夜融为一体。

医院,尤其是小镇的医院,是我这辈子最讨厌的地方。我可以忍受它的肮脏,它不消毒的针管,可以忍受那些破碎的,几十年前铺上的难看的瓷砖,可以忍受那幽暗悠长的走廊种劣质烟草的味道,甚至可以忍受血红的灯光。而唯一不能原谅的,是它的味道,心脑血管病房中长年飘荡着的,那一股粪便的味道,以及它掩盖着的,将死之人散发出的腐烂的气味。

而现在,我被扔在这里已经整整十个月了。

它的味道,就是我的味道。

早在三个月前,我的眼睛就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但从那双手的力度和大小来看,是大女儿在每天为我清理粪便,每天在我的枯骨上揉搓,她从小胆子小,我真担心她晚上做恶梦。

他们每天都在争吵,为我的病,为他们的苦,为这十个月来不能成眠的夜。我知道,他们都是好孩子,这么大年纪了,我的确不该踩着凳子去摘那颗李子;这么多儿女,我更不该甩开死神的手,却又只带着半条命回到病床上。只是,那颗李子青红相间,上面有一层白白的霜,我偏爱酸涩的,未熟的果子,总觉得那颗李子味道一定会很好。说来可笑,这的确是七十四岁的我夺命回来的唯一目的

药早已是停了的,是医生的建议。氧气也拔掉了,是小儿子亲自动的手。

我的胃比我的身体早一步烂掉,支撑了我十个月的,没有味道的米糊也终于不能顺着鼻子中的食管流进我的身体,这十个月里,我总在幻想,那颗只红了一丁点的李子,牙齿咬上去是脆的,靠近果核处有一点点柔软,特别酸,口水会在瞬间充溢口腔,牙齿会跟着麻掉。

大女儿,照顾了我十个月的大女儿,每天为我擦洗身子的大女儿,常常在夜里抱着我锋利的手肘痛哭的大女儿,说,既然已经喂不了饭,食管就拔了吧。我听见声音在颤抖,但很坚决。我看见二儿子紧紧地皱着眉,默默拿起了剪刀,绛红色的刀柄,银色的刀片,刀刃锋利,反射的阳光刺痛我已经变成了白色的眼睛。十个月的时间,我将那根塑料管融化成身体的一部分,血肉相连。儿子的手带着犹疑,拉扯地很慢,我用胃部最后的力量反抗着,想让这新来的器官在我的身体里再多停留一会,或者说,我觉得饿死是一种很残忍的死法。

儿子不幸的继承了我的怯懦,我看到他额头渗出的汗珠,可惜我抬不起手来帮他擦掉。我记起当年在衣襟上捉住的那只飞虫,我将它困在自己的拇指和食指之间,看着它徒劳的挣扎。我站在树下,花了很长的时间思考要不要捏死它,我害怕掌握生杀大权,哪怕对象是一只无足轻重的,我从未认得的虫子。我犹疑着,同时被女友狠狠地嘲笑,我害怕那笑声,迟疑着,加重了手里的力道。生病的日子里,我听到过孙女在床前背诗,“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我想让那只被我捏死的飞虫也一定是叫“蜉蝣”这个好听的名字。

食管里满满的,是黑色的,凝固了的血,在从鼻子里抽出的一瞬,我恢复了嗅觉,在太迟了的时候,终于闻到了那股腐烂的味道,令孙女皱眉的味道和此刻的味道一样吗?

我看到自己平静的好似只是睡着了,虚弱,但也安稳。那个常年为人送葬的老人来摸了我的脉搏,他说,挺不过今晚了。七年前,他就是用这句话带走了我的丈夫,他周身都缭绕着不祥的味道,我讨厌他。

五个儿女,四个孙儿,满满的站了一整间病房,死死地盯着我。大女儿问,要和父亲合葬吗?小女儿说,现在就换上寿衣吧。两个儿子在争论用紫檀木还是汉白玉的骨灰盒,他们以为我听不到。我只想要一只小小的黑陶罐,塞满了青色的李子。我不想妥协,既然我已经接受了被活活饿死的事实,为什么你们还不肯给我那只装满了李子的黑陶罐,我要永远的睡在那没能吃到的果香里。

胃里已经没有什么东西了,我只能自己消化着自己,我任性的不肯呼出最后一口气。我让这一屋子的儿孙空等了一夜,并且比我预计的多看见了一次金色的日出。

我很遗憾,因为我没能如愿的一点点老死,我也很愧疚,我在伸手摘李子的时候摔到了。我不该伸手摘那颗李子,不该在摔倒的瞬间惨叫,不该叫醒喝醉了的大儿子,不该用十四岁时的那朵夜来香贿赂死神。

我看到那只曾经困在我指尖的蜉蝣又停在了我的鼻尖,比起六十年前,它断了一只翅膀。

他们都哭了,只有大女儿站得很远,表情木然。十个月里未曾见过的孙儿,此刻正扑在我身上撕心裂肺的哀嚎。

他们都爱我。

上一篇 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