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气” （一）

这个“气”包含几个意思：力气、脾气、义气、气势等等。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项羽无疑是有神力的，是英雄，只不过是失败的英雄，所以李清照说“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项羽失败了，“成王败寇”，人们之所以怀念他，其实还是有原因的。比方说，曾经捉住了刘邦的一家老小而不杀害；鸿门宴上也不杀刘邦，气得谋士大骂：唉！竖子不足与谋！其实应该是义的原因吧？

父亲年轻的时候也是颇有点力气。二百斤的担子挑在肩上走崎岖山路如履平地，健步如飞；那时候农村干活基本上离不开肩，离不开山路十八弯，时时都要挑，挑猪粪，挑塘泥，挑煤炭，挑稻谷，挑红薯……一年四季都在挑，所以肩膀是最忙碌的；父亲也很崇拜有力气的人，“李元霸，铜锤八百八”经常挂在嘴边，关羽那八十斤的青龙偃月刀经常挂在嘴边，鲁智深那倒拔杨柳的故事经常挂在嘴边。一面崇拜，一面做事从不吝啬力气，无论公事私事，帮别人家干活，他五分力气总要发挥到八分，不，十分！要是别人夸赞几句：哟！六爷您真有力气呀！他更加得意忘形到不知道自己是谁，只知道拼命干活，好让别人夸说自己有无穷无尽的力气……

干活累了就吧唧吧唧吸旱烟，或者放开嗓子吼上几句：姜子牙八十为丞相哪，佘太君百岁挂帅呀，孙悟空五百岁出山啦，白素贞一千岁谈恋爱……他的“吼”也有悠扬，也有余韵，也有好大的穿透力，在山谷里回荡，也每每让少年的山三惊讶：干活累不累呀？累得半死还有吼歌的闲情雅致？山三之所以也喜欢吼歌，不喜欢唱歌，多半从小受他的影响，耳濡目染之下，瘦弱的人也学父亲，在空旷的山谷里吼上几句……

父亲有力气肯定不假，否则那些梯田，那些挂在云端的用许多大石头砌成的梯田从何而来呢？无论挂在云端还是低洼地带的田，用又高又长的石墙筑就非常不容易！老家石头万万千，可都是几吨重的大青石，而且在泥土里扎下了根似的，没有几分力气如何撬得动呢？即便撬开了，还要几个人抬，没有力气一切都是白搭！或曰：不会用炸药炸呀？也会，用锤子，用钎子，一锤一锤地砸下一个装炸药的洞眼，然后装上雷管，点上火，还要用一大捆松树枝头压在上面；等到惊天动地的一声炸开了，那石头也不见得如人一样听话，否则还是冥顽不化的顽石？它是要开不开，便要用大泵锤砸，用铁钎凿，甚至用手掰；它是炸开一条缝，如同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结果如何就看你是否有力气了！父亲有的是力气，便带领大伙愚公移山似的移石头，砌成高高的长长的石墙，形成一块块梯田，换来粮食，换来农业学大寨先进分子的表彰，换来不平凡的日日夜夜……

那炸药有时也会捉弄人，顽皮可爱得很，并非如臂使指一般。你跑得远远的，静静的等待它炸，却不炸，“沉默不语”；就像你去见一个心仪的女孩，千呼万唤不出来；等得你不耐烦了，便疾速地跑近去一探究竟，它却忽然发狂，“轰地”一声炸开了！你看这脾气也好难捉摸！幸好父亲反应迅速，不像山三一样迟顿，一个滚子躲开了！好险呀，生死一瞬间……

父亲年青的时候大概也因为力气太大而有点名气，老了的时候他经常得意地回忆：某年队上那个打虎英雄打虎归来，他照例要请周围几个村有名望入得法眼的人去他家呷虎肉，喝虎骨酒，看那张完整的花纹斑斓的虎死威不倒的虎皮，几百个年青人只请了他一个！每每说到这里，他是那样得意，那样自豪，笑得那样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