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忘却的痛
「本文为《明天过后》的后续篇,讲一个正颌手术的故事,关于此前的故事背景若有感兴趣的朋友欢迎翻阅前文。」

◇ 1 ◇
2019年8月15日,早起,妈妈按照医生的要求,给我编了两条麻花辫子。这是手术统一要求发型,既不会影响医生操作,又不会硌到自己脑袋。
我终于不需要再为了手术剃头,因为此次切口全部在口腔内。前两次需要从耳际切开到头皮,我可是都被剃了局部光头的。
8点多进入手术室,和原来一样先在门口区域签麻醉同意书,签完坐着等里面房间的医生出来叫。
隔着一扇伸缩门,病人在里面,家属在外面。我等了半个小时,我妈就一直站在那扇门前面,提着一塑料袋我术后要用的东西和换下来的拖鞋,从门上的一个小玻璃窗探头往里望着我。
跟我一起在等候区的,有一个穿粉红色病号服的姑娘,她说她也是做正颌的,我看了一眼她的脸,挺正常的,心里想着姑娘你真够作的。
她问我害怕吗,我说一会儿怕一会儿不怕吧。她说她怕,她的脸要被分成几块儿,刚才已经吓哭了一次了。我说我的脸也要被分成几块儿的。接着她被里面的医生叫进去了,进去之前她用力握了一下我的手,我们彼此说了一声加油。
之后进来了一个宝妈,抱着一个不到一岁的小男孩儿,先天性唇裂。宝爸站在门外,也在玻璃窗前跟我妈一起挤着脑袋往里望。
我想着自己脸马上要被分成几块儿,也还勉强淡定,但看着这个小宝宝,脑子里想到他等下躺在手术台上昏阙着嘴巴被切来切去的画面,和醒来将要承受的那些痛苦,竟然忍不住眼泪直流,他实在是太小了……
我还继续用自己非常不扎实的心理学知识联想着,这个宝宝在这个年龄所遭受的这些,将会在他潜意识里留下如何可怕的东西,他接下来的人生会受到什么样的影响……眼泪更停不下来了……
宝妈进来的时候很平静,被我影响抱着宝宝又哭起来。等到不哭了,我开始使劲逗宝宝玩,他跟我一样为了手术已经饿了一晚上肚子,但是我一逗他就咯咯笑,手舞足蹈,是个很乐观活泼的宝宝……
我跟宝妈聊天时,旁边一个大爷坐过来加入我们,这个大爷鼻子里已经插上了管子,脸完全变形,一边脸隆起来仿佛脸上平地起了一座山。宝妈问您这是怎么回事,大爷淡淡地说,癌症。
根据我的知识积累,这大概就是口腔癌,要把肿瘤切除,对应的脸部组织也会被切除,然后从身上其他地方比如腿上移植皮肉过来,勉强补齐一张完整的脸。
在等候区我只见了这几个人,然后就被我的医生叫进去了。我知道这几个人当晚都将跟我一起在复苏室度过一整晚,进去的时候,内心升起一股被战友目送上战场的壮烈豪气。
一切都轻车熟路,麻醉师小姐姐叫我躺上床,脱衣服,盖被子。然后把我脚拿出来,在我脚背上捆皮管儿拍血管,一边拍一边说我血管太硬了。
她拍得我生疼生疼的,我说这干啥呢是给我放留置针吗?她说是啊你挺专业啊,我说那可不都第三回了,只是记得以前留置针都放在手上。
从第二回手术开始我就觉得麻醉很轻松了。扎一针,带个面罩,两三分钟,我向她请教了一下血管太硬是啥原因有啥影响应该如何保养,还没聊到保养我就睡过去了。
恢复意识的时候我已经在复苏室,不记得具体时间。所有的时间节点都是我妈告诉我的,听说手术实际结束的时间比医生一开始说的晚了三个多小时,在这多出来的三个多小时里她在外面心急如焚,生怕是出了什么问题。
当然后来她还是听到了好消息,一切顺利。我回到病房之后反复听她用天生的大嗓门严肃认真地跟不同的人说:早上8点44分进去,一开始说下午1点出来,结果一直不出来!我一个人在外面吓得要死,最后到了4点20多分才做完!我还看不到她,放到复苏室,一直到第二天9点才接回来病房!
这段话我出院之后平均每天听五到十遍,因为不断有不同的亲戚朋友来问候,她跟每个人都完整的说一遍。这点我与她十分不同,我现在越来越不喜欢说话,尤其不喜欢反复说一样的话。对于从头解释这摊子事也越来越没耐心,为了避免这种解释连人我也懒得见了……
手术从早上9点做到下午4点半这件事让我自己也有点震惊,掐指一算,7个半小时,都赶上我一个标准工作日的工作时间了。
有一天我妈还问我,这么长时间,医生要不要吃饭的?吃饭的话,是先暂停手术把你放着出去吃完回来继续,还是在手术室里面吃盒饭?这个清新脱俗的问题,让我明白了我的好奇心和求知欲多少还是有遗传的……
◇ 2 ◇
手术长达7.5小时,我不能再故作轻松的说这是个不大不小的手术了,比原计划多出来的三个小时总不可能是用来缝线的。复苏室要待一个通宵,也完全不同以往的一两个小时。
在此之前我一直觉得2015年7月那一场手术是我这辈子受过的最大的苦。这个想法在今年8月15日晚上我躺在复苏室里的时候,被轻易抹掉了。比较起来,上次实在是so easy。
术前沟通说过复苏室要待一夜,我以为只是在仪器和护士的监护下睡一觉。结果我从全麻里醒过来之后,就再也没睡着。
脸和原来一样,从头顶到下巴整圈被绷带绑起来,熟悉的感觉。
但又有一种明显不同于以往的感觉,因为麻药没过完,还一直打着止疼药,暂时没有明显的疼痛感,只是麻木感比以前翻了几倍,整张脸几乎眼睛以下全是麻的,全不是自己的。麻木感不会觉得疼,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难受,从心理上立刻就觉得这次是真的动静比较大。
身上比以前多了好多东西,胃管和尿管是早就知道会有的,嘴里还有两根细管子,连着的注射器左右两边各一个用胶布粘在脸侧的绷带上。
我不敢翻身,手脚也不敢乱动,只睁眼望着天花板,余光瞥见近眼前的管子里都是血。护士隔一会过来一次,有时候是挤掉注射器里的血,有时候是拿什么东西抽血。
之后我知道了这个细的连着注射器的叫负压引流管,因为伤口太深,要用来排里面的积血积液避免感染。而胃管则是用来排胃里的积血,伤口在口腔内切开,流的血都到了胃里,刺激很大必须排出来,排完积血如果有需要还能用以术后进食。
对于引流管和尿管,我没有太大感觉。但胃管却是要了我的老命了,从鼻孔进入,途径咽喉到达胃部,我几乎每分每秒都在恶心反胃。
护士给了我一个一捏就会叫的橡皮玩具,绑在右手边的病床栏杆上,我握在右手里,不舒服的时候捏一下她们就会过来。
我每分每秒都觉得不舒服,却不能一直不停地叫她们,我知道这种不舒服是无法避免的必须承受的,只在忍耐达到极限的时候呼叫。而她们过来也就是把胃管里的积血抽一遍,看一下各项情况基本正常,告诉我没事让我好好睡觉。
我是不可能真睡着的,只能迷迷糊糊的闭着眼睛半睡半醒。在这样的忍耐和煎熬里,时间的速度慢得彷佛到了另一个星球。
我听到的第一个时间点是护士聊天时说的下午5点,过了很久——很久——很久……我醒过来昏昏沉沉地问正在照顾邻床病人的护士几点了,她说7点,我说早上7点了吗?心想真好很快我就可以出去了。然后她说,是下午7点。
睡了一会儿我又问几点了,得到的回答还是7点。再睡一会儿,再问,还是7点。我急了,说我都问了几次了怎么一直是7点,这里的时间是静止的吗?!护士哭笑不得,说哪里啊你就问了一次现在就是7点。
不知道是我梦里问了两次,还是三次问的都是不同的人,而她们也许把7点前后10分钟以内的都叫7点,我只是20分钟之内问了三次。可我明明觉得,过了几个小时才问一次。
之后很久我都不再询问时间,保持平稳的节奏呼叫护士过来给我抽胃管里的血。这种平稳没有维持太久,我的忍耐力被消耗得越来越差,呼叫频率越来越高。
护士觉得我对胃管的反应过大,她们问我是不是有胃病。我恍然大悟,近半年我确实查出慢性胃炎,前两个月还在吃药。我如实告知,她们说这就是了,是胃炎导致我对胃管刺激的反应比正常人更大。
知道这个原因之后,我对胃炎这件事耿耿于怀。我的手术计划两年前就清晰,我一直告诉自己这期间只有两件事,攒钱和养护身体。每天把养生挂在嘴边,照旧改不掉熬夜又乱吃的德行,居然把自己向来健康的胃作出了胃炎,该吊起来打。
又过了一段时间,大约是麻药又退了些,嘴里的伤口开始疼,整整一圈的伤口,连起来大半张脸一起疼,头也疼。因为同时在忍受胃管的折磨,只觉得这种疼痛前所未有,让我有一种冲动想要嚎哭嘶喊。
我呼叫护士过来,说我很疼。她问10分是完全不能忍受你的疼是几分?我说10分。然后她纠结了,考虑加一种缓解疼痛的药,可是这药会刺激胃,我有胃炎,怕会对胃管反应更大。又是胃炎的事儿!谁再跟我说胃炎是小事试试!
她电话咨询了医生,最终酌情酌量给我加了这个我不知道名字的药,效果很明显,10分的疼降到了7分。
我从脸部的疼痛里脱离出来,继续专心对抗胃管。护士说我可以动,可我一点不敢动,因为我身体的任何部位只要有些微动静,胃管就会与喉咙产生摩擦,即使是极微弱的,哪怕不是摩擦只是一点振动,我的恶心程度都会指数级增长。
这个夜晚漫长如一个世纪,我感觉过了几百年,才熬到了午夜。
午夜之前我能听到四处都有呼叫声和护士的声音,到了午夜,大部分的人逐渐安静下来,护士也去了休息区。
我努力想要睡着,意识感觉却全部集中在喉咙那一处的恶心,忍耐力又开始直线下降,频繁呼叫护士,即使知道没有办法解决,但有人过来抚慰,心理上增加一分力量,能再多熬一会儿。
最后几近崩溃,我干脆一难受就放肆的用力呕吐起来。结果护士说我的胃里已经没有东西了,呕吐只会把胃管都呕出来一截,她还得再往下插进去。
经历了连续几下把胃管呕出来又被插进去的酷刑以后,我听到了一个明显比其他人更成熟更有经验的护士的声音。她跟我说:“姑娘你一直这样不行的,你不要对抗它(胃管),转移你的注意力,不舒服的时候就往下咽,接受它就在那里,然后忽略它,想点开心的,想想过了今天你就变漂亮了,乖乖的,好好睡觉。”
她说话温柔又笃定,一边说一边抚摸我的额头。我竟然就真的听她的话,开始按她说的做,不对抗它,接受它,忽略它,然后果然好多了。
事后我反应过来,这不是我自己平时惯用的冥想和自我催眠的手法嘛。这年头做护理护士还要结合心理学,真是厉害。
我按照她的叮嘱做,后来基本不再因为胃管闹腾了。但我依然睡不着,因为我的周围有两个重症患者,我不闹腾了,他们还在闹腾。
两个都是老人家。一个好像是气管被切开了,不能说话,但脾气暴躁,手脚被绑住了还一直挣扎。我听到护士反复的跟他说,您不能乱动,再乱动这个手术就白做了苦也白受了。似乎怎么说都不听,护士都急了。
另外一个我猜可能是那个口腔癌大爷,因为护士问他是脸上疼还是腿上疼,我推测是在腿上移了皮肉到脸上。他没那么暴躁,也没有说话,但一直发出难受的呻吟。
在这个深夜,我听着周围的老人不断发出的声音,像某种动物的嘶吼,又像一种鸣叫。我无法想象他们的疼与我的有何不同,但我能在这种嘶鸣声里听到刻骨的痛苦。
我发自肺腑的想,愿我和我的家人这辈子都不要经历这样的痛苦,我要把“身体健康高于一切”这句只挂在嘴上的话真正的付诸行动。
复苏室的护士彻夜不眠,努力减少着每一个人的痛苦。她们像对待孩子一样,说话里有真诚的关切,遇到不听话的病人,或哄着要乖要听话,或严肃批评不能这样否则后果很严重。
老人的嘶鸣和护士的声音交叠在一起,在昏暗的光线里充斥着复苏室,宛如魔鬼与天使的交战。
我在它们的交战中想到一件事,我妈此刻是否睡着了呢?
上次在广州,我出来她就哭了,要是她看到我这几个小时的样子,又会是什么反应?
但她没有看到。幸好她没有看到。
这是我第一次感到后怕。
在这件事里,我从未仔细考虑过,除了经济压力,我妈在心理上要承受什么。
因为家里的特殊,我从小习惯了自己解决所有的事。我一直认为这是一个不大也不小的手术,只要我把所有事都办妥了,她只需要给我必需的帮助和照顾就可以了,对她来说这是一件很轻松的事。
这一晚我发现自己错了,这个手术很大。我说不大的时候是在跟像我旁边这样的口腔癌大爷比,可我为什么要跟癌症患者比呢,在我这个年纪,这件事就是很大。我放下所有刻意的强大与乐观,真实的感受就是,这个手术很可怕,很痛苦,真的太tm遭罪了。
技术很成熟风险很低,却不是完全没有风险。我自以为独自安排好一切的自己很牛b,可我根本没有丝毫承担风险的能力。我几乎掏空了自己,却从没有思考过最坏的后果,假如但凡出了一点点问题,我将没有任何多余的能力承受。如果我躺在病床上出了问题,我妈一个人又将要面对什么?我没有跟她做过任何商量,自己决定了所有的事,却让她身上背了一个隐形的巨雷,我过于自我了。
而我的那些无所畏惧,只是一种打了强心针的洗脑式的勇敢。我通过那样的方式给自己力量,却并没有像自己以为的那样,能力强大到可以为自己的人生负所有责任。
◇ 3 ◇
第二天早上9点,历时16个小时,我终于回到了病房。经过一整晚状态好了很多,我妈也不会因此哭天抹泪了。
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要求拔胃管。我一分也不想多忍受,强烈的希望拔掉。护士让我尝试自己喝水,我努力的喝下去一口水,证明不需要依靠胃管进食,她便同意了给我拔。
拔之前要先洗胃。
我睁着两只大眼睛,看着护士小姐姐,用胃管往我胃里面灌温水,从鼻子进到喉咙再到胃,一路弄得暖暖的还挺舒服,灌完了再吸出来就变成一堆血水。反复两次,就洗干净了。接着,轻轻地又干脆利落地,从我鼻子里抽出这根长长的管子。
虽然抽得很难受,但拔掉后简直是从地狱解脱般的舒服,我直呼太好了。
拔完胃管护士又回来说要吸一下鼻腔,因为胃管从鼻腔插进去会损坏黏膜,鼻子里也有很多积血,清理一下比较好。于是我刚刚被拔了一次管子接着又被插了一次管子,吸完又拔出来。
之前在广州清醒插管时万分痛苦,如今这一小会儿管子一进二出无比淡定,这算不算是青铜练成王者了。
接下来是连续三天的输液、雾化等例行事项。每天喝医院食堂特调的流食,两排牙齿上装了满是挂钩的钢丝,挂上皮筋把上下牙死死绑起来,食物只能从牙缝漏进去。口腔里全部是麻的,连吮吸动作都很困难,只能用专门的肠道灌食袋,像输液一样把袋子高高挂起,管子穿过缺失的门牙留下的漏洞,放到喉咙附近靠重力自然流下来吞咽下去,非常费力。
脸肿得像刚出锅的包子,连眼袋凹下去的地方都鼓出来。嘴唇在手术的时候被一直撑开,嘴角严重溃烂需要不停地擦润唇膏。嘴唇肿得更厉害,像被炸开的爆米花似的翘起。
强烈的眩晕以及头痛,站起来脚掌似乎感觉不到地面,像飘在空中,没有办法自己一个人稳步行走。我猜可能是经过太长时间麻醉全体神经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都还醉着。
到了术后第四天,我的嘴唇从爆米花状变成香肠状,嘴角在抹完一整条润唇膏后也几乎愈合了,头晕缓解到刚好勉强可以自己走路。脸肿着,但可以明显看到整个脸型都端正了。医生来查床,看完说一切很好可以出院了。
我不想出院,我觉得很不心安。但像这样顶尖的医院,每一张病床背后都永远有人在排队,只会留给需要手术和重点护理的人,手术结束一旦不需要医院护理了就得出院。那些问我为什么不多住几天的,以及想象着我要住一个月直到完全恢复的同学,肯定是没住过院的。
出院当天北京下了雨,我头上还绑着绷带,打车去了一个亲戚家里。因为身体还承受不了长途跋涉,自己也想多待几天,万一有什么问题随时可以回来找医生。
我在他们家住了五天,理论上来说,身体状况最差的是在住院期间,恢复了一些才会出院,但出院后的这五天却是我最难熬的时间。
我嘴里的知觉开始渐渐恢复,牙齿上绑的那些东西带来的不适感就越来越强烈,还有嘴里一整圈伤口缝线的拉扯感,新的咬合关系带来的关节扭曲感。
脸上原本麻木的皮肉组织开始渐渐恢复知觉,这个过程的感觉就像在一直被电击,又像是一大堆蚂蚁在咬,不至于疼痛,却难受至极。而我整张脸眼睛以下的部分,24小时无休止的处在这种感觉里。
左边的关节本就有陈年老伤,在新的咬合状态下,半边脸的骨头像被拧起来了一样又憋又胀。
还有持续肿胀的脸和嘴唇,以及依旧没有消失的头晕。
我从头到脚都不舒服,觉也不能睡好。普通人家里没有医院那样可以调整床头倾斜度的病床,平躺让我的脸更加不舒服,每天十点睡觉,不到天亮就难受到醒过来,坐着等天亮。
还有另一件要命的事,不能吃饭。当时想着马上要回家,怕行李多,没买搅拌机。于是每天的饮食就是鸡汤、排骨汤、橙汁、红糖水。这个汤真的完全是汤,一点肉渣都不能有。
饥饿是另一种会让人崩溃的折磨。
我喝了连续10天的纯液体,体验了一把饿到两眼冒金星随时要晕倒的感觉。在此期间,一切吃饭的画面都是对我的极大刺激。
我看到《小欢喜》里黄磊嚼坚果嚼得嘎嘣脆,听到亲戚在餐桌上吃饭吃得吧唧嘴,闻到他们家小孩吃泡面的香味,内心都会泛起一股瘾症发作般的癫狂,暗自想着等好了我要吃掉一车子的好东西。
我从没有因生活里其他方面的匮乏,有过这样的感受。果然,人生在世最重要的事,还是吃喝拉撒睡。我要将美食列为我余生最重要的追求之一。
这样熬着一分一秒的时间,忍受着脸上的、嘴里的、以及饥饿导致的所有折磨,脑子里只有两个想法:
一,我再也,再也,不要受这样子的苦!
二,我要吃东西,吃遍所有的好吃的东西!
而这几年以来我期待着的、为之兴奋的“新的自我”、“新的开始”、“更漂亮的脸”,以及幻想的此后五彩斑斓繁花似锦的生活,在这种煎熬里俱成浮云,灰飞烟灭……
都不重要,一切都不重要了……
不再在意最终是否有原本期待的盛世美颜,只要恢复原本正常的样子就好。
不再有任何关于“重生”、“蜕变”的造作的仪式幻想,只要早点结束这种煎熬可以吃饭就好。
以及,不再以一贯的铁娘子姿态对所有的痛苦轻描淡写,直面最真实的感受:我虚弱、难受、委屈、疼,我再也不想要这样了。
◇ 4 ◇
释放软弱的同时,也释放了缺点,我变得暴躁起来。被我妈反复唠叨的时候会发脾气,遇到表达不当令我不愉快的关心问候懒得敷衍,被亲戚家小孩吵到的时候也不掩饰自己的黑脸。
度过了最艰难的五天,所有的痛苦开始明显好转,体力逐渐恢复到正常,回到老家静养,用搅拌机辅助开始吃肉菜水果,不再饿到发狂。我平和了许多,却依旧保持一种随心所欲,再也不像过去一样在人前刻意按照“好”的标准表现,只以自己舒服的方式行为说话。
我想起收藏过的一段话,深以为然:
在照顾他人的情绪之前,先照顾自己的情绪,这不是伤害他人,只是保护自己。
只有让自己舒服了,你才能让别人舒服。
我变“坏”了……
可我心里却并不讨厌这样的自己。
这些暴躁戾气,和那些软弱无力一样,都是我体内实实在在存在的东西啊~
这个坏脾气的我,和那个弱小的我一样,都是真实的我啊~
压抑并不能促使真正的改变,虚假的自我也无法带来真正的自信。
我要爱自己,必须爱的是真实的自己。
我要真的成长,就要破除所有的外壳,从内里最真实的样子出发。
距离恢复正常生活工作还有一周时间,我的身体早已恢复正常,脸上还在麻木中“被电击”的部位只剩下巴与下嘴唇,依然浮肿,但包子脸和香肠嘴变成了婴儿肥与嘟嘟唇,它们最终是什么样子我也不知道,目前看来似乎还不错。
我还要花近一年的时间,完成后续的正畸、牙齿修复,以及取钛钉手术。这些于我,都是十分容易的小事了。
至此,我这场长达四年的战役,在这份刻骨铭心的痛苦中基本宣告胜利了。
这份痛苦让我真正学会了敬畏生命,也让我发自内心的懂得了爱自己。
我将牢记这一份痛苦,怀揣这一份敬畏,在这一份爱里,真正活成自己最好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