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3-21 -

人生以后——长篇连载

十五，一位言谢的晚生

    魂舍之内好似唐古拉山高速公路隧道的施工现场，青烟弥漫似夜非夜，混沌当中闪烁着一对一对的绿光，那是每一个魂儿的双眼。

    这个区域的魂儿都是新来户，互相之间都不认识，又都怀着新丧之痛，又是同样的对前程一无所知，还都未必如我这般运气好，碰到一个真心赎罪的君子做度人到阴间的取命无常。他们一个个神情呆滞，好象靠近土耳其，希腊边境难民营里的阿拉伯难民，茫然无措，有的躺着，有的站立，和木雕泥塑一般无二。谁也不曾言语一声。

    我到了自己的位置，那是和人间停尸床一模一样的铺位，旁边有和人间廉价旅社一样的小床头柜，细想之下又和人世的牢狱班房差不多，仰躺在那里，虽然己是疲惫至极，瞎想着明天过堂的情形，心里乱糟糟的，可也挡不住对亲人和故土的思念又湧上心头。忍不住又向故乡的方向望去。

    此时的人间，己到了我死后七天的祭日，俗称头期。化为灰烬的我虽然热爱祖国的江河大海，也更喜欢蒼茫的大地，那里是物理意义上的三半居士最后的栖居之地。有了那个小土包，虽然挤占了三株五株植物的地方，好歹也能给三代以内的后人有个祭奠的所在。

    冥币的灰烬随着微风在滚动着，亲人们的悲声也随着火光的熄灭而停止，回程路上的缅怀渐渐拂去了悲伤的氛围。

      坟头还剩下两个人在佇立交谈，其中一个是我的儿子，另一个我费了好大劲才辨认出那是于平山大叔的大公子，比我小十多岁的于海洋。嗯，他们不是发了，阔居京城二十来年了么，多年没有联系，今儿他怎么站在我的坟前了呢。

    ”雨哥，非常报欠，没能在您生前见上最后一面，太让我遗憾了，但这不怨我。非是我推责  ，您要走的消息我是应当，而且有理由知道的。并且家父生前也多次叮嘱我，要经常留意您的消息，可到底没能在您百年的时候来陪您一会。此时此刻说别的都属多余了，哥，愿你冥福绵厚，安康快乐。”

  ”海洋啊，谢谢你，你今天站在这儿，我就老实足了”

    站在我坟前的这位叫于海洋，他的父亲于平山早年生产队的时候是老队长，这个官帽翅哪怕官级分成二十八档也是垫低那级，还在农村社改乡那年革掉了。那个年代我们关系谁看都是很一般，人情来往都是大关礼。从当年五毛钱的礼，后来随溜涨到二块，五块，十块，二十块，三十块，五十直到现在的一百。这也是于平山大叔我俩心照不宣定下的，為的是掩盖我们之间一粧甚至连子女都不知道的往事。用他的话说是为了保护我。

    ”大侄子，我家老爷子临走的时候，拎着耳朵的嘱咐我，让我在你们有事需要帮助的时候，一定要不遗余力的出手，说是你的父亲对他有救命之恩。我问是怎么个救命之恩，他不告诉我，只让我记住了，有机会的时候，豁出一头来也要出手。可这么多年来你们爷俩哪怕针眼大的事也没求过我们，到老没给我这个机会。你也知道，现如今经济上你要用个三百万二百万的，咱们之间没有借字。现在俩老爷子都走了，你能知道是咋回事么，让我也明白明白。”

    ”救命之恩？没听说过。”儿子也是一头雾水的说”我还以为你是出差恰巧知道家父去世的消息，顺道而来呢。”

    ” 哪里哟，我早就曾告诉我们本家三赖子，在听说我雨哥病重的时候，俏没声给我个信，可那阵我正在南太巴布亚新几内亚谈个项目，等到我做了点让步协议签完之后，便马不停蹄的往回赶，提前让人开车去首都机场等我，然后直接赶回咱村，才紧赶慢赶，赶上雨哥的头期，一是表达一下哀思和敬意，二来也想了解一下他们当年发生了什么，让我老爸至死不忘。看来这两人是真把这秘密带到坟墓里了。”

    这于海洋除去买了一大抱冥币，还带来一大捆花儿供在坟前。行，这就够了，哥们！

    ”得，即然您赶回来了，咋也待两天，怎说也有二十来年没回来过了，走，好好喝两顿吧。”

  我知道儿子对这事都料理好了。但那件尘封了半个多世纪的事情，又回到了我的心头。

  其实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今天说来是根本没人听的玩艺。人们都忙着大堆小把的搂钱，有点闲空时还得不是搓麻就是低头拨拉手机找乐子看，对半个世纪前人间是啥样子，谁有那个兴趣，况且提那时的事肯定得让某些人心里不舒服。不过我初入地府，谁也不认识，无常兄交差去了，那些邻鬼们一个个泪眼巴拉的也没人搭讪我，做鬼又不似做人，累了困了喝红牛睡觉，在尚存的记忆中拨拉往事，只好成了我消磨时光的唯一办法。

    话说当年在解放后的中国，学习苏联的集体农庒，先是意气风发合作化一阵子，后又恨不一下子共产主义，又跑步前进，轰轰烈烈人民公社了，农村由此产生了一种持白本的干部队伍，这些大队小队干部中有的成为听党的话带领社员发展生产的好人，有的则成了胡做非為的混蛋。然而这些没有任何国家干部待遇的生产大队小队的官，却手握着决定社员一年收入多少，日常生产生活中是得意还是受气的关键，正派的人当上这种官的也有，那是这地方人的福份，要是心术不正，德性欠缺的人干上那官，活该全村的人倒霉，你整我，我整你，连绵不断的政治运动十几年下来，除了老贫农，就没有没挨过整的人。当然是谁掌大小队的权，不但经济上有捞头，整人的时候也站个有利位置，所以那差事，是贫下中农成份的人必爭的事，别看说的好听，哪都那样。

    而于平山老叔是三代以上房无一间，地无一垅的老贫农，又是个好庒稼把式，从合作化起就当队长，生产队搞得虽不拔尖，但也算行，随大溜。为人正派不贪不占，就是胆小，分派活恐怕这个不高兴，那个不滿意，末了一般都是老实好说话的在他连指派带央求下多干那些累活脏活，挑眼拨刺，奸滑咕咚坏的就难免多占点便宜，也变相鼓励了好几个具有贫农成份人的夺权篡位之心。好在大队干部看在他忠诚老实，听说听道没有向上挠扯的心，便一直保他，小帽翅平平安安一带十多年。直到文化大革命造反的风暴来了，他的安生日子到头了，还差点走了绝路，倒促成了我和他一份隐密的忘年之交。

现在反正我俩都成了冥府居民，阳世的事咋唠叨也不会犯什么歹了，便不免把沉积了半个多世纪的一粧往事从心底勾了出来。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