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蚂蚁王国

2017-10-08  本文已影响83人  啦哈哈

00

蚂蚁王国已经在老树底下繁衍存续了数百余代。老树的枝芽青了又黄,王国的女王也由青葱少女慢慢老到举不起王座上的权杖。

但她仍然统治着这个庞大的国家,并期待着有一天高举王冠,把权力交递给下一任女王。

01

我得知蚂蚁王国的存在是在一个闷热的午后,那时我刚写完几篇稿子,给编辑大大邮去,回到家已是大汗淋漓。屋外的阳光毒辣得令人生畏,屋内的电扇呼呼旋转,我洗了个澡穿着宽松的衣服坐在客厅。

这时一只蚂蚁突然造访了我的家。

“先生,打扰了。”蚂蚁彬彬有礼地向我致歉,颤巍巍拄着类似于手杖的物什爬到距我半米远的地方停下,仰起头来望着我。

我打量着他。他看起来也是蚂蚁中的老人了,有着老人特有的暮气和迟缓,曾经锋利发达的上颚如今软趴趴地垂在腹前,一对复眼浑浊得没有亮色,但他的背却是直挺挺的,笔直得如同一把利剑。

“我是个诗人。”他说,“有兴趣听听我的故事吗?”

基于相同的艺术创作者的身份,我欣然同意。

02

“我的名字叫做布兰德忒阿布福斯科莫摩多。”蚂蚁诗人首先介绍自己,但显然他在介绍时使用了蚂蚁的内部语言,我只听到了一长串拗口的音节。我很艰难地把它记忆下来,决定以布兰德忒来称呼诗人。

“我年轻时是王国里有名的创作者和吟游诗人,在我游历王国漫长疆域的过程中,我歌颂了王国数不清的英雄,写下数百篇脍炙人口的史诗。”布兰德忒慢慢回忆过去。

因为我的名气超群,我很快得到了女王的召见。在王宫恢宏的大殿里,我见到了那时还很年轻的女王。她的绰约风姿令我着迷。

女王用她的触角轻轻蹭蹭我的额头,我将头伏下表示恭敬。这时女王用她温柔的嗓音问我:“亲爱的诗人,你创作了那么多美丽的诗歌,我相信你的才华。你能否为我们伟大的王国创作一首诗歌,好让我和我的臣民们永远记住它的辉煌?”

布兰德忒突然跳起,望着我。“尊敬的人类先生,你知道,我是怎么回答我的女王的吗?”

我想了想,猜测道:“你一定为你的王国创作了一部伟大的诗歌。”也不知我是否有幸能够拜读,期望别全是蚂蚁王国语,我可找不到人替我翻译。

“恰恰相反,尊敬的先生。”布兰德忒缓缓说,“我告诉我的女王,我做不到。”

我诧异地看着他。布兰德忒对我的不解似乎早有预料。他说:“先生,如果你了解我们王国的历史,就不会对此感到惊奇了。”

我意识到布兰德忒接下来要讲的必然是我未曾触及过的领域,心里有了一阵期待。我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布兰德忒继续他的讲述。

王国的历史很漫长。

王国的前身是一个更大的帝国,我们的先祖可以追溯到地球白垩纪末期,在恐龙那高耸入云的骨架下,我们的先祖建立起帝国宏伟的城市……但那些历史太过久远,我们每谈起这段历史就像你们人类回忆起刚刚走出非洲,涌向大地四处的幼年时期。

在我们王国的史官的记录中,对于帝国最后的记忆,就是冬天的降临。大地被冰川覆盖,严寒驱散生机,帝国崩塌,生活变得十分艰难。

帝国的最后一任女王决定离开先祖为我们留下的土地,去找一片温暖的疆域重建我们的帝国。她率领幸存者来到地面,在高大的冰川间开始艰难的跋涉。大部分成员在这漫漫的长路中死于寒冷,但最终,女王和不多的幸存者找到了一块不冻的土地,那是一块被溢出的地热温暖的土地。

“先生,”布兰德忒的声音拔高,“在王国里,对于女王为什么能在绝境里找到这块土地,一直有不同的看法。有人将此归结于神灵的庇护,有人认为是女王锲而不舍的精神最终给予了她回报。那么,先生你认为是为什么呢!”

不待我回答,布兰德忒便挥舞着手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因为一个延续了六千万年的种族是不会如此轻易就灭绝的!”他的一对上颚因激动而高高举起,仿佛在和某种无名的东西进行战斗。

但不多时,布兰德忒的眼神便暗淡了。它呢喃着:“不会轻易灭绝的……”

我见它精神状态有点不太对劲,小心地询问:“布兰德忒,你还好吗?”

布兰德忒如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来。他放缓身体,放下手杖,重新回复了初见时的绅士风度。他说:“抱歉,先生,请原谅我刚才的失礼。让我们继续我的叙述吧。”

面对着冰川纵横的大地和昏暗的太阳,女王宣布要在这片土地上建立一个新的伟大的帝国,它将延续万代!然而,在一万年的艰难岁月后,随着地球冰期的结束,大地回暖,生命重新在这颗星球上焕发生机,帝国在一轮新的扩张中达到了鼎盛。

但是好景不长,随之而来的是帝国长达千年的内部战争,无数的英雄起起伏伏,驾驶着帝国这辆马车行向不知名的未来。终于,在一个雷雨交加的日子,山林燃起大火,毁灭了帝国最核心的区域。由此,帝国分裂,蚂蚁族群进入了王国自治的时代。

我的王国,也正是在这一背景下诞生。为了满足生存所需,王国的女王们带着臣民跋山涉水,不断迁徙,最终确定在老树底下定居,到我这一代,已经有五百代先辈长眠于此了。

听到这里,我不由地发出了赞叹的声音。“真是一段漫长而令人敬畏的历史啊!”

“是的,先生,我很感谢你对我们历史的赞美。”布兰德忒的脸上似乎露出了笑意(原谅我无法形容蚂蚁的笑容),他说,“我自豪于我们的伟大,就像先生您毫不怀疑人类的伟大。尽管我们的体型不对等,但我们的伟大是一致的。”

“当然。”我肯定他的说法。

“那么先生,你还有兴趣继续听王国的故事吗?这一次,将从我拒绝女王的要求讲起。”

03

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上了瘾。一个全新的世界向我打开了大门。王国的故事宛如小时候母亲讲的故事书,充满超乎人类想象的神秘吸引力。

我调整坐姿,拿出平日记录灵感的笔记本,准备记下之后的故事。我已想好了,过段日子必要把蚂蚁王国的故事写出,供我的读者欣赏,好让人类知道,在人类世界以外还有个不逊于人类文明的文明存在 。

这时,布兰德忒问了我一个问题:“先生,你对于政治怎么看呢?”

我不清楚布兰德忒问这个问题的原因,但我毫不掩饰我告诉它我对政治的厌恶态度。

“那么先生,接下来你可能要失望了。”布兰德忒缓缓说,“我即将要讲的故事,就是和政治有关,蚂蚁王国的政治。”

在我向女王解释了原因之后,女王并没有生气。她反而欣赏我的坦诚。于是女王对我说:“诗人,你愿意成为我的侍卫官吗?我将赋予你王国的史官一职。”

那时的我和人类先生一样,沉醉创作,讨厌政治,我不愿意整天和腐朽的官僚们一起,觥筹交错于名利场,蝇营狗且地过活。我仍想追寻我的艺术。因而我再次拒绝了女王。

但我没有想到的是,就在女王召见和邀请我成为她的官员期间,一场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已经在王国的边疆爆发了。这场革命将会在短短数月间波及整个王国,摧毁和重塑王国的许多习惯、法律、行为等等东西,并迫使我走上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

然而彼时的我浑然未觉,自己正处于历史车轮滚滚的车辙下。

离开王宫以后,我原打算旅行去王国的北方。这时,我的好友杜兰特波拉达科阿布摩斯(为方便读者,下文将它称为杜兰特)给我来信,邀请我去它的家园做客。

为了应好友之邀,我踏上了王国下层区的土地,来到一个叫做科特尔沃的城市。

听到这里,我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忙问布兰德忒:“你们的城市是什么样子?”蚂蚁的城市必定与人类不同,而我竟直到现在才想起这个问题。

布兰德忒道:“相对于人类而言,蚂蚁的城市是微不足道的。但它的规模绝不比人类的城市小。人类的大城市,如上海、纽约,终归只是二维的平面城市,而王国的城市是宏大的立体城市,有很多层。每一层密布着迷宫般的街道,有广阔的广场和居民区,整座城市的供排系统和消防系统的设计也不比人类城市差。每座城市有着复杂的社会结构,严格的行业分工,具体来讲,有些类似于印度的种姓制度,下级永远是下级,上级永远是上级,整个社会以一种机器般的精密和协调高效地运转着。”

“可怕的阶级固化。”我不禁打了个冷颤,想象自己出身在这样的社会中……

“可对于蚂蚁来说,这样是最安全的。”布兰德忒的声音有些落寞,他说,“为了生存,我们把权力交给王,我们只需要服从王一个人的命令,因而当森林大火起来时,王国的所有成员能无条件抱团,牺牲一部分最无用的,保全大部分人。上百万年来,我们都是这么过来,从久远的帝国时代,这样的习惯就刻入我们的基因里。”

布兰德忒叹了口气。“但这样的习惯在短短几个月里被打破了。”

当我踏入科特尔沃时,我才发现,王国的叛军已经攻陷了大半个王国,而科特尔沃就是他们最新控制的城市,实行严格的管制。再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情了。

叛军和暴民们查抄了贵族的家产,将一个个贵族押上断头台,公审并判决他们的罪行。

我因是同情下层人民的诗人,被掌权者邀请观看这一幕。我看到台下的观众欢呼雀跃,拍手称快,咒骂着台上丑态百出的贵族,突然不知道如何定义这场暴乱。

在此之前,我是并不坚定的保王党,因在王国的历史中从未有过一场叛乱或者更该称为革命,能说服我,这比保卫女王更为正义。但现在,我却看到了正义和公允在王国不能控制的土地上盛行。

这时杜兰特找到了我。他在月前已经加入了革命军,并因学识和人品而居高位。他竭力劝说我加入革命军。

他说,王国的统治已经腐朽,贵族必将作为一个阶级被消灭。在这浩浩荡荡的时代大潮中,没有人可以置身事外,不是我们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敌人。

我问他:“你们准备如何处置女王?”

杜兰特告诉我,女王将作为王国的精神信仰而保留,但革命军必须收取她全部的权力,此后王国的大小事务不再由一人而决,由下层选举的议事会将会成为王国最高的政治机构。

“说实话,先生。”布兰德忒赧然地盯着我,说,“如果革命军不准备保留女王的话,我宁愿回王都成为女王的侍卫官,和女王一起走向毁灭。这算是我年轻时一点小小的心思吧。”

于是我加入了革命军。

腐朽的贵族阶级根本拿不出实力与象征着人民的革命军斗争。革命军很快势如破竹地攻占王都。

在王宫前,我作为革命军的代表向女王宣告了革命军对她的判决——女王家族因对王国世世代代的贡献而免于审判,并得以保留王位,但不再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力。

再次见到我,女王显得很平静。她说:“诗人,我很高兴贵方对我的手下留情,我会退居深宫,不再过问政事。王国的未来就交托给你们了。祝愿我们的王国。”

此后,我再没有单独面见过女王。

“故事没有到此终止,先生。”布兰德忒望着我,说:“我加入革命军时,不过而立之年,但我现在已经是个耄耋老人。在我漫长的人生岁月中,王国又发生了很多事情。”

“有过欣喜,譬如说,王国的下一代在我们重建的新的王国里呱呱坠地地诞生了;也有过悲伤,譬如说,我再也不是个诗人,再也写不出那些优美动人跌宕起伏的文字,我已彻彻底底沦为一个政客。”布兰德忒说这话的时候,我无从体味他的内心活动,但我设身处地思考,应有自豪和惆怅,苦辣酸甜不足为外人道。

“但更重要的、影响我一生的变故是,革命军的分裂。”

04

一开始,王国的各项事务都按照革命军的设想在发展。打倒了象征不公和不平等的贵族以后,人民爆发了很大的热情,议事会的建立更让人民看到了自由平等的光明未来。

可是没过几年,革命军内部却有了不同的声音。一部分出身落魄贵族的革命军人,提出要建立一个由精英人士组成的枢密办事处,作为议事会的上位机构,“不能将治理王国的权力尽数交付给毫无管理经验的普通民众,这会给王国带来灾难”,这是他们的原话。

“先生,我不得不承认,在某些方面,他们的说法是对的。”布兰德忒盯着我,说,“在革命军早期的管理体系中,的确发生过多起因管理人员的蒙昧而产生的严重错误。但人民的愚昧绝不是禁止人民掌握权力的理由,我相信从人民中层层普选出的议事会成员有着清醒的目光和头脑,并且随着教育的普及,王国的下一代必将更加理性和智慧。”

他有些激动,我不得不停下记录的笔头,好声安抚他。这时我才发现,时间已经不知不觉到了傍晚,我忧虑布兰德忒会以此为由向我告辞,以至我无法听完蚂蚁王国的故事,因而极力邀请布兰德忒留下享用一顿人类的晚餐。

我切了些肉末、面包残渣等招待布兰德忒。他看起来对这简陋的食物并不介意,很优雅地用手杖叉起食物慢条斯理地进食。我则匆匆煮了碗清汤面果腹。

酒足饭饱之后,布兰德忒继续与我讲那些尘封在记忆里的往事。

那些思想很快在革命军内部传播开来。我经常见到一些人私下里讨论,见有人来便急急忙忙分散。甚至,有两位手握兵权的将军公开支持这种言论。

更令我感到愤怒的是,杜兰特竟然也支持了他们。我质问他:“你忘记了当初的理想吗?”

杜兰特却反问我:“如何实现理想,凭议事会那些良莠不齐的成员吗?他们对一个简单问题都要争论、扯皮两三天。我凭什么相信靠他们能治理好我们的王国!”

我们大吵了一架,不欢而散,却因我俩的大学者身份引发了更加激烈的公开讨论。

不久,革命军彻底分为两派。一派以精英政治为理念,在议事会笼络了一批人才自称为上议院,我们管他们叫“白党”;另一派则是我们这些坚持革命最初理想的人员,在团结下层民众的基础上,组成了下议院,白党管我们叫“红党”。

之后就是用人类的时间观念来看,长达三四十年的党派斗争。而我就在两党的倾轧之间,逐渐步入暮年。

“事实上我已经退休很久了,杜兰特也是。”布兰德忒说,“但我们一见面还是吵架。我也想过要写些东西出来,却已经再没有年轻时的激情了。”

布兰德忒自嘲道:“纵观我的一生,算是有些成就,但更多的时候却是随波逐流,从没有真正站在历史的舞台上。可到头来,有些事情却必须由我这个曾经的历史记录者来完成。”

他的话语变得奇怪,浑浊的复眼突然散发出骇人的光芒,上颚高举,手杖舞动。他大声说道:“先生,就在几天前,两党在议事会齐聚,为我们共同的女王庆祝生辰,同时商议下一任女王的人选。在那天,我终于再次见到了我思念一生的女王,我想起她温柔的触角,想起那些峥嵘的岁月,想起我们伟大的王国……”

他的声音犹如雷鸣,仿佛要从胸膛里炸裂而出。“可你知道,就在那一天,发生了什么吗?”

我被这突然的气氛震得有些惶恐。我开了个玩笑活跃气氛:“莫不是白党和红党当着女王的面打起来了?”

布兰德忒蓦然平静下来。

“已经没有什么红党和白党了,我的先生。”

05

“也没有我们伟大的王国。”

布兰德忒的声音像是从一处邈远的远方传来。

“或许先生您已经不记得了,就在几天前,您在老树旁进行了一次排泄活动。我无意于批评先生您的个人修养,我只想告诉先生,显然您并没有料到,您身体里排出的多余水分对我的王国造成了多大的影响。”

“天顶仿佛破了一个大洞,肆虐的洪水疯狂地从洞里灌下,咆哮着冲垮了王宫,继而是议事会,然后沿着城市的排洪系统不断流出,从王国的最中心到科特尔沃,到王国边境,到王国世世代代的墓碑前,所到之处,满目疮痍。”

“没有人能活下来,这是一场真正的无妄之灾。更可怕的是,民众习惯了没有王的日子,没有人有魄力在那一刻作出壮士断腕的决心。洪水很快冲刷干净一切。”

“我原本也应死在那一场洪水中,但杜兰特把我送上了一叶方舟,那是用破碎的树叶扎起的小船,只能坐一个人。我无从得知他做这船的原因,但在死神面前,我才知道,世界上最伟大的友谊原来一直在我身边……”

布兰德忒絮絮地念叨着。

我呆呆地听着这一切,手中的笔早掉在了地上。

“我……”我嗫嚅了几声,最终以自己也听不清的声音对布兰德忒说,“对不起……”我从没有想过自己的不当行径竟会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我想象着如何能尽我所能补救这场灾难,却发现我是如此渺小以至于无能为力,我惭愧地低下头,不敢对视布兰德忒的眼睛。

“不必感到愧疚,先生。”布兰德忒摇摇头,说,“在自然中,谁毁灭谁,从来与道德无关。但是——”

布兰德忒高举着上颚,用他的手杖指着我,说:“尊敬的人类先生啊,你可以毁灭我们,但我决不甘心我的王国就这样默默无闻地消亡!我们的历史在这颗星球上传承了6500万年,我们的文明绝不比人类文明来得轻贱!”

他仰视着我,佝偻的背挺得笔直,以一种宗教般肃穆地语气缓缓说道:“尊敬的人类先生,我,布兰德忒,蚂蚁王国仅存的最后一位公民,今日正式代表我的王国向您宣战!”

我沉默了很久,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终于,我缓缓提起手臂,握紧拳头,如同很久以前在党旗下庄严宣誓一般对他说:“尊敬的蚂蚁王国公民,我,人类,正式接受你方的宣战!”

我没有提及自己的名字,因为——够资格毁灭一个伟大文明的,只能是另一个伟大的文明。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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