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父「亲情」
文/维薇安米
楔子
那个夏天异常炎热,每天早晨林安都是一身汗水的醒来。
太阳挂在天上,温度像是日益升高的物价令人感到窒息。
天空发烧了。
像豆汁一般的天空遮盖着工厂区的每一片土地,每当听着耳边不曾间断的轰隆隆的巨响,陆明的心中便不禁涌上难以掩抑的郁闷。
一
那不是一个富裕的年代,但陆明却捡回来一个孩子。
粉雕玉砌的娃娃站在工厂的前边,在一群皮猴子间一动不动的站着,鹤立鸡群似的惹人注意,直到陆明递给他一个馒头,他才捂着咕咕叫的肚子跟着陆明走了。
顺便一提,陆明自己也是个孤儿,天生失语,看到这个奶娃娃难免同病相怜,想着带回去做个伴,以后也算有个家人了。
十八岁的半大小子,拖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娃娃,工厂里和他关系好的难免说他傻气,喜欢孩子,说门亲事自己生一个不就好了,何必带着个无亲无故的拖油瓶,这不是更难找对象了吗?
他摆摆手,比划道,我天生残缺,亲爹娘也不肯要,哪家的好姑娘肯跟我。
大家见劝不过他,只好摇着头不说了。
陆明没有家,只是在厂房后面搭了个简易的小帐篷。
活干完了,他总是背着小孩儿在水库边溜达。
小孩不记事,但知道自己叫林安。
陆明的背消瘦并不宽厚,但小孩儿似乎觉得很安稳,睡着之前,陆明听见小孩儿轻轻的在自己的背上呢喃着,爸爸。
就这样,自己还未长大的陆明捡起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小生命,从此之后,他觉得自己有了家人。
二
小孩儿总是长的很快的,在你不知不觉佝偻的身形下,被你养育的那个孩子却已经快到你的肩头了。
林安的成绩很好,十五岁的年纪便已经开始念高中了,相貌也是一等一的好,完全不像是在工厂长大的孩子,甚至给人几分家境优越的错觉。
可能是这孩子的生身父母基因好,林安就算没吃上几口肉,也照样的长个子,骨架匀称,天资聪颖。
说实话,林安厌烦现在的生活。
厂房里总是陈列着被油污掩盖的看不本来颜色的机床,轰隆隆的炸着人的耳膜。
他在这里长大,陆明靠着这些东西养大了自己和他,但他依旧厌烦着这一切。甚至厌烦到不知道几岁开始,他不再愿意叫陆明爸爸。
放学之后,简单的啃了几口馒头的林安躺在自己的小床上休憩,睡了不到一会儿便大汗淋漓的醒来了,刚刚的梦里,他看到哑巴被机床折磨的变形最后倒在了地上,瘦削佝偻的背痛苦的弯曲成一团,耳朵鼻子上都冒出了殷红的鲜血,映衬的耳鬓的发丝越发的白了。
林安想过去抱起他,却不能在梦里找到自己。
林安闭上眼睛,静静的长舒了口气,等心神安定下来的时候,他却被破旧墙壁上的铁风扇吵得难以入眠了。
铁皮制成的扇叶在铁丝围成的扇罩里悠悠的转着,那是哑巴才废品站捡来的,明明已经不能用了,不想让哑巴失望,自己硬是花了一晚上的时间给改装好了,风不大,但声不小。
哑巴这个时候已经干完活回来了,听到床上的林安紊乱的呼吸声,他安静的走过去在林安的窗前蹲下,依旧像对待一个孩子一样稳稳的握着他的手。
林安刚跟着哑巴回来的时候,也总是睡不好,哑巴总是在夜里背着他直到林安有了睡意才回家,林安喜欢哑巴握着自己手的感觉。
陆明不能说话,他依靠着这种方式告诉林安他身边有人。
陆明的手从来都是的干燥温暖的,上面有着伤口和老茧,看上去十分的让林安辛酸,但是陆明却为此骄傲,他是下苦的人,但他的这双手却养大了一个孩子。
尽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恶劣环境让林安感到厌烦,但只要陆明握着林安的手,他便能在这种让自己心生郁闷烦躁的地方慢慢的安然入睡。
破烂的钢铁风扇还在不消停的叫着。
但床上的林安却慢慢的呼吸平稳下来了。
陆明这才松开自己的手,回到饭桌前去啃自己已经凉掉的馒头和白菜。
三
有人给哑巴讲亲,是工厂的技术师孙大姐说的煤。
孙大姐那天正倚着看图纸的桌子啃着一根水分充足的黄瓜,阵阵清香飘过,是图纸上剩下的一小半黄瓜屁股。
正是吃饭的时候,陆明拿着大师傅从像澡盆一样的铝锅里盛来的白菜和搪瓷缸里比哺乳期女人胸脯还大的馒头出来。
他估摸着时间还早,可以早点回去,他想着去一趟菜市买条新鲜点刚死的草鱼回来炖汤,给林安补充一下营养。
林安的个子蹿得很快,哑巴觉得不能让林安因为少年时期吃不好而像自己一样一直只有刚刚好的身高。
正想着快点回去,却被带着护袖的孙大姐拦住了。
哎,哑巴,你慢点走,干一早上活不累啊,吃个饭还不消停会儿,姐有个事和你说。
孙大姐递了半截黄瓜过去给他,哑巴不好意思要,摆摆手,却还是被孙大姐直接塞进嘴里了。
哑巴只好把自己的白馒头放到一旁的饭盒里,孙大姐见状也没拦着,只是拍着哑巴的肩说,我在工厂干了也小十来年了,像你这样不肯贪人便宜的老实人没几个,大姐直接说了,大姐想给你说门亲事。
哑巴听完就开始摆手了。
孙大姐气不打一处来的按着他的肩说,你别急,先听我说完。
你家林安毕竟不是你亲儿子,他不喜欢这里的生活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这孩子的相貌出挑,成绩又好,迟早有一天会像成年的鸿雁一样飞离这里的,到时候你老了,林安又不在你身边,你准备一个人孤独终老啊?
哑巴说不了话,但许多事情他看在心里,他明白林安不是麻雀,而是鸿鹄,不可能一直待在自己身边,有时候对于那孩子眼睛里流露出的厌倦烦恼,哑巴觉得无可奈何却又心疼,他不想林安离开,却也不想林安一辈子因为自己困在这里。
成家,或许也是一种解开自己和那孩子之间枷锁的方法。
四
陆明这边没有告诉林安自己打算成家的想法,林安那边也没有告诉陆明自己在学校交了个女朋友。
罗妍妍的爸爸在区教育厅做干事,人漂亮,学习又好,主动追的林安,林安自己倒是没什么想法,但是看到校领导和老师对自己越来越重视,也就顺其自然的发展下去了。
反正在别人眼里是金童玉女,爱怎么着怎么着吧。
他知道罗妍妍的家底,也知道这个女孩儿是被自己的外表学识欺骗了,所以他从来没有在女孩儿的面前提起过自己的哑巴父亲。
由此可见,林安实际上没有表面上看上去那么淡泊名利,相比较起同年的男孩子们实在是显得天性过于沉稳凉薄了。
他打心底是想离开自己生活了那么多年的地方的,甚至他曾经想过抛弃自己的哑巴父亲。
面对现在的生活,想要抹杀遗弃对他来说似乎也是人之常情。
晚饭时刻,哑巴拣了一块洁白肥美的鱼肚给他,比划道,最近瘦了不少,一定是学习辛苦,费了脑子,你要多吃点,虽然鱼是翻肚的,但是眼睛清亮着呢。
林安将那块鱼肉放进嘴里细细的咀嚼,一股甘甜鲜美的味道扩散开来,他猜想陆明一定是让鱼在水里滚了又滚才会有这么好的滋味,他本能的就夹起了一块更大的鱼肉放到陆明的碗里。
随后看到哑巴眼睛里似乎像是闪着泪光的时候不禁有些心酸懊恼。
他知道自己迟早会抛弃哑巴父亲的,实在是不应该做出这样温情的事。
林安觉得有些无措,于是擦了擦手,收了碗筷,边洗边说:“暑假快结束了,下学期就要高三了,我是跳级念的,老师说我是个好苗子,但是基础还需要加强,可以的话希望我住校。”
林安关了水,将碗放进橱柜里,他许久没有叫过哑巴“爸爸”了,但是这一次哑巴却听到他说:“爸爸,我想离开这里。”
男人口不能言,但踌躇的模样却是谁都看得出来的,林安像小时候那样从后背抱着他,低声说:“对不起。”
林安不打算要男人的钱去交住宿费,反正有奖学金,再加上和罗妍妍的关系,基本上不用林安操心费用问题。
陆明拍了拍林安的头,比划道,在学校注意安全。
陆明觉得自己真的需要组成一个和自己永不分离的家庭了。
五
陆明去相亲了,地点是一家不大不小的茶馆。
那是一个举止优雅的女人,有着一头丰沛的秀发,虽然有些年纪了,但眼角眉梢的细纹却反而让她看上去更有几分醉人的风情与韵味。
陆明其实不老,但是照顾孩子毕竟是一件好费心神的事情,何况他还常年的做着高体力的劳动,看上去反而有几分憔悴。
陆明觉得女人的眉毛有几分像林安。
喝茶时的样子,衣着谈吐,让陆明一看就觉得女人的条件比自己好得多,他准备了纸笔,准备写点东西交流的时候,女人的声音响起来:“我以前学了点手语。”
陆明放下纸笔,比划道,你这样的条件咋会看上我,你不像是和工厂有联系的人。
女人指了指自己的腿,坦然道:“你口不能言,我不良于行,天生一对。”
陆明这才发现女人坐着的不是茶馆里的椅子,薄薄的开司米毯子底下盖着的是有着两个铁轱辘的不锈钢椅子。
陆明歉然的移开目光,又比划,我还带着个孩子,你不介意?
女人轻笑起来,孙大姐倒是没骗我,你真是个老实人。
女人轻啜了口茶,不知道在想什么,半闭着眼睛说,我这个年纪了,又不是年轻的姑娘,就想有个人做伴,多个孩子更好,没什么的,你不要多想。
陆明觉得女人笑起来的样子也很像林安,要是成了家倒真的挺像一家三口的。
对了,你介意我年纪比你大吗?女人忽然说道,我今年三十八了,比你还大个几岁,你介意吗?
哑巴摆摆手,比划道,你很漂亮,像月亮一样。
说完自己也愣住了,女人更是意外,边笑边摇头,想不到你不能说话却也很能讨女人欢心,但是谢谢,我很喜欢这个比喻。
六
你要结婚?
林安收拾衣服的手顿了下,然后回过头说:“也好,省得以后一个人寂寞。”
少年的反应有些漠然了,陆明心中不禁有些失望。
陆明比划道,走之前你想见见她吗?
林安计较着,虽然是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但他即将成为哑巴的妻子可能还会与哑巴共度一生,自己还是有必要见见的,自己的父亲这么老实,万一被外面不正经的女人欺负了怎么办。
嗯,林安点点头,开学之前见见吧。
哑巴沉默的放下馒头,走过去帮林安一起收拾衣服。
林安忽然觉得离开养大自己的父亲是不道德的,看着陆明弯曲的脊背,不知是出于内疚还是不舍,他靠了上去,陆明的脊背对于现在的少年来说已经不够宽阔了,但是依旧可靠。
林安听见自己说,对不起,没能报答你,但是我爱你。爸爸。
七
开学前林安见了那个女人,笑容美好的像是圣洁的太阳。
没有人比她更适合做妈妈了,林安觉得像是上辈子就认识了一样,女人和自己在生活上有着很多说不上来的默契地方,她对林安极好,偶尔落在林安身上的视线也总是饱含深情的。
林安猜想,陆明以后一定会幸福的。
女人给自己和陆明带来了较为富裕的时光,林安希望哑巴以后可以因此少辛苦一点。
自那之后,林安如愿的住了校,投入到学习中的日子总是过得异常的快,他尽量忘记自己的哑巴父亲,不停地做着各类高考题,这种感觉酣畅淋漓却也有些寂寞。
很快的,高考了。
林安自己去看的榜,罗妍妍落榜了,自己意料之类的考上了一所全国重点的学校。
罗妍妍不是个安分的女孩儿,林安住校后,一头扎进书堆里,对她又是一直冷冷淡淡的,罗妍妍的心思跑到别的男孩儿那里,偶尔一起在外面唱歌,林安知道后也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简单的劝了几句,让她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就分了手,冷淡至极。
自此之后,罗妍妍的成绩一落千丈,为此她恨极了林安。
林安上火车走的那天没有通知哑巴,他不想看到哑巴以后产生难分难舍的情绪,他也不希望哑巴看到自己离开而难受,他不准备要别人的钱,除了女人给自己的一张卡,林安什么也没带。
林安告诉过女人,自己今天要着的,一定是明天还得了的。
林安以为今天自己会一个人孤孤单单的离开这里,没想到罗妍妍追到火车站,还不顾形象的隔着一长串乌压压的人追在火车屁股后面边跑边大喊着:“林安,你个没有良心的白眼狼,我罗妍妍真是瞎了眼看上你这么个东西,要不是我在我爸跟前说了你这么多好话,你怎么会受到全校领导的重视,怎么会一路顺风顺水的走到今天,你现在见我没用了就一脚踹开,你简直是世上最无情的人!”
罗妍妍说的很难听,但是难看的却不是车厢里静静看着书的少年,而是火车外面对着人群大骂的罗妍妍。
林安的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他翻过一页《雾都孤儿》,脑海中不由自主的描画着哑巴父亲的边边角角,他想着,罗妍妍说的一点都没错,自己就是一个没血没汗的白眼狼,连养大自己的父亲都能抛弃,还有什么东西是自己不能扔掉的呢。
林安擦了擦有些辣辣的眼睛,从今天起,他要彻底的和过去告别,他要忘记哑巴,忘记工厂边的破房子,忘记哑巴背着他看过的那个水库,忘记所有让自己感到平困不安的生活。
火车慢慢的驶离了这里。
豆汁般的天色挂着几朵雾蒙蒙的云朵,慢慢的想窗户后面退去。
轰隆隆的启动声中,林安听见自己在心里对哑巴说:永别,我的父亲。
林安离开了,陆明像他所期望的那样没有去送行。
他甚至没有打听林安究竟考到了哪所城市,哪所大学。
陆明觉得如果有一天林安回来了,当他们在这个被钢筋混凝土包围的城市重逢的时候,他一定会更加的对这个孩子好的。
八
哑巴和女人结婚了。
婚礼不大,就招呼认识的人吃了桌饭,随后就去民政局领了证,比较起当下的小年轻们来说实在是简单至极。
哑巴不知道的是女人隐瞒了自己很多事,比如她脑子里有颗良性肿瘤,不知道还能活多久。
医生告诉她,或许是两三年,或许是一辈子都不爆发,但也有可能忽然就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她有些恐慌,但又有些无所谓,因为她知道那个被自己舍弃的孩子在哪,她觉得自己随时都能在闭眼之前去看一看那个孩子。
养育那孩子的男人是个哑巴,是个对待所有贫困不公的事都能坦然接受独自为孩子抗下的男人。
丢掉林安的时候,她心里还有过不舍,但在很久之后,她看见那个男人用自己瘦弱的身躯稳稳的背着林安,哄着带他看着水库里的鱼的时候,那个时候,虽然不能说话,她也知道陆明比自己更适合为人父母。
他很穷,但是却没让林安饿着,林安长得很好。
骨骼匀称,目光晴朗,这样的少年是绝对不可能放在他身生父亲跟前长得出来的。
很难想像这个孩子就是被自己扔掉的那个小小的,软软的孩子。
但是血缘是难以说谎的,她知道林安对自己有天生的熟悉感,但是她也在那双清朗的眼睛里看到了他对现在这种生活的厌弃。
这种目光与曾经的自己一模一样。
不安于室,总想像天边的鸿雁一样飞到更高远更美丽的地方去,总觉得天地广阔,苍山巍峨,怎么甘心就这样一辈子停留在那根摇摇欲坠的枯枝上。
但是转了一圈才发现,天地广阔其实是一间更大的牢笼,巍峨苍山却总把人碰的头破血流,风景看得多了,再好的地方都像是过眼云烟,转回头在想看看自己停留过的那根枯枝,却发现早已找不到回去的方向了。
林安的生父不是个背景干净的普通人,连晚上睡觉都要想着会不会突然出现一颗子弹把自己给结束了,受不了没完没了的折腾,女人没告诉别人自己有了孩子,悄悄的离开,到了一个小地方把孩子生了下来。
养到两三岁的时候,不知道林安生父是如何得知了有个孩子流落在外的消息,派人来追,自己无奈之下坐上火车,把小小的林安放在了一个工厂前面,离开了。
女人坐火车回去见林安的父亲,拿刀指着他的脖子,想只雌虎一样告诉他:“那孩子现在在平凡的地方过着平凡的日子!他以后会像普通人一样安安稳稳的生活!你不要去打扰他!否则你连我都见不到!”
女人把剪子反过来指着自己,林安生父无法,只得当作没有过这个孩子。
女人离开了林安的父亲,跟着自己的哥哥在南方的小城市做生意,又过了几年,放不下流落在外的孩子,带着积蓄找到了那个工厂。
其实她有些感觉,年纪越来越大了,脑子里还有颗定时炸弹,相见的次数也许也不过寥寥了。
她很惊讶的发现,十几年过去了,养育着林安的哑巴还没有成家,这让她有了一个圆梦的想法,她想正式的做一次妈妈,以一个母亲的身份正大光明的去疼爱他。
于是,她想和陆明结婚。
但是见到林安的时候,却无奈的发现林安在收拾行李了。
林安和当年的自己一样,不安于室。
她尊重他的选择,或许是母子感应,她知道如果不让他在外面的世界走一遭,他跟自己一样是不会懂得什么才是最好的,所以她不仅让他去了,还给了一张自己的卡给他。
结婚之后,女人想让哑巴到自己的工作的地方做一份轻松点的工作,但是哑巴摆摆手,还是选择了保卫处。
女人其实挺喜欢陆明这点的,像个普通男人,不会让人提心吊胆的。
九
这是林安离开哑巴独自生活的第十五个年头。
林安学会了一个人享受孤独,但是偶尔累极的时候,他还是会想到陆明,尽管他觉得自己所受的寂寞,自己所赚取的金钱已经足够让他摆脱过去那段贫穷不堪的生活,但是偶尔他真的会在梦里看到那座厂房边沾满油污的小帐篷。
林安的能力很强,相貌出众,凭借着名校效应进入了白领阶层,又凭借着不知疲倦,想往上走的企图心一步一步的向着更高的地方爬着。
他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买了栋房子,他希望自己能有在这里扎根为家的温暖感觉。
林安没什么朋友,他太孤僻了,同事们说他是工作狂,不会休息,不知疲倦。
后来,他走到更高的地方时,以前的同事成了下属,他就更没有可以说话的人了。
有的时候他真的很想回到那个破败的地方,他想念陆明。
林安养了一条狗。
林安每天都带着那条狗在小区里的池塘边散步,小狗看着里面游动的时候,小狗会叫两声,这个时候,林安就会拍拍它的头,嘴边溢出温柔的笑。
他的视力开始下降,尽管他每周都有定时运动,但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力似乎正在慢慢的流失。
有一天,他在家工作的时候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鼻子上插着一根透明的管子,旁边的呼吸机慢吞吞的运作着。
据说是早晨的时候,来家里打扫的小时工发现躺在地板上的他,才打了120等了急救车过来,否则他现在应该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了。
林安的脑子里有一颗肿瘤。
应该说是良性的,而且是小时候就有的,但是因为长时间的体脑力透支,他的肿瘤有扩散的迹象,他可能需要做手术。
医生问,你有家人吗,有的话让他们赶紧来,脑部手术风险大,要签同意书。
林安问能不能不手术。
医生说,拖下去可能会恶化,除非你不想活了。
林安想起了那个城市中的哑巴和一直在早期给与自己帮助的女人,他起身让医生帮自己写了张字条,递给过来看望自己的秘书。
他吃力的拔下呼吸机,慢慢的说:
“可能要动手术,你给我爸我妈去个电话。”
他想了一会儿,又摇头。
“打不通的话就按这个地址去一趟,帮我找找。”
下定决心不想和过去有牵扯,但是到头来却还是避免不掉想起自己的哑巴父亲。
特别是在自己身体心理都如此脆弱的时候。
陆明那天在写字楼里边扫地的时候,来了一个年轻人,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开口却有些急,似乎是来找人的。
陆明不能说话,让他坐下来慢慢说。
半晌,他才搞清楚年轻人是来找自己的。
他有些呆,他没料到看上去这么坚强的那孩子居然这么快的就倒下了。
十
陆明留下一张纸条给女人,便匆匆的走了。
他看到林安的时候,林安的面上正插着呼吸机,医生说,昨晚上血管爆裂,有一阵子不能下床,必须保持一周平卧,需要有熟悉的人不离身的照顾。
陆明看着病床上不能说话的林安,好像见到了当初那个被自己捡回来的弱不禁风的孩子。
林安的身上插着管子,吊瓶里液体正慢慢的流向里面,陆明很心疼,他会想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真的能够承受的了这么多的液体吗。
不知道是不是在独自在外面承受了太多的痛苦,林安比走的时候瘦的太多了,血管分明的裸露在苍白的手臂上,修长匀称的手指上骨节有些突出。
林安的眼睛看向陆明,虽然此刻他很想流泪,眼睛却因为体内缺水而干涸。
他想叫声“父亲”,口鼻上却插着呼吸机。
林安焦急的眼神让陆明心疼,他走过去坐在床边,一只手稳稳地握着林安的露在被子外面的手,一只手轻抚着他的头发,像天底下所有见到父亲的孩子一样,林安渐渐地安静下来,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他很疲倦了,但是直到陆明来了他才敢闭上眼睛去睡一觉,虽然他已经成人,但依赖父亲体温的习惯还是改不掉。
他三十岁了,十五年的时间在哑巴父亲身边长大,十五年的时间在外面独自生活,和哑巴父亲在一起的日子总是贫穷潦倒的,独自在外的生活却可以是和别人一样纸醉金迷的。
但是,陆明对他的影响太深,林安看不惯那些勾心斗角,那些物欲横流,虽然他有很多钱,他有一间大房子,他出入有车接送,但是拼命工作到夜里的时候,他想要的也只不过是一碗热乎乎的面条和家人的拥抱。
有的时候,他会梦到自己和哑巴父亲一样穿着破烂不堪的工作服,满手油污伤痕的在厂房里流着汗,但他似乎并不觉得有多难过,醒来之后发现自己躺在孤零零的大房子里,四面干净的墙壁反而让他有些恶心反胃。
也许,当初他不该舍弃自己的父亲的,也许他真的能够适应那样的生活的,不过好在陆明回来了,林安这样想着,慢慢的沉入了睡眠。
醒来的时候,已经天黑,他脸上的呼吸机已经被护士取下来了,林安不宜下床,害怕压迫脑子里的血管瘤,陆明打了盆水过来,要给他擦身。
哑巴父亲小心的给他翻了个身,擦背的时候,他听见林安埋在枕头里的声音,因为枕头挡着,哑巴听不清,俯下身才听见他似乎是在叫“爸爸”,林安感觉到给自己擦背的手顿住了,不知道从哪落下几滴液体在他的肩头,烫的林安有些眼热。
十一
看到字条的时候,已是深夜,女人的左脑也隐隐的泛着疼。
如果命运这种东西也会有遗传,那么现在也就是了。
她腿脚不便,找了当地的同学帮忙才顺利赶到医院,医生说,林安的瘤本来是良性的,是因为长时间的透支才会扩散的,而且压迫到了血管,必须马上手术,否则拖得久了,就没有医治的希望了。
脑部手术风险太大,女人面对同意书的时候犹豫了。
陆明却直接签字了,他比划道,是我没照顾好那孩子,他应该好好地活着,既然有机会,试比不试好。
女人靠在陆明的肩上,眼睛里的水光明明灭灭的,低声问:你早知道我和那孩子的关系了,对不对,我不是好母亲,是不是?
陆明摇着头,说不了话,他只是安静的陪她坐着,一直轻轻的拍着她的肩膀……
林安的体质比较特殊,需要储备一些亲人的血液,女人血型配不上,陆明的也不能用,好在林安的生父也在这座城市,女人值得去找他。
他很配合的贡献了血液,完事之后按着裸露的胳膊认真的问女人,你会回来吗,带着那孩子。
女人摇头,指着陆明,那孩子只认会他做父亲,我不想让他像你一样生活,至于我,你忘了罢。
林安的生父疑惑的看了一眼站在一旁毫不起眼的陆明,半晌才不甘愿披上外套,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说了声:谢谢。
手术之前,林安和陆明说,我爱你。
他本来想说,不要担心,我一定会平安出来的。
他还想说,爸爸,我现在住的地方没有水库,但有一个池塘,里面还有鱼,我还养了只狗,它也喜欢看鱼,等我出来了,我一定带您去看。
但是他有些害怕,万一自己出不来,他不就骗了自己的哑巴父亲吗?他不敢向他承诺自己一定会活着出来,所以他想来想去,唯一说得出口的安慰就是这句:爸爸,我爱你。
林安拉着女人的手说,照顾好我爸爸。
十二
林安睁开眼睛,四周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房间里静悄悄的没有声音,什么也听不见,他没有感受到陆明的气息,有些急了,晃动着插着吊瓶的手喊着:“爸爸,你在不在,爸爸,我的眼睛……”
一只手握住了他,却不是那只粗糙的父亲的温暖的手,女人将他的手放回被子里,又摸了摸他的头发,轻声的说:“姨在这里,不要慌,你爸回去一趟拿点东西,你安心躺着,就能等到他了。”
林安点点头。
等就等罢,自己让父亲等了那么多年,一时半会儿也不算什么。
他握着女人的手,说:“姨,你帮我叫医生过来,我的眼睛好像看不见了,我想在爸爸回来之前恢复好,我还要带他去看鱼呢。”
林安看不见女人的样子,一片模糊之间只感受到那只像母亲一样温柔的手安慰似的抚摸着自己的侧发,说了声好便安静的摇着轮椅出去了。林安看不见女人的眼睛好像刚下过雨一样湿润,她的声音太镇定平常了,以至于谁也不知道陆明就在隔壁一床之隔的地方静静的躺着。
林安脑子里面的淤血排不干净,睡醒之后依旧是一片模糊,医生说,眼压太高,等淤血散了之后角膜已经有些破裂了,想要恢复视力,最好还是做手术换个角膜。
林安点点头说好。
他问过陆明的去向,却也没有放在心上,因为在他心里,父亲一直都在原地等着他,似乎只要他想,那个厂区边的小帐篷就会一直安置在那里。
角膜不是那么好等到的,林安只好日复一日的躺在病床上,他很奇怪,为什么父亲还没回来,是不是因为知道自己看不见会很焦躁,所以故意不出现,好让自己一直安心的养到健健康康的状态。
林安的秘书把狗带来了,林安摸着狗毛绒绒的大脑袋,在床上静静的听着秘书带来的资料,完事之后,他忽然叫住秘书,“王林,我要是看不见了,你就是那个最能掌握公司情况的人了,但你性子太躁,容易被人骗,万一我手术失败了,你就把我的资产交给基金会的人,就算我废了,我也想给我爸养老,剩下的一点细致末微的股份就给你了,你去找韩老,他会帮你的。”
不知道为什么,林安有种预感,他好像再也不能看见陆明了,所以,他想会不会这次手术就是他们两父子的死别,尽管角膜手术危险性并不是很大,但是,林安就是有这种不安的感觉。
手术前一晚,林安在病床上睡着,静悄悄的只能听见吊瓶里的水滴声。
忽然,病房的门打开了,一道晕黄的光束打在林安的背上,一个人影走了进来,他坐在静悄悄的病床旁边,用自己的眼睛仔细的临摹着那个孩子的眉眼,忽然间,林安动了动,睁眼后却什么也看不见,他问:“是爸爸吗?”
那个人影点了点头,摸着他的头。
林安放心的睡去了。
第二天,林安进了手术间安心进行角膜手术,他想就算为了父亲自己也一定要恢复好视力。
手术完成后,蒙着白纱布出来的林安昏迷着,在脑海的深处,他梦到自己回到小时候和父亲一起在水库边玩耍的景象。
终章
陆明那天突然心梗,一下子气上不来就昏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鼻子上插了呼吸机,全身像灌了铅一般的沉重,他动了动眼睛,看向一边坐着的垂着头的女人,他不希望林安在病中知道这件事。
医生说自己的心脏有缺陷,经过这次的刺激之后,搞不好就走了,女人问医生:“能治好吗?多少钱我们都出。”
那孩子离不开自己,这样想的陆明不希望听到自己不久于世的消息,他希望能够和好不容易重逢的孩子长长久久的生活下去,然而命运总是在这种时候残忍的告诉你“没有治愈的希望了”。
林安需要角膜需要移植配型,他想反正自己活不了几天了,不能陪那个孩子一起生活下去,就让自己成为他的眼睛吧。
于是,当林安睁开眼睛的时候,陆明已经双目紧闭的躺在了加重病房了。
他不希望自己的眼睛是为了看到父亲痛苦的模样才恢复的,他更不希望自己的角膜居然是从父亲的眼眶里活生生的分离开的——看不见没有关系,你来做我的眼,何苦又要在我们身上上演骨肉分离的一幕?
林安眼睛很干涩,流不出眼泪的他隔着玻璃门,看着呼吸机上的气息越发的微弱而感到虚弱心痛无以复加,他想喊爸爸,但陆明却无法听见,他病的太重了。
林安穿着病服,不顾医生的嘱托径直走到了父亲的床边,用手梳理着他微白的鬓角,轻声说:“爸爸,你为什么不肯好好的等我,怎么我这边才好,你就又替我捱上了,是不是我们俩父子天生就是孤苦的命,注定不能双全的在一起,你要是能好,醒过来怎么怪我都好,我一定会好好做你的儿子的……”
林安有些哽咽,他被助理扶着出去了,助理说:“您就消停点吧,陆叔说不定潜意识能听见人说话呢,您这样陆叔就是想好好的恢复过来,心理压力也很大啊。”
林安没说话,十五天之后,陆明走了。
没来得及做手术,心脏就在去往急救室的路上停跳了。
林安是拖着自己手上的吊瓶哭着去太平间的,陆明就那样安静的躺在那里,身上盖着白布,周围的空气都是冷飕飕的,但是他的表情还是依旧的慈祥温和充满安抚的味道,仿佛在告诉林安:不要哭了,你是男孩子,爸爸在这里。
但是林安知道,陆明已经不在这里了,他离开了自己,离开了这个世界,他永远不可能再回来了。
似乎是心灵感应,林安的眼眶有些发热,他觉得这双眼睛似乎在告诉自己此刻他们父子二人的心情都是一样悲伤的,他意识到往后代替父亲陪伴着自己的或许也只有这双眼睛了,而父亲留给自己的唯一有形的珍宝也只有这双眼睛了。
他想好好的保护着双眼睛,他要用这双眼睛去更好的看待这个世界,去帮助世界上更多的像自己和自己的哑巴父亲一样的不幸的人。
他用自己的钱成立了一个基金组织,去帮助那些身体或者心理有残缺的人,组织下面成立了一个聋哑学校,命名为“明安”,陆明的明,林安的安,他希望里面的孩子即使身有疾病残缺,依然能找到光明,安然于世。
尽管有的孩子看不见,但他希望能做他们的眼睛,尽管有的孩子听不见,他希望能做他们的耳朵,尽管有的孩子不良于行,但他希望能做他们的脚……他希望自己在陆明那里感受到的父爱,原原本本甚至有所超过回报给更多的孩子。
看到这些的女人很欣慰的在陆明的墓前献上花,她说:“陆明,你其实是个很伟大的男人,你让林安成了无数孩子的父亲,现在他过得并不孤单,有很多的孩子需要他。”
哑父,不需要言语,只用他潜移默化的行为与爱,就能让一个孤独的孩子自发的传承了这种温暖,只是全世界都知道林安是个好父亲的时候,记得陆明这个哑巴父亲的却只有林安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