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朱光潜先生《谈美》一书中对美感问题认识的自相矛盾
朱光潜先生在《谈美》一书中谈到美感态度的最大特点是两个:一是注意力集中,只关注于美的对象本身;二是意象的孤立绝缘,即既不问与其他事物关系如何,也不问它对人的效用如何。他以古松为例,指出,“我在观赏一棵古松,我的心境是什么样状态呢?我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古松本身的形象上,我的意识之中除了古松的意象之外,一无所有。在这个时候,我的实用的意志和科学的思考都完全失其作用,我没有心思去分别我是我而古松是古松。”[i]因此,朱认为联想是会阻碍美感的,认为联想是快感而非美感,理由也顺理成章了。因为联想由一物想到另一物,心思的转移导致了注意力的不集中,精神涣散;另外,联想已与其他事物发生关系,且联想常常走入文艺的道德教训之中,走向文艺的实际内容,已对人产生效用,这使得意象不再孤立绝缘。
然而,朱在《“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宇宙的人情化》一节中的观点却与上述观点相悖。所谓“宇宙的人情化”,我们都知道,宇宙是物质构成的,本身不存在喜怒哀乐等人为情感的。然而,人将自我经验与情感“推己及物”作用于宇宙身上时,宇宙便实现了人情化。进而他指出,“宇宙的人情化”其实就是美感经验中很重要的的一个现象——移情作用,即“把自己的情感移到外物身上去,仿佛觉得外物也有同样的情感。”[ii]他再以古松为例,在“注意力集中”、“意象孤立绝缘”之后紧接着却提到:“古松的形象引起清风亮节的类似联想,我心中便隐约觉得清风亮节所常伴着的情感。因为我忘记古松和我是两件事,我就于无意之中把这种清风亮节的气概移植到古松上面去,仿佛古松原来就有这种性格。同时我又不知不觉地受古松的这种性格影响,自己也振作起来,模仿它那一副苍老劲拔的姿态。所以古松俨然变成一个人,人也俨然变成一棵古松。真正的美感经验都是如此,都要达到物我同一的境界,在物我同一的境界中,移情作用最容易发生,因为我们根本就不分辨所生的情感到底是属于我还是属于物的。”[iii]而在移情作用中,最重要的步骤便是联想。因为,古松便是古松,它是实实在在存在的物体,何以感到“清风亮节”呢?我们常形容正人君子“清风亮节”,可见,“清风亮节”不再是古松本身,它是一种品性,一种人的品性,是人所赋予的一种情感和价值。将人“清风亮节”的情感移情作用赋予古松,需要的是联想。
因而,朱在对美感经验认识时,一方面认为联想是会阻碍美感的,认为联想是快感而非美感,强调“注意力集中”和“意象的孤立绝缘”,一方面又提出通过联想实现移情作用进而加深美感经验,这是自相矛盾的。
那么,美感究竟是什么?人的审美过程究竟是怎样的呢?
首先,在美感经验中,联想是重要的,是必不可少的。联想是想象的一部分。在康德看来。审美“判断力”是“想象力”和“知性”之间的协调运动。黑格尔认为“最杰出的艺术本领就是想象。”[iv]连朱自己也指出,“就广义说,联想就是知觉和想象的基础,艺术不能离开知觉和想象,就不能离开联想。”[v]按照李红春[1]先生的说法,想象可由低到高分为三类,“一类是初级形式,可以称之为再造性想象;然后是较高形式,称之为联想;最后是高级形式,也就是创造性想象。”[vi]而对于想象对于美感经验的意义,他在“想象的特点与功能”一小节中谈到,“第一,想象是一种针对具体形象而非抽象符号的活动,可以给人带来生动、形象的感受。在审美世界,想象的基本单元是生动的形象,而形象对意义的指涉是开放的、多元的和朦胧的,这就给欣赏着提供了自由而广阔的阐释空间。”[vii]“第二,想象具有超越现实时空的特性,能够将人们带入连类不穷、无限广阔的逍遥世界。”[viii]“第三,想象常常遵循情感的逻辑,具有内在的有机性和整体性。”[ix]“第四,想象可以给予主体以巨大的情感满足和意志抚慰。想象是创造新形象的过程,但也是主体自我进行情感释放的过程。”[x]因此,既然审美活动离不开想象和想象之下产生的移情作用,进而通过“物我同一”实现美感经验,那么审美活动便很难做到物我两忘的注意力绝对集中的状态;也因为联想和想象使对象与其他事物产生了关系,那么意象也并非孤立绝缘的。我想,之所以朱会出现对美认识问题的自相矛盾,可能是当时他提出该特点时,是在古松究竟是实用、科学还是审美的比较时,为了突出审美特点而片面化地区别下产生的。我想,他之所以会认为美感是“注意力集中”,是不希望美感因联想到实用和科学;认为“意象的孤立绝缘”,是希望不问它与实用的、科学的发生关系,如古松是否可以做家具,能值多少钱的实用和它的成分是什么的科学联系中;也不希望它对人产生可做家具,可卖钱,可用于科学研究和实践的实际效用中。从而造成了朱忽视了美可与精神发生关系,能使人获得精神上的满足效用的意义。因此,朱关于美的特点的定义应当修正,即美的注意力集中非为必要的,意象也并非孤立绝缘,意象不与其他当下立即的实用的、科学的事物发生关系,也不对人产生当下立即的实用的、科学的效用,美感经验和审美活动在当下立即更注重精神联系与精神满足。这样来讲,才使朱后来提出的移情作用有了存在的合理性,才不至于自相矛盾。
其次,之所以说美感经验是不与人产生当下立即的实用和科学的关系和效用,而非说不与人产生实用与科学的效用,是因为美感是功利性与非功利性的统一。按朱的观点,他显然是反对美感是功利性的。前面提到,朱认为联想是快感,反对联想产生的文艺的道德教训,进而反对“文以载道”。他在近代文艺思潮中关于文艺的形式与内容孰轻孰重的问题上,站在了形式这一边,认为“从前人所谓‘思无邪’、‘言之有物’、‘文以载道’、现在人所谓‘哲理诗’、‘宗教艺术’、‘文学革命’等等,都是侧重文艺的内容和文艺的无关美感的功效。”[xi]朱的这种观点看到了美感超功利性的一面,即“审美情感应当满足的是人类对对象外在形象的特殊诉求,这是一种因外形而产生的情感,与对象的客观价值属性没有必然的关联。”[xii]“审美情感并不执著地追求某种特定意义和价值,更不追求这种意义和价值对于现实人生的物质满足。”[xiii]在这一方面,朱的认识是值得肯定的。然而,这并不意味着美感经验不存在功利性的一面。我们要知道,审美过程是形式(对象)的存在,人受到形式的或形体或色彩或声音或旋律等物理元素呈现出来的状态的感官的刺激,进而产生精神性的联想,这时通过移情作用使客观形态的形式变成与人主体意识发生关联之后的新的产物——形象。“从形式到形象的发展,绝不是1+1=2式的简单合成,而是人类审美情感得以产生质的飞跃。经过了这个飞跃,事物的外在形式从单纯的物质存在,提升为感性与理性,理智与情感,一般与个别相统一的审美形象了。”[xiv]“而形象则是灌注了生气的,充满灵性的,不断散发着魅力的‘活物’。”[xv]而从形式到形象的这一过程中,人的审美情感得以发展。这种审美情感的发展使人最终获得了精神的满足。(朱也认为美是精神的满足。)然而,这种精神的满足便是一种”精神性的功利性。”另外,美感经验中的审美情感是一种“指向未来的可能性”,它“隐喻着审美情感所具有的教育和感化人心的作用。”[xvi]例如,再以古松为例,如朱所言,因古松想到“清风亮节”,而自我受到“清风亮节”情感的刺激也振作起来,获得了“清风亮节”的精神满足,也就是“清风亮节”的精神性的功利性。而“清风亮节”本身便已带有隐喻的教化和感化人心的作用。人作为社会实践的主体,因参与社会实践而自我确立。由于人受到美的精神满足和隐含的教化和感化,在人参与到社会实践中时,这种精神力量便会应用于实践中,而一旦实践,便会成为物质性的作用,出现实际效用。也就是说,人受到古松“清风亮节”的感召,便会在社会实践中将“清风亮节”的精神作用于实践,产生善的实际效用。因此,只能说美感经验是不与人产生当下立即的关系和效用,而非说不与人产生关系和效用。因为在日积月累的长期社会实践中,这种美感经验会潜移默化的、被动的、下意识的作用于实践,产生效用与关系。而这种功利性是一种特殊的功利性,绝非急功近利的当下诉求,绝非今天看到古松,受到“清风亮节”的美育感召,立即就能在实践中转化为实际效用。同时,这种功利性也并非可用一尺一毫去计算和丈量的,其何时实用,实用多少是不可估算的。我想,朱可能正是由于反对美感经验当下立即的实际效用而忽视了其长久的、不可估算的实际效用,因而对美感经验的认识出现了只承认超越功利性的绝对化和片面化的一面,而未认识其功利性。
谈到这里,我们便不得不提到对于“文以载道”的认识了。因朱只片面承认超功利的美,所以他对美中内容上的教化与感化是否认的。然而,依照前面的观点,如果美感经验隐藏着教化与感化人的作用,而且长久以后可转化为物质效用,又不可否认“文以载道”在美内容上的意义。其实,双方均在理。的确,如果失去了对美的形式的认识,单纯的只载道,确实会大大降低美感,甚至是不存在美感,只走向实用和善了,这一点上朱的观点我是赞同的。但是,即使“文不载道”,只是单纯的对美的形式的认识,人作为欣赏者,也会在刺激下通过联想产生移情作用,进而产生审美情感,由形式走向形象,得到精神满足,在长久之后作用于现实,那么文终究还是载道了。只不过此时的载道是欣赏者人自身在美感经验的感召下自我总结与实践下产生的,非作文者主观目的的载道了。
那么,“文以载道”在美学中是否应当存在呢?它的尺度又在哪里呢?
“文以载道”在美学中是一定存在的,也理应存在。前面也讲到,不论是作文者有意或无意之,“文以载道”是定会作用的。重要的便是关于尺度的问题。在尺度上,我认为“文以载道”更多地应留给欣赏者和接受者自身,而非在作文者身上。原因便是如果作文者单纯载道,连形式都不存在,或者说未走完从形式到形象到满足的基本过程的话,美感经验的获取途径已不复存在,美是定会大大降低,甚至是不存在的。这样来讲,便既承认了美感经验的超功利之美,又对美中内容上的教化和感化给予了肯定。因而,对于朱讲到的对“文以载道”文艺内容绝对否定的观点我不认同,而是对“文以载道”应从作文者让位于欣赏者的文艺内容的相对肯定。这时,又恰如其分的达到了朱笔下美的“无所为而为”[xvii]。“无所为”即是非作文者主观载道,“而为”则是欣赏者自身的载道。
当然,如果“文以载道”真如我所言,从作文者让位于了欣赏者,这时的欣赏者在作文者未及载道意时能否读出载道之意的问题,又是一件在文学接受与文学批评中需要思考的麻烦事了。同时又涉及了欣赏者是否曲解了、扩大或是缩小了作文者载道意的问题。这也是很多文章中,作文者极少或不载道而欣赏者自我解读载道意时,作文者真正的意图是否被准确、正确解读的问题。
所以,美、审美,是复杂的。但,美,是重要的。
2017.12.16 夜
参考文献:
[1] 李红春系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文艺学博士。
[i] [中]朱光潜:《谈美》,东方出版中心2017年版,第21页。
[ii] [中]朱光潜:《谈美》,东方出版中心2017年版,第20页。
[iii] [中]朱光潜:《谈美》,东方出版中心2017年版,第21页。
[iv] [德]黑格尔:《美学》第1卷,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357页。
[v] [中]朱光潜:《谈美》,东方出版中心2017年版,第35页。
[vi] [中]陈炎(主编)、李红春:《美学》第二章,高等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第66页。
[vii] [中]陈炎(主编)、李红春:《美学》第二章,高等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第70页。
[viii] [中]陈炎(主编)、李红春:《美学》第二章,高等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第71页。
[ix] [中]陈炎(主编)、李红春:《美学》第二章,高等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第71页。
[x] [中]陈炎(主编)、李红春:《美学》第二章,高等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第72页。
[xi] [中]朱光潜:《谈美》,东方出版中心2017年版,第34页。
[xii] [中]陈炎(主编)、邹强:《美学》第二章,高等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第23页。
[xiii] [中]陈炎(主编)、邹强:《美学》第二章,高等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第23页。
[xiv] [中]陈炎(主编)、邹强:《美学》第二章,高等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第19页。
[xv] [中]陈炎(主编)、邹强:《美学》第二章,高等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第19页。
[xvi] [中]陈炎(主编)、邹强:《美学》第二章,高等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第21页。
[xvii] [中]朱光潜:《谈美》,东方出版中心2017年版,第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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