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水的鱼（上）

      又到五点。敏按下电脑关机键，关掉空调，关好办公室的门，轻手轻脚的走出楼道。办公室的楼道狭长幽深，有一根灯管坏了，一闪一闪， 敏想着要把自己隐藏在这黑暗里。她用最轻的脚步走过隔壁办公室，灯一下亮了，身后响起了熟悉的咳嗽声。“咳咳，杨敏，你过来一下。”哎，完了。敏的心情跌入谷地。转身走进办公室，“科长，您找我，我今天...”“今天晚上有个饭局，临市副局长带人过来考查，局长安排我去接待，你和我一起去一下。”对面的中年男子佝偻着背，蜷缩在椅子里，好像常年都挺不直腰杆，一副金边眼镜隐藏了他大部分的喜怒哀乐。“我…好吧。”敏双手紧握，手指绞在一起，还是说不出拒绝的话。“那个，你准备一下，看你简历也快三十了，怎么跟个小姑娘似的。”敏低下头，脸红到了耳根子。站也不是，走也不是。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晚饭的氛围是敏不喜欢的，她像个木偶，呆滞的坐着。饭菜的味道是极好的，不允许大肆铺张以后，公务接待都转移到了这里，隐藏在普通的居民楼里，外面看不张扬，食材却是最讲究。可是敏却吃不下去，装腔作势也不行。这个季节正是吃黄油蟹，价格从几百到上万不等，符合各种接待要求，旁人还看不出来。可是蟹的腥味让敏胃里一阵翻滚，她赶紧跑向洗手间。刚推开包房的门，看到对面走来一群西装革履，衣着考究的人。美女老板亲自接待，春风得意，看样子又是高官显贵。正中间的男子气度不凡，被众人簇拥着。他抬头看向敏的方向，敏赶紧低头快步走开。不知道怎么的，心情一下跌入谷地。她在厕所里吐得昏天暗地，再也没有心情回到饭局，给科长发了信息先行离开了。

       天气闷热，回家的时候看到鱼缸里的鱼翻着白白的大肚子，浮在水面上，敏觉得自己就像那条鱼。一夜未眠，第二天顶着大大的黑眼圈去上班了。刚到单位，科长便把她叫到了办公室，“你怎么回事呢，昨天客人还在，你倒先走了，基本的礼貌懂吗？”“对不起，我昨天有点不舒服。”正说着，局长进来了。“贾科，对待年轻同志，包容一点。”刚才还蜷缩在椅子里的贾科长立马站了起来，“是是是，局长说得是。”“小杨，你跟我过来一下。”局长转身走出了办公室，敏不好意思的对科长点点头，然后跟着走了。

        局长的办公室布置得简洁朴实，如同他的人一样。兢兢业业工作了半辈子，从不以公谋私，一心想着搞好城市建设，为市民提供便利。“小杨，你坐。”敏坐在椅子上，背挺得直直的，大气不敢出。“你喝水。”局长亲自倒了一杯开水递给敏。“谢谢，郝局长您有话请假，不用客气。”敏双手接过杯子。局长看着她，“新工作不习惯吧，你是做建筑设计的，学历高，又有好多作品，把你放在我们这儿是委屈你了。”敏赶紧摇摇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小徐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如今也只能牺牲你了。你可想得明白？”敏点点头，心里却不是滋味。“工作上有什么不适应的告诉我，我来安排？我也算是你的叔辈了，不用客气。”敏点点头，看着慈祥的局长嘴巴一张一合，慢慢的却听不见他说什么了。从局长办公室出来，敏径直回了办公室。趴在桌上，心里越想越委屈，最近脾气也不如从前了。她深吸几口气，打开网页，看着新发布的S市最繁华地段的地标性建筑改建设计效果图，曾经熬夜通宵赶稿的大楼设计被改得面目全非。心酸得厉害，像亲手养大的儿子被别人抱走一般疼。姓徐的，这辈子我都不要和你说一句话。 

       晚上回到家，敏刚打开门，便闻到一股清蒸鲈鱼的味道。家里怎么会有人，妈妈不是要晚些时候才来吗？她带着疑惑看向厨房，原来是她最近恨得牙痒不想说话的徐宁泽。她不想说话，径直走进房间里。最近总是觉得很困，倒头便睡下了。睡着睡着，感觉脸上痒痒的。她睁开眼睛，徐宁泽细长的眼睛刚好在离她很近的位置，知道她最怕痒，正鼓着腮帮子对着她的脸吐气。“你醒了，快来吃东西吧，我煮了你最爱吃的鱼。”敏转过身，不理他。“杨敏，你够了吧。多大点事，一个月没理我了。”像他那么骄傲的人，应该很难忍受这么长时间的冷落。不过这次，杨敏不想原谅他。“不说话是不是，不说话我走了，出差一个月以后才回来。”说完，他摔门而出。敏的眼泪掉下来，从前她也不是那么爱哭的人。这时，门又开了。徐宁泽说，“我收几件衣服。”看到敏的眼泪，他一时错愕，不知如何是好。敏那一刻，竟想要原谅他了。可终究却还是扭过头，不看他。徐宁泽也不说走，就呆呆的在她旁边半卧着躺了一夜。清晨迷迷糊糊中，敏感觉到他吻她的额头，说，“敏敏，原谅我吧，以后我一定会对你好。”待她一觉睡醒，徐宁泽已经走了。敏抱着他睡过的枕头，心里不是滋味。

       徐宁泽走后的一个星期，敏好像在电视上看到他一眼。偶尔看到外市的电话，敏一概不接。日子一天一天重复，这样单调又乏味的生活，敏快要疯掉。有的时候，她看到隔壁办公室的黄姐，每天坐在电脑前，乐此不疲的网购，给每一个同事发拼多多的邀请。她感到恐惧，难道这就是接下来二十年的自己。看到同办公室刚入职的小陈，为科长鞍前马后，不分公私，甚至帮他的孩子买尿不湿、报培训班，敏特别怀念从前在S市设计院上班的日子。虽然加不完的班，同事之间竞争激烈，关系也并不是太和谐，但是至少，那一笔笔画下的图是她喜爱的事情。从图纸到现实，在这座城市留下绚丽的一笔。人生很难将爱好和事业统一起来，敏找到了。可是徐宁泽，该死的徐宁泽轻易就毁掉了这一切。敏想起刚刚大学毕业的时候，她进了S市设计院，而他子承父业，去当了十八线城市的公务员。那时候，她没有想过要放弃他。身边好多热心阿姨要给她介绍对象，她只是淡淡一笑，说有男朋友了。天生对八卦特别敏感的阿姨还要追问，男朋友做什么的。敏也只淡淡的说，公务员。阿姨说，公务员好啊，公务员稳定，福利好。敏也不多说，工作忙，没时间细想两个人的未来，徐宁泽更忙，比市长还忙。两个人年轻，拼事业，就这么天高地远的分着。好不容易有时间，徐宁泽就会来看她，那时候还有一些小儿女的情长。有一次，他抱着敏，说好想去一个地方，只有我们两个人，其他的什么都不管。敏笑他天真，说你先问过老爷子吧。徐宁泽深深的叹一口气，再也不说话。慢慢地，他的工作越来越忙，再也听不到他小孩子的抱怨。两人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再想见他，就像现在，是在电视上了。现在她那么恨他，可心里总还装着那个眉清目秀的少年，说敏妹妹，不哭了，我带你去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