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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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鸟超杯第三轮淘汰赛。
1
远远的,邱纹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是老公宋知望。她欣喜地刚要叫,一个卷发女人迎面走来熟练地挽起了知望胳膊,知望另一只手亲昵地拂过女人年轻脸庞,女人笑靥如花。
邱纹的眼直了,脑袋炸了,叫声卡在喉咙管。她感觉女人的笑像一把巨大的镰刀,无情地收割了她对未来的希望。
曾几何时,宋知望也这样深情款款地抚摸着她的脸,她也是满面含春。但此刻,邱纹的脸好像被虫咬过。
她想骗自己看错了。事实上,恋爱两年,结婚二年,她熟悉宋知望的一切:音容笑貌,生活习惯,兴趣爱好……
甚至他呼吸气息。
共同生活的几年,她以为他们都融入了彼此。
但这样一个她了如指掌的人却背叛了她,背叛了她认为他们固若金汤的婚姻围城。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邱纹绝不会相信。
一股酸涩从下而上盘桓在她的眼角。
邱纹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手挽手越走越远的背影,她真想追上去问问宋知望,她要他亲口告诉她,这不是真的。可是,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她的心跳得很乱,大脑一片空白,她的脚也如灌了铅,她根本无法组织语言,她想不出追上去她要说什么,或者,她从来没想过那些视频上看到的桥段有一天会演绎到自己身上,她更不想自己像个泼妇在大街上被人围观。
路上,车水马龙。秋风像把锋利的刀子刮过邱纹苍白的脸。
2
宋知望回来时,邱纹没有像往日一样迎上去,她闭着眼躺在沙发上,她用了半天时间迫使自己冷静了下来。
是她后知后觉。很早的时候,就有朋友在旁侧击她,邱纹,你老公厂里很忙吧?邱纹,别老是围着老公转,要多交朋友。邱纹,你们怎么还不生孩子……可惜,她没听懂这些弦外之音。这么说来,她男人出轨很早就有迹象了,只有她一个人眼瞎耳聋沉醉在自己世界里。
怎么灯也不开?知望边说边打开灯。
刺眼的白炽灯使邱纹眉毛颤动了几下,她觉得一股寒气在靠近自己。
你怎么啦?
邱纹细节地发现,知望以前只要跟她说话,都会带上“老婆”两个字。他说,老婆,我回来啦。他说,老婆,我上班去了。他说,老婆,你想吃什么?他说,老婆,我的浴巾忘拿了……可是,这两个字什么时候省略的,邱纹不知道,她今天是第一次听到她没这样叫她。他应该是换了人叫。她想。
看着她一动不动躺在沙发上,知望走上去,俯下身,又问,你怎么啦?要去轻拍她。
邱纹想起这只手白天摸过另一个女人的脸,不着痕迹侧过身。
知望的手扑了空,触摸到枕头上一片潮湿。
他一愣,心虚地放低声音:你怎么啦?
邱纹憋了很久的委屈终于使她全身颤抖了起来,她以为自己的眼泪在白天已经流干了,可是,这个男人还是轻而易举地就使她泪流不止。她好像也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发泄自己的情绪。
3
邱纹第一次把宋知望带回家时,是个秋天,她的父亲邱陵正在挖坑,准备移栽樱桃树苗。母亲在厨房里准备食物。
爸,这是宋知望,我们在同一家公司上班,他是阳城人。
邱陵一辈子跟土地打交道,去最远地方是省城,还是年轻时跟着村里包工头打零工去的。他第一次听到阳城这个陌生地方名。
邱陵放下锄头,看了一眼宋知望,高高瘦瘦的身材,棱角分明的脸。
长相不错,他在心里想,阳城在哪儿呢?
宋知望在邱纹眼神示意下搬来一把椅子,放在邱陵面前,叔,坐。
邱纹倒了杯水给父亲。
邱陵咕咕喝了几口水,又打量了一眼宋知望。
宋知望紧张得心提到嗓子眼,是丑女婿见岳父的感觉,尴尬得不知所措。
阳城在哪?他将目光投向天空,出省了?
天空是凝重的灰色,有一群大雁飞过。
宋知望的心里咯噔一下,他看着女友父亲那张黝黑的脸,小声道,嗯,五百公里左右。
其实,是五百八十九公里,四舍五入应该也是六百公里左右。
远了。他在心里说,脸色和天空一样凝重。
爸,邱纹撒娇道,现在交通发达,一天能来回。
邱陵看着女儿,这个自己捧在手心里的孩子眨眼间都要嫁人了,还是去那么远的地方。
你去过他家没有?邱陵的心和刚才挖好的坑一样,空空的。
4
宋知望记得,邱纹在跟他结婚半年时,这样哭过一次。那时候,还是她流产。流产原因,用医生的话说,就是胚胎质量差,优胜劣汰。严格来说,这应该是好事。但邱纹从医院回来就一直自责,想想自己结婚大半年等来这个喜滋滋消息最后却扑了空,悲从中来。
老婆,宋知望搂着邱纹,你别哭坏了身体,医生说了,我们这么年轻,有的是机会。
但是机会在以后的一年多里并没有眷顾他们。
她该不会是为这个难过吧?宋知望想。他自认为自己做的万无一失。
哪里不舒服吗?走,我带你去看医生。宋知望要去拉她。
邱纹的身体倔强地往里靠了靠,也渐渐恢复了平静。她此刻一点不想理他。她一想到自己这两年对这个男人一心一意地付出,换来的是今天的背叛,她就不想去面对他,至少目前她还没想好怎么去问他。
宋知望殷勤地倒了杯水放在桌面,你还没吃吧,我去给做你做点吃的。
听见脚步声进了厨房,邱纹坐起来,她去了卫生间。镜子里的那个人披头散发,双眼发红,萎靡不振,灵魂出了窍,明明三十岁不到,却像个五十多的不人不鬼。
邱纹好像不认识自己。她用冷水冲了一把脸,脑子似乎清醒了一点。
我该怎么办?邱纹问自己。
5
你去了那么远的地方,万一遇上什么事或者受了什么委屈,你身边没有一个亲朋好友,你怎么办?邱纹母亲也不愿意女儿去那么远。
妈,邱纹拖着尾音娇嗔道,能有什么事呢?不还有知望吗?
母亲看着女儿,我和你爸年纪大了,也没什么文化,去不了那么那么远的地方,想你了怎么办?
说到这儿,母亲想起邻居女儿春霞远嫁几年才回来一次,想到自己以后也差不多,就免不了伤感,春霞你是知道的,她妈生病都没回来……
我又不是春霞,邱纹听到母亲把自己与春霞比,心里不舒服。
嫁那么远总归是不大好的。
还有人嫁到国外去了呢,邱纹正是热恋阶段,听不到一点建议,再说,嫁的近也不一定幸福。结婚幸不幸福跟远近有什么关系,不要揪着春霞的事情不放,多数人结婚是幸福的。
母亲不说话了。
做父母的不会害你,父亲拎着桶去给前几天移栽的树苗浇水,你看,移栽也不见得百分之百成活率,女孩子嫁人就像移栽,有好有坏很正常。
邱纹听到父亲这个比喻,有点好笑,树和人能比吗?
移栽就是把某种植物从一个地方连根拔起移到另一个陌生地方进行种植的过程。女孩结婚也是,从娘家到婆家,不像移栽吗?
邱纹想想,真有那么一点像。嫁人也是从自己熟悉的地方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特别是她这种远嫁。
你想啊,父亲放下水桶,脸上皱纹齐齐皱起,你去阳城,那么远,你有熟悉的人吗?你懂那里的风土人情吗?饮食习惯吗?方言听得懂吗……这比树苗移栽更严重。
邱纹的脸色由赤到白,爸,哪有你说得那么严重?
邱陵见女儿脸色已变,担心给她压力,但想着她一个人即将去远方,该说的还是得说,得让她有个心理准备。缓了缓,当然,不管你嫁去哪里,都有一个适应的过程。只不过,远嫁适应的过程或许更长。移栽连根拔起都有水土不服,夫妻间也有不和的时候,万一,我是说万一有一天你们吵架了,那么远,你要去哪儿?
6
万一有解决不了的事,你就给我打个电话或者干脆回家来。母亲说。
邱纹不想为这事给父母打电话,他们如果知道她现在这个样子会睡不着,吃不好。
她想回家。回娘家。娘家在六百公里之外。
厨房里传来滋滋油响,邱纹没有一点想吃的欲望,明明做错事的是男人,她却一时无法面对他,原来亲密无间的关系现在只剩尴尬。
她将头发随便往后一扎,缓缓出了门。她也不知道她要出门去干嘛。
暮色四合,风吹黄叶。邱纹走在萧瑟的秋风里,心一阵接一阵的冷,她盲目地走着。
叮铃铃……邱纹兜里的电话响了。她从无边的愁思里茫然看看四周,她以为是知望打来的,她一点不想接,就随它响。
手机较劲似的一直响。
邱纹不得已拿起电话,刚要关机,却发现是母亲打来的。她赶紧整理好自己情绪,脸上笑容很苦。
妈,干嘛呢?邱纹问。
打电话半天不接,不知道我们担心啊?母亲责备道。
一股酸楚从心底升起,邱纹醒了醒鼻子,满腹委屈却说不出口,自己选择的路,爬也要爬过去。她强颜欢笑,妈,担什么心,我好着呢。
怎么听见汽车声?怎么天快黑了还在外面?一个人吗?
自从跟宋知望结婚到阳城,跟父母只能从电话里说说话,母亲像只警犬一样敏锐,总是能从电话中的蛛丝马迹中捕捉她的喜怒哀乐。
妈,妈,妈,邱纹叫声喋喋以此来表示自己心情和身体的无虞,没事,没事。
母亲还是不放心,真没事?宋知望呢?
邱纹嘿嘿干笑几声,能有啥事?我就是饭后出来买点东西,他在家洗碗呢。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替他撒谎,她是多么希望能得到家人的安慰啊。
我这心里老不舒服,就记挂你有事,有事别憋在心里,两个人好好商量。
商量?她在心里悲伤地发现,她连说话的人都没有,跟谁商量啊?再说,才结婚两年,她的婚姻就出了问题,她怎么说?
妈,你想的太多了,我能有啥事?邱纹嘴硬道。
没事我就放心了,买好东西赶紧回家,别一个人在外面闲逛。母亲说。
她不敢多说,强忍心中难过,妈,真没事,我马上回家。
7
宋知望做好面时,家里已经空空无人。
邱纹,邱纹。他疑惑地叫了几声。
没人回应。
她去哪儿了?他仔细想了想,跟他结婚这两年,因为语言不通,她没什么深交朋友,她的朋友都在娘家,自己父母在乡下,她不可能去那,应该是出门了吧。
他放下面,拿起手机要找人。
刚拿出,就有电话进来。
宋知望看着手机号码,朝门口看了一眼,进了房间。
宋知望从房间出来时,吓了一跳。
门口正站着邱纹。她两眼无神,面若死灰。
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宋知望心虚道。
邱纹原来还想着只要自己装作不知道,就当什么也没发生,可是,刚才她进屋听见两人电话里的腻歪程度让她五内俱焚。她知道,她不可能再保持沉默了。她想起父母的话,去了远方,她就只有一个人了,没人能帮她。她告诉自己,该来的还是来了,要冷静,要冷静。
我刚给你煮了面,你去哪儿了?宋知望不敢正视邱纹眼睛,说完这话,他准备进厨房端面。
不想吃,邱纹淡淡地说,没胃口。
还是吃点吧。
你是真关心我吗?邱纹脱口而出,天知道,她说出这话不亚于是凌迟自己。
宋知望佯装镇定,你今天怎么啦?
邱纹强忍泪,鼓足勇气,你和她多久了?
宋知望心里一慌,虽然他对她没了往日感情,但真相来到有点猝不及防,他以前想好的借口一时心慌说不上来。
你说什么?他装糊涂抵赖。
邱纹把自己伤口撕开,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屋子里静了下来,风在门口探头探脑。
如果你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我们也可以聊聊别的。邱纹不想逼男人,红着眼圈说,虽然她很想解决问题。
男人抬起头,该来的总会来,长痛不如短痛。他眼神闪过一丝歉疚,我对不起你,事已至此……
邱纹突然害怕听到男人后面要说的话,她想给他给自己时间,事情还没到无法收拾的地步。
8
为什么?她放低声音问,是我看错你了吗?邱纹并不想步步紧逼,可他总得有个理由让她死心。
你没错,知望说,错的是我。
你跟她多久了?
四个月。
四个月。邱纹喃喃道。这对她是极大的讽刺,她的几年比不上她人几个月。
你还要跟我过吗?邱纹问完这句话,感觉自己像个感情的乞丐在等他施舍。
让我再想想。知望躲闪着她眼睛说。
邱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以为凭他们几年的感情,他会求她原谅,然后他们重归于好,那些海誓山盟言犹在耳啊。他要考虑,就是他已经动摇了他们的感情,他心里的天平已经偏移了别人。
邱纹头一次觉得他们两个人有一条银河的距离,她的眼泪再也止不住。
想想这两年,她抛弃家人和朋友千里奔赴来到这,学做饭,学方言,入乡随俗,像棵刚移栽的小树苗努力适应新环境。在这场移栽中,她用心浇灌却还是没得到滋养。到头来,她的婚姻真如父亲说的像是一场水土不服的移栽。
她深深替自己这两年不值。
我可以给你补偿,你要什么我都答应。知望说。如果她接受,他就不必为自己的过错而内疚。
补偿?你拿什么补偿?才两年啊,邱纹凄然一笑,你以为钱能减少良心不安吗?她到这时发现自己真是个天大的笑话,原来还抱着男人回心转意的希望,谁知别人直接提了补偿。他们之间再也回不去了。
父亲说,树苗移栽是连根拔起。
而她这一场远嫁遍体鳞伤。
邱纹醒来时,父亲在院子里忙,厨房里饭菜飘香。而她,还是那个土生土长未嫁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