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穷到底有多可怕

1
我经历过一些苦涩的日子,当然,也只限于苦涩而已。苦难我没有经历过,那些苦涩的日子,叠加在一起,对于一个神经敏感、性格内向的人来说,大约也可以称得上是苦难了。
我出生在一个贫困的小县城的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里,时间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国家实行改革开放没几年,全国经济刚刚复苏。在农村,尤其是在偏僻的小山村里,依然贫困得厉害。听我父母讲,观音土、柳树叶,他们是没吃过,可是坏的豆子、豆壳掺在一起磨成面做的馍馍,却是家常便饭。每次回忆那些日子的时候,母亲就感叹:那些日子真苦,孩子什么也吃不到。不过那些苦日子究竟有多苦,单听母亲的叙说,我是无法体会到的。或许苦的是他们,哪个父母会让孩子受苦呢?即便是在那样清苦的日子里。
我能很清晰地回忆起那些苦涩的日子,是在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我快要上学的时候,搬了一次家,原本我们是在姥爷家的那个村子住着,到我将要上学的时候,便搬到了奶奶家这边。至于为什么要搬家,我后来隐约听姥爷说过几句,我家的隔壁住着大舅家,大舅念过几年书,常拿着半导体听评书,是个平地卧的,大舅母却不是个老实的角色,现在也不知道她为何如此的仇视我们家,特别是对母亲。有两件事情,我后来分析可能是促使母亲决定搬家的原因,一件是母亲自己说的,大舅母经常往我家厦房的墙根底下浇脏水,冬天就把雪堆在那里,天暖了,雪都化成水,向墙里面渗,目的是要将厦房泡塌。
另一件是听姥爷说的,具体事情不太清楚,只说大舅帮着大舅母和母亲吵架,母亲气得喝了农药,幸好及时送到医院,抢救过来。我听说了这两件事情之后便一直认为大舅母是可怕的,令人恐怖的,就像《白雪公主》里面的那个巫婆。直到我家搬走好几年,每年我去姥爷家时,遇见大舅母都不愿意理她,她却很热情,蹲下来,搂着我,摸着我的后脑勺,说些我那时听不懂的话。我心里是有些厌恶的,想这就是曾经逼我母亲喝药的巫婆,但是因为胆子小不敢乱动,任她搂着。
这些苦涩的日子是属于母亲的,对我的影响并不大,属于我的苦涩是在上一年级之后,我把苦涩的日子说成是属于我的,因为现在特别是而立之后,学会了一些关于人生的思考之后,我已不再认为那些苦涩的日子有多么的糟糕;相反,我觉得,如果没有那些苦涩的日子,我或许也不会养成现在的品格里面一些好的东西,比如孝敬父母,尊老爱幼,有同情心和怜悯心,知道珍惜时间等等。
2
我入学没几天,父母又合计着去姥爷那边承包水田,种水稻,因为那边几家种水稻成功了,家境富裕了,惹得父母一时心活。我当时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直到三天后放学回家,不见了父母,才一下子明白了他们之前说的话。八岁之前父母从未离开过我,现在一下子不在身边,感觉失去了依靠,心里慌慌的。晚上奶奶来和我做伴儿,从出生到上小学,一直在姥姥姥爷身边,所以对奶奶并不亲近。奶奶表现的也很平淡,并没有哄我,或给我讲个故事亲近亲近,只是一针接着一针地纳鞋底。我就看不下去书,开始想我的爸爸妈妈,但是我不敢对她说,只是鼻子里面酸酸的。
白天在学校还好,可能小孩子是不会忧虑未发生的事情,只有忧虑摆在面前了,才知道还有这么回事,并且是无法回避的。午休时,赶着回家吃午饭,学校离家有一公里吧,远倒是不远,一路玩笑着也就到家了。可是要到家了,笑声却没了,等着我的只有一座空房子,奶奶中午不能过来陪我,三叔、四叔家也都有孩子,需要她照顾。我虽对奶奶不亲近,还是希望她能来,看着别的孩子的父母和爷爷奶奶早就在门口等着他们回家吃饭了,离老远就喊着他们的小名,我真羡慕。
可能那时还小,不知道什么是嫉妒。我也有小名,只是很难听,我一直埋怨父母为什么给我起了这么难听的小名,并且当他们叫我小名的时候,也赌气不应声。但是现在我是多么的希望能听到有人喊我的小名啊!可是并没有。我沮丧地掏出那个系着布条的钥匙,踮起脚尖,费力地打开那个已经生了锈的门锁。打开了却不愿意进去,我受不了那种空旷的静。现在想想,我的敏感,在那时就已经体现得很充分了。
当时心慌的感觉,我现在记忆犹新,或许这辈子也不会忘掉。屋里很暗,窗户没有玻璃,钉着两层很厚的塑料布。时间一长,塑料发黄,屋内更显阴暗了。我最受不了这种空旷的幽暗的静,便想快点吃完,早点离开。当时只是觉得此刻早点离开便好,并没有想,即便此刻可以早点离开,明日呢?后日呢?大后日呢?
3
饭菜是早上奶奶做完剩下的,就在炕上的盆里,上面捂着棉被,还不凉。饭是白米饭,菜通常是白菜炖土豆。油是很少放的,我到现在还记得那只油乎乎的黑油瓶。外面蒙着一层尘土,看不分明里面盛了多少油。我打开过盖子向里看过一次,里面只有少半瓶油。但是我一直很好奇,这少半瓶油始终是用不完的。
我默默地摆好饭桌,掀开棉被,打开扣着的盆,拿出颜色发白的菜,盛一碗饭,默默地吃着,心里一直酸酸的。我想快点吃完,早点回学校去,那空旷的静使我心里难受。锁好门,离开了家,走在上学的路上,心里便会好些。
这些并没有对我的学习带来多大的影响。我一直钻心听讲,认真学习,并且成绩一直很好。因为年龄小,并不能想象父母在外面有多么不易。只是因为性格内向,好静不喜动,所以能坐住板凳,能静心学习。其实父母在外也真是很不易的,只是我太小,他们并不向我诉说。
我只记得母亲说过一件事,时隔这么多年,我一直记得。我们这里种水田,是要抽取地下水的,使用柴油机做动力,接上水泵,往往要挖一个四米见方,两米多深的坑,把柴油机和水泵窝到下面去,据说这样子容易上水。当时我并不明白这道理。坑的一面墙上是倾斜的,挖有阶梯,供人上下。有一天,天快黑的时候,下起了雨,母亲穿着靴子下去要检查一下机器,没想到雨就下大了,当她要返上来的时候,那台阶被雨水冲得那样腻滑,刚踩上去就滑下来,眼看着天黑了,父亲又不在附近,母亲急得脱了靴子,想光着脚或许能增大摩擦力,可是依然不行,她已经摔得满身泥水了。她大声喊着,可是田里干活的人都回家去了,天已经黑严实了,雨却越下越大,噼噼啪啪的砸在母亲身上。
她不得不放弃努力,努力是毫无意义的,在这种条件下,她明智地选择了保存体力,来抵抗这一夜的大雨。她就是这样背靠着泥墙壁一直站到天明。大约十几个小时吧,蹲一会儿也不可能了,坑里面已经积了很深的水。雨水哗哗的砸在坑里的积水上,她的眼泪也哗哗的往下流。
人在遭遇了不好的境遇时,就会变得消极,何况她是那样的敏感,性格内向。她怨自己的命不好,跟了父亲,父亲虽然勤劳,脑筋却不灵活,看别人折腾啥,也跟着去折腾,往往人家赚了,他却赔了,又爱赌钱,脾气又不好。她回忆了与父亲的每一次吵架,眼泪就一直流着,直到雨停了,眼泪还没有停。天明,父亲来的时候,坑里的积水已经到腰了,她就是这样在里面站了一夜的。她向我讲述的时候,我的鼻子酸酸的,眼泪一直在眼圈里打转,直到多年以后,我一回想起母亲顶着雨在泥水坑里度过的那一夜心里就难受。

4
班上有一个姓杨的同学,比我大一岁。个子很高,脑袋却不灵活,因此,时常挨老师训斥,又因为家里困难,穿的衣服也破旧,同学们都取笑他,欺负他。他却脾气好,逆来顺受,也不反击。我倒很有些同病相怜的感觉,与他走得很近,他也愿意和我在一起,有时中午我就请他去我家吃午饭。其实我是有私意的,我实在不愿单独去面对那幽冷的、空旷的静。
他来了,便有些响动,便有些生气,有些热闹。我很热情地招待他,给他盛饭,夹菜,他吃得很香,也吃很多。或许他家的饭菜还不如我家的吧!我问他怎么样,他说挺好吃的。我再问他怎么样,他说饱了,我们就收拾好桌子准备回学校了。
他总是帮我锁门,因为个子高,所以能很轻松的够到,用力一压锁屁股,就锁上了。我总是在厕所里,一边用尿冲着茅坑里的蚂蚁,一边冲他喊着:“锁好了啊!”他也喊着:“锁好了,快点尿你的吧!”我就系着裤带从厕所里出来,往往还要再看一眼他是否锁好了。
路上,他总是要我给他讲故事。我是听过一些故事的,都是父亲讲给我的。父亲没读过几年书,却喜欢看书,特别是古书。家里有几本古书:《杨家将 》《水浒传》《封神演义》……他看过之后都记得,特别是一些精彩的情节。我也常磨他讲,他便绘声绘色地讲起来,我时常听得入迷,听过了竟也都记得。我便每天给我的小伙伴讲一个故事。
后来故事讲没了,他还要求讲,我就瞎编,竟也有模有样,他听得一样认真,总是问后来呢,后来呢。我现在倒是佩服我那时有那么好的想象力,现在却是不行了!我也惊讶自己能将故事编得天衣无缝,结局也很圆满,而且思路不会终断,往往到学校了,还没有讲完,他就说明天接着讲。
事实上,我的小伙伴未能陪我很久,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我现在也无从回忆起原因了,我们变得生疏了。我不再邀请他去我家吃午饭,他也没有再让我给他讲故事。我又开始独自面对那空旷的、幽冷的静了,这滋味依然很不好受。
5
这些精神上的折磨,对于一个精神世界还很苍白的孩子来说,够不上什么打击。让我痛苦并开始产生恐惧心理的是我家隔壁村长家的那小子。那小子和我同岁,生日略小些,或许是从小熏陶于官宦世家的高贵气,他从小就养成了盛气凌人的习惯,不把我们这些贫穷家庭的孩子放在眼里,而且常常欺负我们。
我就遭遇过几次,有一天下午,我在前面走着,快到家的时候,就听见他在后面嚣张地叫喊着,要我停下等他。我知道准没好事,就加快了脚步,赶到院门的时候,我的心稍稍稳了些。没想到我推开院门,向里没走几步,就听见几声诡笑。抬头一看,他正骑在院墙上,得意地笑着,样子很有些古时剪径的山大王的气势。那得意的笑容是在说:小样儿,还能跑出我的手掌心!
我知道躲不过去了,便不理他硬着头皮往里走,刚走过他,后脑勺就挨了一下,火烧火燎的疼,回头看时,他正扬着一跟新折的柳树条,得意地笑着,在显示着自己的威风。我没有打还,因为不敢,不是怕他,是怕他的当着村长的爸爸。我听别的小伙伴说,某个小伙伴被他欺负了,去向他爸爸告状,他以为他爸爸会训斥他,没想到却被他爸爸狠狠地踢了一脚。那小伙伴自然很委屈,回家向爹说了,没想到爹又给了自己一个耳光,教训说以后不要去惹村长家的孩子,当天晚上,他爹还拎了两瓶酒去村长家道歉。
我是不能向他的村长爸爸告状的,据说,那个小伙伴被他的村长爸爸穿着皮鞋的脚,踢出去很远。我瞪了他很久,他扬着柳条,得意地看着我,以为把我激怒了,准备迎接我的进攻。然而我并未发动进攻,瞪了他一会儿,我实在看不下他那种小人的嘴脸,扭头走了。
他离开时是得意的神情还是失落的神情,我没有看到。大概是得意的吧,像他这样一个人,一定会为自己的胜利而骄傲的。我并不感到如何的气愤,只是想,他并不配与我交手,因为他不过是一个小人而已。多年以后,当我读了鲁迅的《阿Q正传》之后,想想自己当时的想法,倒蛮有些阿Q精神了。
还有一次,我不小心被他抓住了把柄,现在倒回想不起究竟说错了什么,还是做错了什么事,被他发现了,扬言要去告诉老师。我当时真的很害怕,只知道如果被老师知道了,后果将不堪设想。便一再哀求他,他又开始了得意的微笑。那笑我到现在还记得蛮清晰,我虽然内心厌恶急了,但是不得不忍受着。他终于答应不去告诉老师,但前提是得听他的指挥,听他的命令。我当时没有想到这将给我以后带来多大的麻烦,只是想不告诉老师就好了。像他那样的一个小人,一旦得志,一定会猖狂的,我当时并未想到这些。
果然,当天放学的时候,他便命令我把书包给他背回去。我刚要反驳,他立马翻了眼睛,做出要去找老师的架势。无奈,我只好替他背起了书包。没想到,他学习那么差,书包倒很重。差不多有我的四倍重,真想不明白他都往里面装了什么东西。
快到家的时候,我环顾了左右,没有人,就把他的书包丢在地上,拉着书包带儿走,沾了一些泥土,不过那书包的质量真好,硬是没有磨漏,比我们的军用挎包厉害多了。那个书包应该价值不菲,我当时就体会到了干部和群众之间的差别。
不仅如此,他还常让我替他写作业,我当时是极不情愿的,后来长大了倒想,我之所以能学得好,记得扎实,或许多少和这有些关系。
这种苦恼纠缠了我很久,我整日都生活在恐惧里面。总是担心他突然去告诉老师了,然后老师狠狠地严厉地批评我,说不定会用教鞭打我。那个老师也是我极怕的,并且听说他的爸爸经常给老师家里送大米,老师对他是极关照的。后来,他留了级,不便来纠缠,这才作罢,我才得以轻松地去学校。
6
还有一件小事,我记得很清楚,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流行弹玻璃球,我也看得眼热,但没有提出买的要求。突然一天晚上,父亲从兜里掏出三个玻璃球递给我。我当时是怎样的兴奋,现在已记不得,或许并没有表现出很兴奋,因为我天生就不是一个感性的人呢。但是心里还是很喜欢的,拿着玻璃球,自己在院子里面玩了很久。想明天就可以和同学们玩了,当然,我不会赌输赢的,只是白玩。因为输不起,只有三个,输掉了就再没有了。那三个玻璃球实在可爱极了,我现在还约略记得,昏黄半透明的,在太阳底下照,闪闪发光。
第二天,我找了一个小伙伴,讲好了是白玩,便开始弹起来。我们正玩得起劲儿,一个黄毛儿的家伙跑了过来,他本来和我是同班,升三年级的时候,成绩不好留级了。个子不高,有些口吃,长着一脑袋黄头发,我们都叫他黄毛儿。这小子很有些无赖的气质,长大后,竟真成了本乡一个流氓混混。
他一过来,我们就知道准没好事,就都把玻璃球握在手里,不再玩了。果然,他对我们说,借我几个,赢了加倍还给你们。和我一起玩的小伙伴摇了摇头,他便盯着我看,我被他的承诺诱惑了,也见他说的诚恳,就将三个玻璃球都借给了他,并叮嘱说话算话啊,他说一定,扭头就跑了。
放学的时候我去向他要,他一脸无辜地说:“都输了,明天赢了一定还你。”其时,我已经开始担心了,但也想,他即便不加倍还,总能还我三个吧。我实在想不到人心的险恶,第二天中午去向他要,他竟不再表现无辜,反倒态度强硬,倒像是我向他借东西。“没赢呢,赢了就还你。”我已经知道了他这话不靠谱,但是又没有办法,只能盼着他赢得多些,良心发现,一时高兴便还了我。
但是他终于没有还我,我又不敢找他打架,父母问时只说是输掉了。这件事情让我后悔了很长时间,那三个玻璃球让我心疼了好久,也认识了人的丑恶的一面。再后来,黄毛儿退学了,成了名副其实的混混,那三个玻璃球也就一直未能要回来。

7
小升初的时候,我考了全乡第一名。可能是因为年纪小,并没有多大兴头儿。父母却骄傲了好些日子。班主任是个三十多岁的女教师,她一直用疼爱的眼神看着我,并骄傲的当着全班的同学叫我“一号种子选手”。
可是,我却让她失望了。一个月后的第一次月考,我只考了第八名。成绩出来时,我一下子就懵了,从此真正体会了什么叫压力,便奋发学习。我确实用功了,可是考试的时候,仍只是四五名的样子,看来,我是与第一名无缘了。班主任老师不再用疼爱的眼神看我,而把这眼神给了总考第一的那小子。
我当时并不懂得嫉妒,竟渐渐地接受了这个现实。可能是为了照顾我的自尊心,没有立即免去我学习委员的职务,不过第二学期开学的时候,就把这个职务给了那个总考第一的小子,而我只是一个学科的代表了。
比我大一届的学生里面,很有一些四肢发达没有头脑的家伙。他们的身体素质好的不得了,浑身精力充沛,又无处发泄,便寻事打架,并以打架为荣,无论是打赢了而歇斯底里地庆祝的,仿佛一个站士;还是打败了,流着鲜血,凛冽地立在风中,仿佛一个烈士。
我现在仍记得,他们的架势与年龄实在不相称,在我看来,简直凶神恶煞一般。可能是我实在胆小,我是不敢看他们的,特别不敢看他们的眼睛,生怕这样会激怒他们,或许哪一天不小心碰到他们,所以时时处处不得不小心谨慎。直到我升了初三,他们都离开了学校,我才渐渐的自由了些。
或许是我的敏感,我的懦弱,但我亲眼看见他们毒打了一个和我一个小学,原来很照顾我的一个小伙伴。他们像野兽一样残虐着一个羔羊,我的小伙伴奋力地反击着,可是羔羊如何抵得住野兽呢,何况又是那样一个庞大的兽群。我现在一回想起来,那群野兽向我的小伙伴拳脚相加的那一幕,就愤恨着自己的懦弱与卑怯,因为当时我离他那样近,却不敢去帮他,直到兽散了,他被他的同学们扶着回了班级,我低着头一直跟在后面。
8
在我感觉到贫穷给我带来了耻辱,是在初二,那一年我一十六岁,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子,她长得漂亮,脸蛋总是红扑扑的,留着短发,爱笑,说话时,眼睛也仿佛在笑。总之,我觉得她哪都好。
这种感觉也一定不止我一个人有。可是,我不敢和她亲近,甚至不敢看着她的眼睛说话。在她的高贵面前,我是猥琐的,我切齿着我的猥琐。我没有漂亮的衣服、裤子、鞋子,我穿着亲戚们施舍的过时的衣服,好在还没有补丁。它们是那样的毫无光彩,是那样的猥琐不堪。我穿着它们,在她的面前根本抬不起头来。
她却随和,不只与我说笑,与别人也有说有笑。当她和别的男生说笑时,我便嫉妒得厉害。当时学校里也有男女生处对象的,有胆大些的,便不顾了老师和家长,公开了关系,手拉着手,在校园里走。也有保守些的,上课时互相传纸条,诉说着甜言蜜语。
我曾帮一对儿情侣传过一次纸条,只有那一次,因为好奇,加上同桌的怂恿,我打开了那纸条,迅速地扫了一眼,顿时耳热心跳。原来汉语竟有如此大的魔力,语言真是有力量的,那一次我便深深地体会了。后来读《三国演义》,看到武乡侯骂死王朗时竟激动不已。我没敢看时间太长,我的脸已经发热了。像做贼一样,迅速折好纸条,传了过去。
看过了,又觉得无聊,似乎自己是一个可耻的小人,语言再甜再蜜,毕竟都是人家的,我跟着凑什么热闹啊,脸红个什么劲儿啊!想到这,我越发看轻了自己刚才的举动,这是我做的吗?这是我应该做的吗?一时情绪复杂起来,却又忍不住去看那女生的表情,那女生在我们班算得上美女,个子很高,比一些男生还要高,圆脸,白净,只是脾气不好,据说在小学时以打架闻名,当然,学习也不好。那女生打开纸条后,粉白的脸一下子红了,看得出她在享受着甜蜜的幸福。我当时并不懂得爱情,只觉得那种感觉一定很妙,我又感觉了自己的猥琐,这事和我什么相干,幸福和甜蜜自是人家的,我又觉得好没意思。
后来,隐约听说了,我喜欢的那个女生,也跟班上一个男生暧昧。那男生是副校长的儿子,长得好,穿得好,差不多就是现在的高富帅了。我只是听说两个人的关系有些暧昧,倒没见什么,即便如此,我对副校长的儿子也已恨之入骨了。他一直奇怪,我怎么如此讨厌他。恨归恨,我却不能与他相争,他有优越的家庭,有副校长的爸爸,有好的衣服、裤子和鞋,有白净的脸面。他总是夸耀地说,又买了什么牌子的洗面奶,我们这帮穷小子都不知道洗面奶是干什么用的。
9
穷困使我抬不起头,特别是在我心爱的女孩儿面前。我当时并不理解爱情,只是觉得,爱情不应该是属于贫穷的。虽然,我竭力在她面前掩饰自己的贫穷,但是我无论怎样努力,衣服仍然是旧的,鞋子仍然是旧的,这些是我无法改变的。
虽然,我现在理解了贫穷并不可耻,懒惰、不求上进才是可耻的。可是那时,我并没有这样高的思想境界,单是觉得贫穷使我整个人显得鄙陋。我开始在同学面前,尽力掩饰自己的贫穷,特别是在她的面前。
无奈,我的贫穷是显而易见的,再怎么掩饰,也都无济于事。我很清楚地记得这样一个场景,那一年秋天,学校组织我们扒玉米,美其名曰“勤工俭学”。雇主是学校周边村子的,只提供带队老师的午饭,我们这些学生就没人管了,只能自己带饭盒。我当时用的是一只薄铝饭盒,不知来历,可能有一些历史了,盒的表面已经有一些坑洼,和同学们的高级保温饭盒比较起来,它简直要算难民了。
我倒并不艳羡他们的样子美观、保温效果好的饭盒,只是感觉我的这一只实在粗丑得可以,并且它也起不到什么保温的作用。可是没有办法,我还得带着它。
因为家境贫寒,我只能带一些简单的饭菜。饭是白米饭,菜是白菜、土豆一类。印象最深的是,母亲炒出来的土豆丝总是黑黢黢的,直到现在,我仍不解其故。或许是因为少油吧!我那时戏称之为“黑暗的土豆”,我常带的便是这个了。有好心的雇主,在做完饭后,便将我们的饭盒放在锅盖上,这样中午吃时,就不会凉了。
好像是开始劳动的第三天吧,中午休息,回雇主家吃中饭。我们都累得筋疲力尽,互相靠着走着。现在一回想校方拿我们这些学生去赚钱,就发恨,那真不是一件轻快的活计。每年到这个日子的时候,我们就愁得不行。
当然在这个时候,人脉的作用便突显了出来,我同村的一个小子就从来不参加什么狗屁的“勤工俭学”,整整三年,他一次都没参加过。后来知道,他的舅舅是教育局的,他只需拿起电话,按几个数字,那小子便不用勤工俭学了,便不用像我们一样,天不亮,就浑身疼痛地爬起来,摸黑上路。途中必须经过一处,那一处,对当时的我来讲,是极恐怖的地方。公路与土地相连接处,有一座坟,那坟不高,在农民的眼里,每一块能种植庄稼的地方,他们都不会放过,因此,天长日久,那坟便渐渐地缩小为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土包了。即便是这样,对于十几岁,胆子很小的我,也是极恐怖的了。
平时上学放学赶在白天,便也大着胆子过去了。“勤工俭学”这几天便不同了,我每天都是披着星星去,戴着月亮回。这样子,那个小小的土包,便成了我心理上极大的威胁。每次经过它时,我都是提前做好心理准备,然后卯足了劲儿,猛地蹬动车子,快速地驶过去,驶过去了,离得远了,也就不害怕了。
我那时总是假想这样一个场面:当我经过它时,突然从它里面伸出一只大手来,一下子把我拽进去。说也怪,平时不这样想,每当经过它时,便不自觉的这样想起来。越想,便觉得那只手就要伸过来了。有时候也以唯物主义者自居,做自我的激励。可是快要经过它时,还是要大声喊叫着冲过去。这些都是我们这些没有人脉的家庭的孩子所不得不面临的,而那个有人脉的小子便不必了。

10
这些都不算什么,让人难受的是,在她的面前,暴露我的贫穷。我还清晰地记得,当时我是在故意躲避、掩饰,可我实在笨拙,最终还是暴露了。
中午,回雇主家吃饭,我是能很快便找到自己饭盒的,它是那样的粗陋。我洗过手脸,捧着饭盒,找了个位置坐下来。周围有几个男生,与我同村,在他们面前是无需掩饰贫穷的,因为各家的根底儿,大家都是了解的,掩饰是毫无意义的,只能徒留笑柄。不过他们的家境比我稍好些,他们的饭盒比我的要好看些,他们可以带一些,当时在农村中,并不能够经常吃到的炒鸡蛋。当然,他们带的也并不多,却可以大大方方、十分坦然地坐下来,打开饭盒,慢慢地享用。
我带着最多的便是被我戏称之为“黑暗的土豆”了,如果它们能以正常的面目出现的话,我的心里或许还能坦然一些;然而恰恰相反,它们竟是如此的黑暗,这样的让人觉得可笑。每次打开饭盒前,我的思想都会发生一些争斗,最后还是要无奈地打开它。
那一次,我刚打开饭盒,她进来了,好像是要取什么东西。她往出走的时候,正好经过我,我一下子感觉很窘,想把饭盒盖上,又担心这样更会引起她的注意;如果不盖上,那些黑暗的土豆,一定暴露无遗了。我正着急,她已经走到了我的近前,我下意识地用盒盖斜着挡了一下,我偷眼看了一下她,感觉她的表情有些复杂的变化,或许是我的敏感,我便怀疑她已经看到了那些黑黢黢的东西了。
我紧张起来,她发现了我的贫穷。尽管我的衣服、裤子、鞋子早已经出卖了我,可是,我还是不想在她面前暴露得这样彻底。我又担心我的表情和刚才的举动被其他的同学发现了,于是心里一直紧张着,麻木地把饭菜一口一口的送进嘴里,毫不知味。整个下午,我都在想着这件事,越想越不敢看她。
当时的劳动是分成几个组的,每组十几个人,偏偏我和她分在了一组。每组都互相比赛,现在想起来,可能是带队老师鼓动的。前面的扒完了,掉过来帮助后面的,偏偏我就和她碰到了一起,现在已经记不得是我帮她还是她帮我了,只记得我紧张得很呢,不敢看她,也不敢和她说话。她也没有和我说一句话。我想,完了,她是嫌弃了我的贫穷了,她一定看见了那些黑暗的东西了。
虽然我也清楚,我和她之间根本没有什么可能,但是我仍然不由自主的要在她的面前维护自尊。这种心理一直到初中毕业了还在作祟着。
11
我们的原本在村长家隔壁的那所房子,还是能说得过去的,可是自从父母承包水田折了本之后,债主们便踏破了门槛。父母又是极要强的人,偏偏一些狠心的债主赶在年三十来家里讨债。父母实在急得没了办法,好说歹说,求人家宽限些时日,便低价出售了房子。因为卖得急,人们又都知道父母急着用钱还债,偏偏都联合了似的勒着价钱,硬是比买时还少了许多出手了。
房子卖了,债还清了,父母的心里轻松了些。可是又面临着难题了,总不能住在露天里啊,便在雨天,搬进了奶奶家的厦房。父亲套上牛车,只一趟,便都利索了。其时,我差不多在小学三年级吧,先是一点事情都不知道,只是见一个邻村男人来家里几趟,当时隐约着明白,父母要把房子卖掉了,但是并没有感觉怎样的失落。事后,过了一段时间,临村的人一直没来过,我便也把这件事忘却了。
直到一天放学回家,一进门,突然感觉空荡荡的,不是心理上的空,而是实实在在的空。箱子、被褥什么都没有了,单剩下一间空荡荡的屋子。我正愣着,父亲进来了,将最后一件东西搬了出去,我明白这里已经不再属于我们了,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很强的失落感。可能还是因为年轻,也不知道悲伤,临走时,还在炕角处立了一根火柴,想要过几天回来看看它是什么样的状态存在着。潜意识里,我可能也知道,我是不可能再回来的了,但还是那样做了。
果然,我后来一直没能再回去过,那里已经不再是我该去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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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家的厦房很有些历史了,纯土质构造,棚顶苫着茅草。大约三十几平米,外高而内低,推门进去,感觉一下子跌进去一样。室内光线很弱,太阳光照进去的少得可怜。墙壁也黑得发亮,灶台是泥抹的,棚和墙壁是报纸糊的,因为年头久,报纸显得黄而黑,看不出一点字迹。只有朝东向有一扇窗户,是用塑料布钉做的。旧是旧了些,好在还结实,不会因刮风下雨而有倒塌的危险。
东西堆了一炕,乱七八糟的,母亲开始归置,我因为年纪小,不感觉怎样的落差,怎样的悲伤,母亲心里却很难过。她虽然不说什么,但是她的表情却凝重得很,我知道她在难受着,便故意找话要安慰她:“这地方也挺好的……”我想要举几个例子,以证明这地方还是有些好处的。但是我扫视了半天,实在找不到可以证明好的地方,便嗫嚅着,不知道再往下说什么。母亲看着我,先是苦笑了一下,继而便明白了我的心思,也就不再把愁苦表现出来,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和我说些学校里的事情。但是我知道,她的心里是苦的,多年以后,我长大成人了,便愈发理解了母亲那时心里的苦,也便愈发的可怜她。
我们换了一个新家,心情有些变化,但是农民骨子里最朴实的本质没有变,父母依然披着星星出去,戴着月亮回来,为了家计辛苦着,我依然背着我的军用挎包,迎着太阳去上学。
可是没过多久,这个房子,我们也住不成了,因为我的五叔,一个痞子、无赖,本不想在这里提他的,但是那段苦涩的日子,确实拜他所赐,便躲不开了。他是最小的,比父亲差了一轮多,因此,小时在家里有些宠坏了,长大了,也就真的变坏了。上了几天学,便务农了,务农又务不成,没有耐性,抡几下镐头就嚷嚷着累,正经做事的人便嫌他碍事,他也便不去做了。
整天往镇子里偷跑,结识了几个街头小混混,回来便也学人家,留长指甲,不管和谁说话都扬起脑袋眯着眼,冬天只穿一件外套,冻得哆里哆嗦,浑身上下摇晃,就是不肯套上棉衣。最坏的是,也学人家,在食指与中指之间夹了一根带有过滤嘴的香烟。奶奶说过他几次,嗯嗯哈哈的应着,说多了便不耐烦,扯上衣服走了。几个哥哥都成家了,农事又忙,便无暇去管他,渐渐的,他便成了一个地道的招人嫌厌的无赖。
到二十多岁的时候,没有人愿意来给他保媒,家又穷,又不务正事,谁愿意保呢!没有女人管着,他的脾气渐渐的就坏了,常在外面喝酒,回来便惹是生非,他常找麻烦的人便是我的父亲。因为父亲老实,便纵惯了他。我常常趴在炕上做着作业,门突然就被咣的一声踢开了,他醉醺醺的摇晃进来,拎着菜刀或铁锹,见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便砸掉。父母当然不会放任他的胡为,便被迫以武力方式阻止。
那场面,我现在回想起来,仍心有余悸,我的胆子恐怕就是那时给吓坏了,现在三十几岁了,一个人睡觉时,还要把卫生间的灯开着。我很恨这个五叔,因为他,使我的童年在恐惧中度过。上学时还好,一到周末,我自己在家时,总是提心吊胆,生怕他闯进来发疯。我清楚地记得,那一次周末,吃过早饭后,父母都下田了,我一个人趴在炕上温书,突然门被推开了,我一个激灵站了起来,我想,是他来发疯了,可是只有我自己在家,可怎么办?
我一时急得不知道该躲在哪里,也是因为情急,大声问了一句:谁?回答的是什么我没有听清,因为吓得脑袋里嗡嗡乱,声音却很像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像喝醉了酒。完了,真是他!我该怎么办?我想要下地,趁他开里屋门的空儿,一下子跑出去。我刚穿好鞋,屋门开了,我提到嗓子眼的心一下子落了下来。是同村的一个老太,声音居然那样的像,吓得我差点儿尿了裤子。论辈分,我该叫她舅奶,我心里生着气,又不好埋怨她,一边也庆幸着不是他。

13
终于,父母选择了躲避。那天正下着雨,地上很泥泞。我放学回来,推开院门就看见父亲和五叔扭打在一起,两个人身上滚满了泥水。我想上前去帮助父亲,却被从隔壁过来的母亲拽去了邻居家。路过父亲的时候,我看见他正奋力地扭着五叔的胳膊,旁边是我们的衣服、被褥,都浸泡在泥水里。我一下子很有些心灰意冷的感觉,我怎么出生在这样一个家族里?!我想当时母亲的想法可能和我差不多,不然,她不会狠着心而不去帮父亲一把的。
母亲在邻居家哭了,哭她的命苦,我不知道该怎么劝她,只是觉得她实在命苦。忘了过了多久,也不知道是谁把父亲和五叔分开的,母亲带着我从邻居家出来时,我看见父亲在前面赶着牛车,车上是我们的沾满了泥水的衣服和被褥。母亲拽着我的手跟在后面,她的脸色一直凝重。我回头看了一眼那座泥土和草搭就的厦房,没有悲伤,没有痛苦。
我不知道父亲要带我们去哪里,也不敢问母亲,只是默默地跟着走。父亲在一排木栅栏门前停下了,车停下了,母亲和我也停下了。父亲费力的搬开木栅栏门,把牛车牵进去,看着母亲和我都进来了,又费力的将栅栏门移回去。
这是三叔的房子,也是用泥土和草搭就的,不过要宽敞许多。三叔全家在外地打工,这里奶奶和三叔的小女儿住着,所以正房我们还是不能住的。正房的西边有一个厦房,比我们住的上一个还要小,不过比那个新,屋子里到处都是泥土和草的味道,那味道却并不难闻。母亲拽着我,坐在铺着席子的土炕上,没有一句话,父亲也没有一句话,一趟又一趟的将车上的东西搬到屋里,堆在炕上,我看他很辛苦,想过去帮他,却终没有动一下。
父亲搬完了,便赶了牛车出去了,衣服上沾了很多泥水,也没有换,他知道母亲不会对那些堆在炕上的东西一直不理的。果然,父亲走了十几分钟之后,母亲便出去抱了一捆柴,在灶膛里面生起了火。时值四月末,天气还凉,房子空了很久,屋子里更是阴冷。灶膛里的火呼呼的向外窜着火苗,火光映在母亲的脸上,我看见她凝重的表情在渐渐的平展,她毕竟还是心疼父亲和我的。屋子里渐渐的暖和起来,母亲开始归置堆在炕上的那些东西。看着她心情稍好些了,我想找些话来安慰她,想了想,说了句到现在还感觉牵强的话:草房也不错,草房有草房的好处,我就不爱住瓦房。母亲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听着,终于笑了。
14
三叔在外面赚了些钱,回来买了一个好点的砖房,把那间草房卖给了我们。其时,房子已然很破旧,可是,我们终归是又有了自己的房子。
破旧的房屋,使我从小就感受到了生活的艰辛。每到春秋两季,风像发了狂一样肆虐,屋顶的茅草经常被刮掉很多,很有些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描写的样子。冬天还好些,只是冷得紧,墙壁上常挂厚厚的一层白霜,缸里的水也冻很厚的冰碴。夏天就糟糕了,每逢下雨天,棚顶就会往下漏雨,炕上摆了大大小小的盆碗接雨。赶上下大雨,就不好过了。眼看着外面的水白亮亮了一片,母亲拿了木棒从里面将屋门支住,刚顶住,整个门扇就翻了过来,水一下灌进来,鞋先漂起来,她一边冲我喊着:上炕去!一边拼力地将几袋米和日用调料等搬到高处,水就已经没过膝盖了。我惊慌地大喊大叫着,父亲穿着雨衣,拿着铁锹,急急忙忙的去疏通水道。幸好水没有漫到炕上来,就慢慢的退下去了,仍会存有很深的积水,母亲和我用脸盆往外淘。这样的场景,我们经历过很多次,但是,我们并没有失去对生活的信心。
被雨水泡过几次,房子愈发的破旧了,墙皮一层一层的剥落,有一处墙角塌落了,在里面能看到外面很大一块天空。
那一年我正好升高中,期间也有一些波折,记得当时考了591分,成绩出来之后的一段时间,疯传分数线是592,于是我的心整天都提着,干什么也没精神。我深知道这是我人生的转折,如果考不上,只有回家务农一条路了。便天天往学校跑,打听消息,直到最后收到了录取通知书,心才放下来。这样的心情,在我后来参加高考之后,又一次死灰复燃,而且要厉害得多。人生原来是充满磨难的,幸好我还年轻,能顶得下来。
15
高中报到的那天,母亲送我去的。本来是很应该愉快的事情,可是我的心里却很沉重,直到后来很多年仍不能释怀。
邻村一个同学也坐同一辆车去报到,他衣着光鲜,穿着新买的皮鞋,周围围了很多亲人,爸爸妈妈叔叔婶子一大帮。有说有笑,很开心。我穿着中学时一直穿的衣服,和母亲坐在最后一排。母亲没有什么表情,我知道她内心是矛盾和痛苦的,那时读高中,一年差不多要三千元,差不多我们家一年的收入。“读书无用论”业已在农村中盛行。“家都这样了,还读什么,识几个字就算了!”“考了大学又怎么样,不包分配,还不是一样要出去打工!”几个叔叔婶子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当时父亲确实有些动摇,我也很恐慌,害怕他们不再供我了。可是,开学的那天,母亲还是收拾好和我一起坐上了去往县城的汽车。
欢声笑语是属于别人的,我和母亲静悄悄的坐在最后一排,境况很有些窘。邻村的那小子一边听大人们说笑着,一边从包里掏出各种零食,我忍住不去看他的喉结,但是唾液还是没出息的在悄悄的分泌。母亲买了车票,攥在手里,望着窗外,眉头紧锁着,心情很沉重。
一个多小时后,汽车驶进了这个无论是在当时,还是现在,都很贫困的小县城。对于一个第一次走进城市的我来说,那街道实在宽阔,走上去比老家的土路舒服多了。路两旁的楼房,在当时我的眼里,显得壮观无比。

16
人生的每个阶段,都会有些事情,或许并不是什么大事,却始终刻骨铭心,至死不忘。到交学费的时候了,母亲带的钱不够,好像是差了两百元。同学们都交上去了,只差我了,母亲急得不行,又不认识别人,实在没没办法了,便想向邻村那小子的父母借。虽然都知道是邻村的,但是彼此并不认识,更没通过事,母亲心里没有底,可是事情逼到这了,母亲硬着头皮向那小子的父母走过去,我也跟了过去。他们在说笑着,并没有注意到母亲。我看见母亲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声,我知道了她的为难。
“孩子学费不够,能不能借我两百,回头就还给你!”或许她还抱着一丝希望,毕竟是邻村住着,是老乡。
“什么?”谈笑声停止了。
“借我两百块,给孩子交学费,回去就给你!”
“这……”
“回去就给你,我是xx村的。”
“我们并不认识啊!”
“咱们是老乡,不能差事!”母亲在故作镇定,她内心一定尴尬极了。
“可我们不认识你啊!”显然他们是不打算帮忙的。
母亲试图说些什么,把距离拉近些。可是他们却不再理会母亲了,又开始了他们的说笑。
母亲那时的难堪,我现在一回想起来就阵阵的心酸。她是多么的不容易啊!幸好遇到了同村一个人来城里办事,借给母亲两百块,我才顺利的把学费交了上去。
母亲帮我铺好床,带我去了学校周边的一个小饭店。饭店里坐满了人,都是家长带着孩子。他们兴高采烈地交流着彼此的见闻,及对孩子的期望。要了酒和炒菜慢慢地吃喝。母亲和我坐在最里面的一角,服务员把菜单拿了过来,母亲没有看,只是要了三个包子和一碗小米稀粥。我看出了服务员鄙夷的神色,可还是端了上来。我觉得自尊心有些受挫,倒有些怨怪母亲的吝啬。可是马上,我就知道错怪她了。
这些只是她为我要的,她一口也不动。我几次拿给她,她只是说:“快点吃吧,我不饿。”我看她望着窗外,心里很难受。囫囵地咽着每一口,不知道什么滋味。贫困使母亲受尽了难堪,从那时起,我痛恨起贫穷,可是依然摆脱不了贫穷的枷锁。第一学期期中考试的作文,我就记录了母亲送我报到的那一天,我是含着眼泪写的,中途没有控制住,眼泪落到了试卷上,打湿了很大一片。后来语文老师评价我的作文写得感人,她哪知道我写的是真人真事,全都是我的真情实感啊!
17
长这么大,头一次离开家,母亲走的时候,我的心一下子慌了起来,从今以后要靠自己了,我的胆子是那样的小。我看着她的背影,原来母亲这般的瘦弱,她很累了,走得很慢,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那一刻,我想了很多。
同寝室六个同学,家境都比我好很多。但是,这时,我并没有感觉在他们面前抬不起头。其时,我已经很窘了,母亲留给我的钱不多,我知道她只剩这么多了。我又在书店里买了一本学习资料,而那本学习资料并没有对我后来的学习起到多少作用。这样,我的生活便更拮据了。我把剩下的钱全部买了饭票,而饭票又是三角和五角的两种。当时,学校食堂一份饭菜是一元钱,所以同学们大都是买一元的饭票。
听完我的要求之后,卖饭票的女人明显露出了鄙夷的神色和不耐烦的表情,并说:“真麻烦!”同学们也笑话我,不过他们并没有恶意,我也感觉有些尴尬,不过还是硬挺着头皮要求换了。我盘算好的,这几十元钱要用一个月的,家里实在困难,拿不出多余的钱,我不想再看到母亲为难的样子,不忍心再看她受窘的神情,便决心在肚子上节省。其实我这个想法并不科学,竟真导致了我后来的营养不良,学习上也越来越吃劲。当时却想不到这些,只是想能节省一分钱就好。
攥着一沓兑好的饭票,心里稍稍安稳了些。早晨是三角钱的一个馒头,怕同学们看见了笑话,便早早的去食堂买了,边走边吃,在上早操前也差不多吃完了。现在已记不清那时早操是几点钟了,大约是六点半吧。可是有一次去得晚了些,我刚买好馒头,上早操的广播就响了。我着急了,一边快步向操场走,一边大口的嚼着馒头,只一口就咽得眼睛直了。来不及了,早操马上开始了,我不能一边做操一边吃,不光同学们笑,被体育老师看到也是要骂死的。又不能一直拿着,实在没办法,在操场边上,把那剩下的半个馒头扔进了垃圾箱里。我嘴里嚼着馒头,向班级的位置跑去。早操已经开始了,我的心慌得很,那感觉到现在还能清晰的记得,仿佛一个人迷失在荒无人烟的高原,找不到出路。一直到早操结束,我的心慌还没过劲儿,并且一直在惋惜那半个馒头,不仅仅是浪费粮食那么简单。
18
高中、青春、活力、朝气、学习、知识、友情,这是些多么让人兴奋的词汇啊!可是,所有这些阳光明丽的词语都不属于我。我每天面对的是,如何把钱节省下来,如何能用现有的钱度过更长的时间。下课了,同学们都跑去小商店买零食,或聚在一处说说笑笑。我却一个人独坐,苦想着下一顿饭吃什么,怎么吃更省钱。
终于熬到了月末,周六上午放学后,我收拾好书包就奔车站了,这样可以省下中午的饭钱。尽管家境窘迫,但是我回来了,母亲还是烙了菜馅饼给我。我吃了很多,那个晚上,躺在炕上,撑得肚子发胀,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第二天吃过早饭,收拾好,准备返校了,下午还有课。汽车正好经过村子东边的公路,母亲去送我,临走时,将昨晚剩下的五张馅饼用塑料袋包好,塞进了我的书包里,又递给我一些钱。我对那五张饼的记忆非常深刻,不是因为它们的味道。就连数量,我都记得很清楚,时隔这么多年,依然不忘,是五张,绝对是五张。我在车子上盘算好了,早中晚各一张,便可以节省下近两天的饭钱。
我确实是这样做的,中午的时候,同学们都去食堂了,我从书包里翻出塑料袋,拿出一张饼,又去水房接了一缸凉水,嚼一口饼,就一口凉水。那水是不可以生喝的,不过我那时的肠胃好,并没有喝出什么毛病。每咽一口,心里都会酸一下,感觉很有些自伤自怜。吃喝过了,并不擦掉嘴角上的油,以证明自己吃过了。
正值九月,天气炎热,那饼又在塑料袋里面包着,晚上吃的时候,便有些酸味了,不过不重,我想大约是正常的吧,便依然就着凉水嚼着,咽着每一口。
第二天,酸味便明显了,可是我不能把它们扔掉,一整天都指望着它们呢。怎么着也是食物,能填饱肚子就成。那一天,硬是就着凉水,吃光了剩下的饼。究竟吃坏肚子没有,现在却想不起来了。
我单纯的想填饱肚子,无论是什么,能吃的就行。出了学校大门,过了横道,是一片平房。平房中间有一条狭窄的小土路,沿着小土路七扭八拐地走,便有一个小饭铺。几根立柱支撑起来,上面苫着石棉瓦,下面横七竖八的摆着几张桌子和十几把椅子。做饭的是爷儿俩,儿子烧火,父亲掌勺。白米饭,菜是土豆、茄子、豆角、豆芽一类,一份是一元,和学校食堂价钱一样,味道却好得多,便吸引了许多学生前来光顾。每天早晨,天蒙蒙亮,就热气腾腾的忙碌起来。我对这个小饭铺记忆非常深刻,因为我在那里着实受了一回窘。

19
前面我说过,只要是能吃的,我都会毫不犹豫的把它填进肚子里。小饭铺里除了供应饭菜外,免费供应一小碟咸黄瓜,也就七八块吧,味道却不赖。那天早晨,我吃完一碟咸黄瓜之后,见灶台上还有十几碟,便又取了一碟。其实这东西,同学们并不怎么吃的,只是偶尔就一两口而已。我却把它当做填饱肚子的食物。很快,这一碟也被我吃完了,我瞥见灶台上还有很多,便又走了过去,就在我刚伸出手,要拿那碟咸黄瓜时,掌勺的男人走了过来,略带鄙夷地说:“怎么还拿,我这也是有本钱的,一碟一毛钱呢!”我一下子窘在那里,缩回手,他的声音很大,很多同学都听到了,几个女生还在窃窃的私笑着。一时尴尬至极,维护自尊的本能让我毫无底气地回了一句:“给你一角钱就是了!”我并没有给他一角钱,也没有再拿那碟咸黄瓜,十分难堪地走回了原处,把剩下的饭菜吃掉,脑袋里嗡嗡的响着,感觉有很多人在窃笑。
我没有仇恨,只是觉得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来。以后,我再没去过那个小饭铺,时间不长,同学们也都回到食堂,原来那家饭铺黄了,具体原因不清楚。
贫穷,在哪里都会使人受到窘迫。食堂里一个负责打饭的女人,长得很高大,姓杨,别人都叫她大杨。毕业这么多年,我偏偏记住了她。她有两把铁勺子,一个大些的,是一块钱的量;另一个小些的,是五角钱的量。很多女生胃小,常吃五角钱的量。我一次试着打了五角钱的,结果发现了惊喜,五角钱的量比一块钱的一半要多一些。依此推理,如果打两次五角钱的量,就比一次打一块钱的量多不少。
发现这个秘密后,我着实庆幸了一番。可是这个惊喜并未能持续多长时间,就在吃晚饭的时候,我的“伎俩”就被“揭穿”了。我先打了五角钱的饭,吃过之后,又跑过去准备再打五角的,没想到那个被呼为大杨的女人竟记得我,一脸没好气的说:“下次再这么打,不给你打了!”我一下子怔在那里,饭缸已经递到窗口,再一次深深体会到了窘的感觉。不过还好,她最终还是给我打了五角钱的饭,而且刚才的尴尬也没有被其他的同学看到。我端着饭缸往回走的时候,心里很不是滋味,贫穷,尊严,尊严,贫穷,贫穷是不能有尊严的!
贫穷是无法掩饰的,我的贫穷是显而易见的。我穿着中学时穿的衣服、裤子,鞋是一双很旧的布鞋,土气得很,我没有勇气和同学们接近,他们衣着新鲜,有资本谈论各种零食的味道。我更不敢接触女生,甚至不敢和她们说话,怕自己身上的土气招得她们厌嫌而自讨没趣。我终日在凳子上坐着,从走进教室那一刻起,除了间操,下课时间我很少出去。我坐在倒数第二排,我不想经过同学们,不想引起他们的注意,错误地以为,这样,他们就会以为我不存在了,就不会注意到我,甚至看不见我,我那时是多么的可笑啊!
20
我的贫穷终于还是被每一个同学都知道了。他们知道了我在那个小饭铺因为一小碟咸黄瓜而受窘,他们也知道了我每次只吃五角钱的饭。稍夸张一点的是,他们传说着,因为我吃得少,饿得晕倒在操场上了。这是不真实的,确实很饿,不过我还能挺住。班主任知道了我的情况,他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留着背头,长着迷人的胡子,终日西装革履,很是潇洒。他组织班级同学为我捐款,还把电视台的记者找了来。我当时很感激他,一共捐了六百多元,这些钱对我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内确实帮助很大。事隔很多年之后,我觉得他不应该那样大张旗鼓地搞,要照顾一下我的自尊心啊。就因为这次捐款,让我以后在同学们面前更抬不起头来,总觉得他们在盯着我,觉得欠他们每一个人的。这对我以后的性格发展有很大的影响,我想。
同学们是一片好心的,可是这片好心太沉重了,压得我抬不起头,挺不起腰。我不敢面对他们,便故意躲着。每天刚擦亮儿的时候,我便去食堂打饭,这个时候,同学们都还在睡梦中,去食堂的路上很少能遇到熟人,这是我略感欣慰的。我可以抬起头,挺起腰梁,看看这里,望望那边,原来校园是这样宽敞。走进教室之后,便终日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多么渴望能大摇大摆的在他们面前走过,可是我没有勇气。像个贼一样,躲躲藏藏,不敢见人。其实,哪里能躲藏得了,不过是自己心理上的一丝慰藉罢了!
痛苦的时光总是漫长的,整整三年,一千多个日夜,我就像一个窃贼,行走在黑夜里,孤零零的,不敢见人,不敢见阳光。
21
终于,物质上的匮乏和精神上的压抑直接影响了我的学习。脑袋常常饿得发昏,根本听不进去,智力也渐渐的下降,整个脑袋像一块死木头。语文还好些,因为初中时学得好,有些底子,历史、政治也还勉强,数学、物理、化学就糟糕透顶了,一塌糊涂。我当时的确很用功,每一分钟都在看书,现在想想,那时学习方法真是不对,太不科学了,往往事倍而功半,花了很大气力,收获却很小。
寝室十点准时熄灯,我想多看会儿书,便在下晚自习时,用午饭节省下来的钱去商店买几根蜡烛。后半夜两点钟左右,室友们都在熟睡,我悄悄地点燃蜡烛,拿出书来看。现在想想,实在是没必要的,本来吃得不好,睡眠再不好,白天更听不进去了。光靠晚上这点儿时间,根本无济于事。好在没持续几天就停止了。那天晚上,我刚点燃蜡烛,拿出书还没来得及翻呢,保卫处的人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我知道坏了,被发现了,忙吹灭了蜡烛。学校有明确规定,禁止在寝室内点蜡烛,违者罚款。外边还在敲门,我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想装做睡觉不出声,他或许一会儿就走了。没想到他却执着,像发现了重大案情似的,一边急促地敲门,一边喊着:“开门,快点儿开门!”室友们都惊醒了,埋怨着我,我知道逃不脱,便硬着头皮打开了门。
“是不是点蜡烛了?”
“没有。”我装出很无辜的样子。
“怎么有亮光?”
“是手电筒。”我指了指临床同学床边的手电筒。寝室很多同学都有这个,是手提的那种,放在窗台上,可以做台灯用,很方便。当然价值也不菲,在当时就要二十几元的,我是没有余钱买这个的。我指着临床同学的手电筒说话时心里很没底气,因为前些天,我和那个同学因为一点小事搞得有些不愉快。我担心他不帮我,反而证实我用了蜡烛。还好,他帮我蒙混过了关,保卫处的人走了,我躺在床上,再也睡不着,从那以后,再也没用过蜡烛。
我的努力并没有换来相应的成果,期中考试的时候傻眼了,平常看的东西根本用不上,很多题根本没有思路,特别是数学、物理、化学,每一道题都没有头绪,我知道完了,彻底完了。果然,成绩出来了,全班五十几名同学,我排在四十多。这本是在我意料之中的,但仍是无法接受。最重要的是不知道该怎样向母亲报告这个成绩,她是满怀着希望的啊!那些天,我的心情糟到了极点,一想起母亲送我报到那天的情景,再想想考试的成绩,眼泪就在眼圈里打转。

22
我的生活单调乏味,一点儿色彩都没有。每天只有三个地点,班级,寝室,食堂,我似乎一只不太灵活的木偶。同学们都欢乐无忧地过着每一天,不论学习好的,还是学习差的,都很开心。那的确是值得开心的时代啊,多么好的青春时光啊!有什么理由不开心呢!我却不行!
我没有办法开心起来,觉得欠着人家的,在他们面前抬不起头。很不幸的是,高二分班后,我喜欢上了一个坐在我前排的一个女孩儿。在这里不方便提她的名字,她的名字我却可以记住一辈子。中等个,微胖,留着长发,总爱笑,一说话就咯咯咯的笑个没完。我喜欢的不是她的长相,而是她的聪明和善良。她总考第一名,没有什么问题能难倒她,我经常问她数学问题,她总是耐心地解答。
她知道我的困难,总是热心的帮助我,现在一回想起来,我的心里仍满是感激。她买了吃的总会分给我一份,偶尔也要我去给她买,我知道她是照顾我的自尊心,多么聪明善良的女孩儿啊!谁要是娶了她,简直幸福死了!
我终于忍不住扭曲了她对我的好,晚自习放学后,她先走了,我把写好的纸条偷偷地夹在了她的一本资料书中,像做贼一样,生怕被人发现。后来看了电影《致青春》之后,才明白,原来爱一个人,真的像是在做贼。
第二天,我故意去得晚些,她已经到了,她像往常一样上自习看书,脸上没有表情,像是在想着什么事儿。她一定看过纸条了,我忐忑地坐下,翻出书,眼睛盯着上面,却看不下去。我不知道她会做出怎样的决定。我似乎也预料到她会做出怎样的决定,谁会跟我这样的一个穷小子呢,即便如她那般善良,我不会怪她的。
那个上午,我什么都没有听进去,焦急地等待着她的回应。若是充满希望的等待,那等待是一种幸福,而像我这种根本没有希望的等待,实在是一种煎熬和痛苦,我开始后悔,不应该就写了那纸条。
终于午休了,我极快地离开了班级,或者应该说是逃离。 贫穷,是多么的可怕、可恨,贫穷的人是不能拥有爱情的,漂亮的公主嫁给穷小子的故事只能在童话书中看到。
吃过午饭,我回了班级,她不在,我下意识地急匆匆走到座位,拿起桌面上的书,翻着,在这里,一定在这里,我仿佛看到了她的回应。果然,一张小纸条,整洁的夹在书的中间。这个结果是我能预料到的,但仍不能从容地接受。
“我是对你好,没有别的,请不要误会!”她不忍心说得太直接,其实我明白,她对我好,完全是因为同情我,实在没有别的意思,是我曲解了她的善良,我后悔莫及。
23
如果不是我的冲动,我们还可以像以前一样,快乐的度过两年的时光。在认识她之前,我的生活没有一丝乐趣,自认识她之后,我也开始说笑,觉得日子还可以轻松一点儿过。可是以后还能吗?
果然,第二天早晨,我去班级的时候,看见她正坐在那里做题,却不是坐在我的前排。我从此再不能向她问问题,不能分享她的零食,她也不会央我去买了。是我的错,我不怪她。
如果我的家境好一些,如果我不是一个一贫如洗的穷小子,如果我可以带她去公园玩,如果我可以带她去看电影,结果会不会好一点呢?或许会好一点吧!我不怪她,她没有错,或许这一切都是我的猜测。
贫穷呵,你是怎样的可怖!让我本该正常拥有的,却成了一种奢望。那是再平常自然不过的啊!我只是希望能像别人一样,抬起头,挺起腰,坦然地走在阳光下,大胆地追求自己喜欢的女孩儿。可是,贫穷让这些离我是那样遥远。我只能眼看着别人在明媚的阳光下玩耍,我只能羡慕着别人用甜言蜜语向自己心爱的女孩儿表白。所有这一切,与我都没有一点儿关系。我麻木地、极小心地、无聊地过着每一天,而那又的确是应该快乐、兴奋的日子啊!贫穷,将我挡在了这一切的外面。我像一个零余者,孤独地行走在灰暗的天空下,除了自伤自怜,只有无奈地摇头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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