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故乡之:过年
小时候,在江南小镇,一年到头,最盼望的就是过年。
那时候,年味重,过年是孩提时代最浪漫的梦。那浪漫不亚于与初恋情人在山顶守候日出,不亚于与梦中情野外一次烛光晚餐。
过年有压岁钱,尽管一次只有五毛到两块。过年有新衣服穿,让你焕然一新;过年有花生瓜子嗑,有糖果吃,让嘴巴停不下来;过年有鸡鸭鱼肉,让你大快朵颐;过年有鞭炮放,各种各样的鞭炮,把我们的童年点缀得“火树银花不夜天”。
越是临近年关,越是心情激动,越是盼望强烈,越是坐立不安。过年的梦,如同压岁钱,被捂在贴胸的口袋里,用体温来温暖。
过年的好处如数家珍,首先是鸡鸭鱼肉,可以解馋。现在生活富足了,这些天天都有,没啥稀奇的。可那年月物资奇缺,鸡鸭鱼肉都是稀罕之物,对其渴望只在我们的记忆中,现在的小孩子已经无法体会了。
鸡鸭都是是自家养的,但要喂粮食。人都吃不饱,哪来那么多粮食喂鸡鸭?所以,家家户家都是有计划,象征性地喂养三五只,等过年过节,家里来重要客人了,让其派上用场。
集市上也罕见鱼和肉,大家手上都没钱,鱼和肉,既没买方市场,也没卖方市场。鱼是配给制,大年前夕,生产队要干一口池塘,涸泽而渔,每户分得三五条。
猪是自家宰的。不是家家户户都有猪可宰,都可养猪。一个村庄百十户人家,三五头猪过一个大年,一头猪要管三十户。过年的猪肉不兴买卖,今年你宰猪,我借五斤猪肉给你过年;明年过年我宰猪还你五斤。
宰猪选在黎明前的黑暗里进行。围观群众都渴望分一杯羹者。如果在大白天宰猪,人多了,就难以理顺关系,满足了张家,就得罪了李家。在黎明前的黑暗宰猪,留下自家用的,可以按先来后到顺序,把猪肉派完为止。
与主人关系融洽的,前一天晚上接到通知。被通知的,一家兴奋得一夜无眠。没接到通知的,捕风捉影,也是一夜无眠。和衣躺在床上,竖起耳朵,猪主人一有风吹草动,大家一跃而起,匆匆赶往屠宰现场。片刻功夫,血淋淋的屠宰现场已经里三层外三层,被围得水泄不通了。
屠夫庖丁解牛一般,手起刀落,按主人意图,将一头猪分割成大小不均的数十份。最多最好的留给主人,约二十来斤,谁都没意见。赵钱孙李,都是五到十斤不等。具体各家分得多少,一是取决于与主人的关系;二是取决于在村里的身份地位。
天亮时分,太阳出来,一头猪,被分得骨头都没有了。围观者曲终人散,几家欢喜几家愁地打道回府了。
有份儿的,呼子牵女,兴高采烈,年货中最不可或缺的一块有着落啦,心头石头终于落地。没份儿的,或怅然若失,或心急如焚,或怀恨在心,但燃眉
之急还是要继续打听谁家还要宰猪,好提前套套近乎,否则,都没猪肉过年了——没猪肉过年,就不算过年了。
分肉是一门有意思的学问,拿捏不好,遗留的问题,比遍地猪毛还多。主人的为人处世尽在这二三十份猪肉之中,稍有不慎,就可能埋下祸端。
没份的嫌隙暗生: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过完年一定要养一头猪,又大又肥,今年你不给我,明年我也不给你。
有份的,又分甲乙丙丁若干等。肥肉最好,瘦肉最差。全是瘦肉,要么是与主人有过节,要么没有地位身份,被人瞧不起。前者表示主人爱记仇,锱铢必较,陈年老账记得清楚;后者表示主人狗眼看人低,趋炎附势。
全是肥肉,要么与主人为莫逆之交,亲密邻里,要么身份显贵,在那片小天地位高权重,有一官半职。前者说明主人重情重义,关键时刻记得别人的好处和交情;若是后者,得肉者就要留个心眼了,说不定你前脚刚回去,后脚主人就跟过来,求你帮忙办事了。
肥瘦各半是最公正的。说明主人行得端,坐得正,村里不分贫富贵贱,眼里没有高下优劣。这是妈妈分猪肉时最爱用的一种方式。这种做法,需要底气。因为容易得罪当官的。
为啥肥好瘦差呢?因为都在闹油荒,肥的可以榨油,细水长流,即使不榨油,也腻人,可以全家管够。瘦肉不能榨油,吃了上顿没下顿。过年那顿正餐,家里七八个人,二三斤肥肉可以管够;如果是瘦肉,那一人一斤都没过瘾。庄稼人过日子,讲究实惠,而不是排场,更不是一餐贪欢。
为平衡关系,或者特别示好,主人就赏赐一两块骨头,于是皆大欢喜。骨头熬汤,一两块骨头可以熬满满一锅汤,放上盐和葱花,味道格外鲜美。骨头被剔得精光,不见一丝肉,如同和尚头;骨髓却是好东西,骨髓全是油,对着骨孔吸食,哗哗作响,满口生津,令人回味无穷。围在灶边,看见骨头在汤里翻滚,早就垂涎三尺,按捺不住了。
喝骨头汤是在大年夜前夕,是大年夜的一次适应性演习。先用骨头汤滋润一下荒了很久的肠胃。油荒闹久了,怕吃坏肚子。大年夜开始转入正题,桌上三碗大菜,一碗鱼,一碗肉,一碗鸡,都是大碗——类似于城里饭店水煮鱼用的那种碗。
伸出筷子,并没落下去,而是停在半空,眼睛瞅着碗里的肉,谁都不敢轻举妄动。父母遵循敬老爱幼的原则,把鱼和肉逐块夹到家人碗里。汤也是父母分的,就像农民浇灌一样,淋在各人碗里的饭面上。谁受宠,谁不受宠,全在父母筷子的一伸一缩里。得宠者志得意满,开始低头吃肉;失宠者怅然若失,眼泪在眼眶里滴溜溜打转。
新衣服就不扯开来谈了,这个梦太过奢侈,谈起来满腔悲伤。哥和姐差不多一年一套新衣服,我在家排行老三,过年穿新衣服,都是哥哥姐姐的,老三没份。哥姐穿剩的,就轮到我了。妹妹也有新衣服,因为她比我小六岁,比哥姐就小更多了,我们的旧衣服,她够不着。我性格较软,心胸也相对开阔,从来没有为新衣服抗争过。即使满腹意见,只能撅着嘴,几天闷闷不乐,或者夜深人静了,躲在被窝里偷偷哭一场。
哭不能出声,只能流泪。因为和哥哥睡一个床,怕他知道,向父母报告。当然,为平衡,父母作主,要哥姐把某件好点的旧衣服让出来。新比旧好,有比无好,笑比哭好。记得小学初中高中,父母从来没有给我做过新衣服。1995年到长沙读大学,穿的还是哥哥的衣服,姐姐的裤子。大一二期,自己挣钱了,有点富余了,才咬牙花了两张老人头,圆了心底由来已久的新衣服梦。
过年讲究“热闹”二字。再怎么拮据,在鞭炮上的投资上却不遗余力。尽管经济紧张,家家户户还是要省出老大一笔钱来买鞭炮。辞旧迎新嘛,都想借机除去陈年晦气,迎来新年好运。谁家鞭炮多,谁家鞭炮响亮,谁家的运气就好。
从年饭开始,鞭炮就响个不停,直到第二天,一夜都无法入睡。除夕夜,鞭炮有两次放得最嚣张,一是吃年夜饭的时候,先祭祖,用鞭炮引领过世的祖先长辈入席。祭祖完毕,一家按长幼尊卑次序入座,年饭真正开始。
第二次是在子夜十二点,那是最正经八百的辞旧迎新。放鞭炮的时间要拿捏得恰到好处,最好是十一点五十九分开始,让鞭炮声真正跨过零点这一刻。这次鞭炮叫“开门响”,喻示着来年“开门红”。
那时候,没有手表,准确时间很难掌握。即使有手表,也是劣质货,走不准。村上有两户人家有电视机,平时大家都聚在他们家看电视,但大年夜了,不好意思串门,只有侧耳谛听。鞭炮早就准备好了,放在门槛边上。有电视家的鞭炮声就是发令枪。他们家的一响,大家就争先恐后。谁家鞭炮放得越早,新年好运来得越快;谁家鞭炮放得越久,谁家好运越持久——这或许就是庄稼汉们不惜重金,在鞭炮投入的原因。
但有个习俗,放完鞭炮,门要一直开着,不能全关上,灯要一直亮着,要有人不睡觉。这很累人,有些人家赶不了这个场,与平时一样睡觉。但“开门响”最好不要超过东方红,太阳升。所以,除夕那夜,一直有鞭炮响,此落彼起。
家有小孩的,小孩守夜,大人睡觉。在零点到天亮这段时间,小孩就上别人家门口捡鞭炮。那些引芯燃到一半就熄灭了的鞭炮是我们的最爱。
一夜下来,口袋里揣得满满的。那些鞭炮被我们玩出各种花样,给了童年无限乐趣。把鞭炮插在田边湿泥里,点燃后飞快跑开,炸得泥巴满天飞,溅得一身泥;在点燃引芯那一刻,把鞭炮用力抛上天空,炸得纸屑纷飞,宛若天女散花;把鞭炮点燃后扔进村口的池塘里,一声闷响,水花飞溅,惊得水下潜鱼跃出水面,落荒而逃;甚至也有把鞭炮塞进空了的墨水瓶里,鞭炮一响,瓶子开花——这种玩法很危险,是被父母禁止的,被父母看见了,免不了挨巴掌,即使父母过年不打小孩,挨骂却是难免的。
从初一开始,大家忙着走亲戚。初一爷爷奶奶家,初二外公外婆家,初三姑姑舅舅家。每到一家,都是座上客,大人斯文喝酒,推杯换盏;小孩斯文扫地,狼吞虎咽。碰上富裕大方的亲戚,还能够得到鞭炮和压岁钱,让人如获至宝。
现在年味淡了,每年也都回老家过年,但都是陪陪父母,吃个团圆饭,让自己彻底放松几天。不过,在那个时候,最容易触景生情,想起小时候过年的趣事,历历在目,难免心潮澎湃,听着那夜连绵不断的鞭炮声,一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