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母亲》（1）

我小学已经毕业很多年了，但还是经常在梦中看见那时候的自己，那是一个对考试对未来有着不可名状的紧张的孩子。在一个下雨的夜晚，我已经睡下，灯被妈妈从外面关了，门也被虚掩上，屋子里漆黑一片，寂静得只剩下屋檐的滴水声伴着我的呼气声，我闭上眼睛，对雨滴声的逐渐遗忘让我平静地进入梦乡。这时候，我置身于一个有很多学生的教室里，没有人说话，教室中的每个人都埋头在一张纸上书写，我面前也同样放着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印着各种各样的考试题，我看着考试题发呆，好像都会，又好像都不会，始终没有拿起笔在纸上写下点什么，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闹钟滴滴答答地响，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急切，最后变成姜老师尖锐的叫停声，然后，姜老师开始从前面挨个桌子收考试卷，而我的考试卷上依然一片空白。每次在雨夜寂静无比的屋子里独自睡觉，我常常会在这样的梦境中惊醒，回想起童年时的我，一个过度紧张的孩子满头汗水，睁着眼睛，呼吸急促地坐在床上，紧张的表情淹没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瘦小的身影显得异常的孤独无依。

另外一个更早一些的记忆，是在一个医院的诊室里，我的小小的鼻梁上被架上了一副沉重的黑铁架子镜框，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不停地帮我更换着眼镜片，每次更换后都让我看前方墙上的字母表，但我眼前模糊不清，几次指认错误后，医生摇了摇头，让我向字母表靠近几步，再次指认时，我看得很清楚，

“爸爸，我想要这个眼镜，我戴着它，看得很清楚。”

我抬头发现这时候的爸爸眼里擎满了泪水，我当时不知道爸爸为什么会流泪，后来爸爸才告诉我，医生说我是先天性弱视，戴上800度的远视眼镜后矫正的视力才0.1，爸爸当时心里很难受。

这之后，我就被要求每天看弱视治疗仪里闪烁的红光，还要把满满一盒子的珠子用细绳串起来。开始几天，我因为好奇，还有点兴趣去做这些事情，但被规定为每天必须要做的任务后，我就感觉很无聊。看到妈妈拿给我那装满串珠的盒子，我就烦躁无比，做得不认真，妈妈会没完没了地给我讲道理，渐渐地，我变得很愤怒，很容易尖叫，然后用一双小手把那个盒子高高举起，用力地摔在地上，地板上滚满了五颜六色的串珠。等我后来长大，偶尔会在梦中看见那满地的串珠，这时候，这些珠子才变得好看，会因为组合的不同呈现出各种各样美丽的图案。

这种记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影响了我，让我开始讨厌和妈妈相处，只要她张口说些什么，只要是话中提到了我，我就感觉她要管束我，我从心底里不愿被她管教。直到后来我长大了，视力明显提高，眼镜由800度降到400度，矫正视力提高到1.0，我才懂了妈妈对我的爱，才原谅了她多年在我耳边的碎碎念。

儿时与这些不愉快的记忆相对应的，还有一些美好的记忆，那是在奶奶家的记忆，都是对白天的印象，很好地安抚了那些不愉快记忆造成的不安。

小时候，爸妈要去工作没有时间留在家里照看我，就把我送到城郊的奶奶家。记得那是一个冬天下雪的早晨，外面黑漆漆的，走到大路上才有路灯，路灯昏暗无光。透过裹得严严实实的头巾的缝隙，我看见了外面没有边际的漫天的白色。后来我趴在爸爸的背上睡着了，过了很久，我们才进了一个屋子，温暖重新包围了我，解下头巾，天光初现，我揉揉眼睛，大梦初醒时，第一眼看见的人就是奶奶，她花白的头发，慈祥的笑容，把我抱在怀里，背对着灯，周身散发着柔和的光，和窗外的白光一样明亮。

奶奶住在一个上了年代的居民小区，房间里有两扇窗户，是向外开的那种，推开时，总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外墙经过多年风雨的洗刷褪了颜色，斑驳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窗外树木枝叶繁茂，遮挡了矮小的我看向外面世界的目光，那时候，我成天吵嚷着要去外面玩。每天下午，奶奶会带我出门去买馍，街上车水马龙，不同于清晨的冷清。到了夏天，我总是扯着奶奶的袖子，晃着，央求奶奶带我去超市，为的是买一根好吃的抹茶冰淇淋。超市离居民小区不远，奶奶会经常带我去，但条件是我自己吃饭。仲夏，暴露在阳光下的水泥地很烫，我东躲西藏，只挑有树荫的地方走，奶奶跟在我后面，叫我小心前面开来的车，身后不时传来的呼唤声让我觉得心安。小时候，大人逗小孩子，总会问你最喜欢谁啊，这时候，我会没有丝毫犹豫地说，

“最喜欢奶奶了，奶奶可好了，她做的饭可好吃了！”

后来长大了，再去奶奶家吃饭，已经吃不出原来的味道。不知道是奶奶年纪大了，手艺变差，还是那饭的美味从来只在记忆里。奶奶对我来说，是天将欲晓的天光，是仲夏酷暑的绿荫，从来只存在那最美好的童年记忆里。

记忆中的事回味时往往已经被抽去了当时的情绪，只剩下外面的一个壳子，不同时候说起会有不同的情绪注入其中，奶奶家饭中的美味到我上小学后就变了味道。

我七岁时最清晰的记忆，是我上学的第一天，记忆重现了西飞一小昔日的模样，现在已经被拆迁了。那是一个不大的学校，有二栋三层高的教学楼，还有一个铺了塑胶跑道的操场，大门开在主街上，让我喜欢的是周围环境很好，不管是学校里面还是门外的街道上种满了各种各样的树，学校里有杨树、柳树、樱花树、海棠树，街上则是一排排高大的梧桐树，夏天，放学回家，一路上都有树荫。那天，爸爸背着我的书包，拉着我的手，在早晨明媚的阳光下走向学校，学校大门口挂着欢迎新同学的横幅，还站着老师，老师看见我，就微笑地招呼我。爸爸把我送到学校门口，就把书包还给了我，我背着我的书包，高高兴兴地跟着上学的人流走进了学校。爸爸送完我就返回城区上班，忙碌着赚钱攒钱，打算在城区买房子，把我们的家安在繁华的城市里。因为当时我们家还没有自己的房子，爸妈把我托付给了奶奶，让我在城郊的小学上学，到了周末，爸妈才会来奶奶家看我。爸爸工作经常很忙，经常加班，大多数时候是妈妈一个人来奶奶家。有很长一段时间，爸爸一次都没有来奶奶家，慢慢地，我有点忘了爸爸的样子，这事导致了我和爸爸之间产生了不多不少的生疏感。有一次，爸爸想起很久没有看见他的女儿了，就让妈妈带我回他们在城区租住的房子。我走进家门时，爸爸因为前一天倒夜班，正在家里睡觉，听到我的叫声，爸爸睡眼惺忪地从床上起来，蓬头垢面，胡子拉碴，一点都没有以前高大英俊的样子，让我很不喜欢，于是，我拒绝了爸爸伸出来想要抱抱我的手，转身跑出了他的卧室。

小学，我一直单独和奶奶生活在一起。奶奶年纪大了，体力不好，没有像其他同学们的家长上学放学接送我，每天都是我自己走路上学回家，当时我曾经为了接送的事情和奶奶吵闹过，但后来妈妈来了，和我说起家里的困难，我也就懂事地点头，同意不用大人接送了。班里每天独自走路的还有一个同学，名叫李扬海，是一个比我矮小的瘦瘦的男孩，我们后来成了朋友，每天相约着一起走路上学回家。我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坨坨”，因为他长得矮小，却很臭屁，路上总是唠唠叨叨的，话很多，经常吹牛，说他会这会那，好像天底下没有他不会的，即使现在不会，他也说将来他一定能学会。看到他这么恶心的样子，简直就是一坨臭狗屎，叫他臭臭，或是狗屎，好像都不文雅，像我这样集美貌智慧于一身的人，当然不会这么直白，于是李扬海就变成了我嘴里的“坨坨”，我这样喊他的时候，他傻乎乎的，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叫他，没有过脑子就答应了，而他是那种什么事情都要有来有往的人，就势也给我起了一个绰号，叫“那那”，我当时以为是我们一起看过的电视剧中的主人公美丽的娜娜小姐，于是也答应了，后来才知道他是学我结巴时“那、那”的样子，真是有点气人。不过，“坨坨、那那”这样有喊有答，成了自那以后我们见面时相互打招呼的称谓，就这样陪伴了我们两人相处的所有时光，后来绰号也变了原来的意思，成了我们两人友情的符号。

我和坨坨做过的最爽的事情是一起打了一次架。小学时的坨坨又瘦又小，经常被外班的男同学欺负。有一次放学后，他在学校门口等我，被一个胖子同学盯上了，向他要零花钱，他不肯给，被胖子揪着衣领威胁。这时，我正好出来看见，拿着书包冲了过去，朝着胖子的后脑勺就砸。胖子没有防备，被砸了一个趔趄，我那时发育得早，长得快，比同班同学高半头，也不怕人，当时趁势又上去踹了胖子一脚，那样子估计看起来挺凶悍。被松开的坨坨见我过来帮忙，突然激发出了勇气，也上前用脚踹了倒地的胖子。胖子被突如其来的暴力打得有点蒙头，从地上爬起来就跑，跑开了一段距离，才停下，指着我和坨坨叫嚷道，

“你俩给我等着，我叫人来收拾你们。”

胖子逃走后，我和坨坨才开始有些害怕，撒腿跑回家。回家时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样子引起了奶奶的注意，

“妮子，你怎么了，怎么一身汗啊，你跑回来的？”

“奶奶，你甭管，没有什么。”

我言辞闪烁地答道，眼睛并不看奶奶，而是径直坐到自己的小书桌前。吃饭的时候，奶奶不放心地又问，

“妮子，我看你今天不太对劲，你老实和奶奶说，你今天怎么了，被老师批评了？你上课可要好好听讲啊，不懂的就问老师，你爸妈平时也不在，奶奶什么都不懂，辅导不了你，……”

听到奶奶开始的絮叨，我很不耐烦，

“我没有不好好听课，没有被老师批评，就是帮李扬海打架了。”

“什么？你和同学打架了，为什么啊？”

抵挡不住奶奶不断地追问，我把打架的前因后果和奶奶说了。

“这么大的事情，你们怎么不早和家长说啊，在学校门口发生被敲诈勒索的事情，这还了得，不行，我要和你那同学家长说说去，得想一个办法，这也太没有王法了。”

吃过饭，奶奶就让我领着她找到坨坨家，后来，奶奶和坨坨的爸妈一起找到学校，和老师就这件事情进行了交涉。老师严厉地教育了胖子，又找来了胖子的家长，当着奶奶的面做了保证，我和坨坨才避免了后来遭到胖子的打击报复，打架的事情算是圆满解决了。长大后的我们再提起往事，坨坨总是笑我从小就像一个女汉子，而我看着已经长得很高很帅的坨坨，就想不通他家是什么神奇的基因，小学时候的他怎么长得那么矮小。

因为我在学校打架的事情，爸妈开始担心我在路上的安全，为我联系了一家学校附近的学生托管机构，让托管班的老师放学的时候接我，然后每天在托管班里午休写作业，并且还有二顿饭吃，等到晚上，奶奶来接我回家。没有认识的小伙伴一起，我很不高兴，也不愿意去，吵闹着说托管班的饭太难吃，去了二天，就硬是不想去了。这让爸爸妈妈很为难，给我说了很多好话，答应尽快在城区买房子，让我坚持上完小学，初中时接我到城区中学上学。有了这个承诺，我才继续呆在托管班，一直混到小学毕业。

在我寂寞孤独的小学时光，学校一直算不上什么好地方，学习成绩不好，在老师的眼睛里就是一个透明人，我也不喜欢我的班主任姜老师，那个傻逼，我一生都憎恶她。姜老师是一个阴郁的中年女人，我从来没有见过她给我们上课时露出笑脸，对学生要求极其严厉。因为讨厌姜老师，我经常不听她的课，在课桌下看我自己感兴趣的动漫书，做这件事的时候，我总是小心翼翼，但有一天，还是被她发现了。当时，我被书中的情节迷住了，没有发现她从身后靠近。被姜老师抓住的后果很严重，动漫书当然被撕了，我也被罚，独自站在教室的最后面，这些惩罚我都可以接受，我接受不了的是被她无情的羞辱，被她称为“低能、白痴”。当时，感觉全班的同学都在看我，都把我当做她口中的“白痴”，我无地自容，无法抑制我的屈辱和愤怒，我流着眼泪，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奶奶马上被叫到学校，我被领回了家。回到家，奶奶仍然无法让浑身颤抖的我平静下来，只得打电话把妈妈从单位叫来安抚我，妈妈搂着我，我躺在妈妈的怀里才逐渐平静下来，当天，妈妈没有回城里，陪我在奶奶家里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平静后的我仍然不愿再去学校，我怕同学们看我的目光，那天，我真像一个疯子。这件事对幼小的我产生了很严重的影响，在之后的几年里，我变得胆小畏缩，不敢站在大庭广众下大声说话，不敢在课堂上站起来回答老师的问题，只要我处在很多人的目光下，我就紧张，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来。这种情况，我自己没有办法控制，为此，我付出了很多年的努力才逐渐克服了这个心理问题，这也是我长大后仍然憎恶那傻逼姜老师的原因，她就像《白雪公主》里那个邪恶的王后，一直是我学生时代的噩梦。妈妈拿我没有办法，只得帮我和老师请了假，带我回了我们城里的家。连续在家里呆了几天后，妈妈要求我回到学校继续上学，但我还是不愿意去，我宁愿无所事事地呆在家里，这次，妈妈真的生气了，把我正在看的电视关了，还把我的手机从窗户扔了出去。我对手机游戏有点上瘾，看着我的宝贝手机没有了，情绪激动，尖叫地冲出家门，什么也没有带就离家出走了。当时，妈妈因为生气，并没有拦着我，也没有下楼去找我。等爸爸回家，看我不在，问了妈妈才知道我离家出走了，急得爸爸四处找我。其实，我在城里没有朋友，不知道要去哪里，出了家门，四处瞎走，不久就害怕了，也有点后悔，然后就往回走，到了小区门口，又不想回家，就一个人躲进车棚里，后来终于等到爸爸找到了我，我很委屈地趴在爸爸身上哭了。爸爸领我回家，晚上和妈妈大吵了一架，从此，妈妈成了家里的甩手掌柜，我的一切都由爸爸来管理。这件事情后，我和妈妈有了隔阂，慢慢地，在家里，任何爸妈出现意见分歧，我总是站在爸爸一边，说妈妈的不是，母女俩变成了相爱相杀的紧张关系，这种关系在我的学生时代一直持续着。

爸爸接管我后，没有再勉强我回学校，而是把我送进了一家城区的补习机构，在那里，我度过了小学的最后几个月，再回西飞一小时，我参加了小升初的毕业考试，然后就毕业了。

补习班的管理更加严厉，不让带手机等任何电子产品，每天作息时间都有硬性的规定，早晨六点半就要起床跑操，晚上十点半熄灯睡觉，一天12节课，根本没有自己自由支配的时间。但是老师态度都很好，不会对学生说那些过分的话。我很喜欢我们班的辅导老师，薛老师很年轻，长得很漂亮，长发披肩，说话轻柔，笑容很温暖，每次见到我，都会笑着对我说，

“小姑娘长得真好看，学习也要努力啊。”

被这样的老师管教，虽然失去了行动自由，但心里没有什么不舒服，我很顺从地服从管理，中间没有再出什么幺蛾子。通过补习班的几个月封闭性管理，把我的手机瘾戒掉了，我知道生活中除了手机游戏还有很多有趣的事情，比如画画，唱歌，跳舞，跑步，但我更喜欢看动漫看小说。书中的故事给我展现了一个完全不同于现实的世界，让我对外面的世界有了无穷的想象，沉浸其中后对主人公的遭遇感同身受，经常会对着书大笑，或者痛哭。那年，我第一次来了例假，女孩子生理性的变化让我变得越来越敏感，表现在我写的作文里，就是一些词藻华丽的伤春悲秋的调调，不料却被薛老师拿去当作范文，在全班同学面前朗读。这件事让我激动了很长时间，至今还记得薛老师对我说的话，

“你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只要努力，一定会学好的。”

我一辈子都感激薛老师对我的教导，在我人生最彷徨迷茫的时候，是她拉了我一把，让我重新获得了自尊，重新走上读书的正道。

虽然我在补习班开始努力读书了，但基础太差，小学的毕业成绩不好，考不进城里的任何一所名校，只能按学区的划分进入了西安市八中，一所挺烂的学校。八中的办学历史可以追溯到民国时候，听说是冯玉祥将军创办的，设施老旧，校园不大，和西飞一小差不多，也是二栋教学楼，一个操场，让我最不喜欢的是学校大门的匾额，像回民街贾三灌汤包的招牌，总给人不务正业的感觉。进了这么一所中学，我有点失望，想让爸爸花点钱找关系给我换一所好一点的民办学校，比如滨河中学。爸爸拒绝了我的请求，当时对我说的话，我这辈子都会记住，

“你自己的路是你自己选择的，爸爸妈妈不可能帮你一辈子，你自己的事情还要靠你自己，小升初没有考好，关系不大，还有机会挽救，你就把它当作一个教训，初中好好努力，高中，希望你能考进一个好一点的学校。这个暑假，你也别到处浪了，在家用用功，把基础补上来。”

于是，我没有了一个没有作业的最自由自在的暑假，在爸爸严厉的监督下，每天像在补习班时一样早起，跟着爸爸出去跑步，每天按爸爸规定的进度背新概念英语，读语文，很少玩手机游戏，虽然看到手机，心里痒痒的，大多时候想到八中，我还是忍住了，坚持每天完成任务。一个这样的暑假，让我心里竟然有了很充实的感觉，在八中开学的时候，迎着早晨明媚的阳光，背着书包，自信满满地踏进了八中的校门，开始了我第一次开挂的学生时代。

《我的父亲母亲》（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