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沙漠-去城市

十七岁那年，沙漠面临升高中选择：其一是走文化课路线，其二是体育特长生。
此时沙漠的长跑已是全镇同年龄组女子第一，每一年她都在刷新自己的记录。 然而，如成为体育特长生， 她必须离开小镇，离家乡更远一步， 因为只有市里的学校接受体育特长生。更何况，明年她便十八岁，奇迹早已表示自己会在她十八岁第一天就娶她回家。有了家庭，她更不能独闯城市。冒险不是她这种女孩的剧本。
如走常规文化课方向，她可以留在镇上，和奇迹结婚后也可以住在一起。文化课方向更加稳妥，奇迹不准沙漠上学期间的成绩低于90%，常常亲自辅导。
更现实的是，不管怎么选，家里都没钱给她去读书。政府不会赞助高中学费。
奇迹的学费已经让奇欧日唉声叹气。
更何况， 奇欧日病了。因为奇欧日的病，家里的编织品生意没了，只能和其它村民挨家挨户地收些土地管理费和环境清洁费。奇欧日不去医院，省下钱给奇迹读高中。奇迹上学间隙也打零工，带钱和药回来给母亲治病。
沙漠也差不多做了决定：她要退学照顾奶妈，不能有怨言。她的人生经历早已超越她所有期待。跑步，拿奖，听到为她响起的欢呼……足够了。要知道，在乌兰族里，沙漠的同龄女孩大多已生育过两次，甚至经历过孩子夭折、丈夫早逝。她们每晚帮自己的男人和孩子把肚子填满、脚缝里的沙砾擦掉、白天拿自己编制的物品去隔壁村替换食物。和她们不一样，沙漠的双手没有冻疮，只有老茧，双脚没有龟裂，只有不合脚的跑鞋磨出的泡。奇欧日常半夜对天空呢喃，“沙拉木啊，你是不是附体了我的宝贝儿子。他对你女儿比对我这个老妈子还好。” 。奇欧日把儿子让给了沙漠，她不能不懂感恩，给母亲丢人。
对于高中志愿填写，同学们都很兴奋，他们看沙漠面露忧色，也不在她面前提起此事。班上每隔三岔五会有同学消失，在那之前他们总会突然阴郁一阵子。因为晚上学，沙漠比同班同学年纪大两岁，因此更加成熟，加之不善言辞，和同学们有天生的距离感。
沙漠要找奇迹商量未来的计划。明年结婚前，奇迹已经是她的未婚夫，对她的人生有更多话语权。
这个周末，奇迹从他的高中回到乌兰族，沙漠在院子里的星星下等他。
“还记得吗，八岁那年，我帮你上学。你为了看星星差点被人贩子抓了。”，现在是高中生的奇迹脾气好了很多，一看就是受过教育的人，和其它乌兰族人散发出不一样的气质。
沙漠点点头，握住奇迹的手，“你们学校看上去，星星也是一样吗？”
“全世界的星星都是一样的。只有天空不一样。”
沙漠没听懂。
“傻子，”，奇迹抓了把沙子在手上端详，“想好高中的事情怎么安排了吗？”
沙漠摇摇头。
“跑步很忙，但是这件事也很重要。没选择好的话，上大学会遇到困难。”
沙漠一下子坐起来，“大学？”
奇迹点头，“一定要规划。”
“不不不，”，沙漠连连后退，摔倒在山丘下，换来奇迹的嘲笑，“不不不， 不不。”
“你是鸟吗？快上来。”，奇迹拉她上来，“去做体育生吧，玩命拼一把，就可以去市里上学了。”
“奶妈已经生病了！”
“我还在镇上，会常回来照顾的。”，奇迹伸直腿，他的黄色袜子在开胶鞋底缝间若隐若现，“我在攒钱。要接她去镇上看病。你年纪够了，可以打工了。市里的零工会赚得多一点。我们一起努力，给她治病。但是，沙漠，我的底线是，你不能耽误学习。”
沙漠望着夜色中的沙丘剪影，像是浪花起伏。只此一生，她从未看过海。初中那年，学校有去新京市观海的活动。奇欧日给他们钱去参加。他们都没有参加，把钱悄悄给奇欧日放回去。晚上，他们跟着电视里的景观编着海的故事。奇迹说海浪有山峰那么高，沙漠说，海的波涛就像夜色中的山丘。或许去了新京市，就可以看海了。去真正感受海风，把海螺放在耳边。
完全自由的快乐只有一瞬间。很快，沙漠再次担心，“市里的高中需要钱。咱们没有。奶妈太可怜了，我想等两年。”
“等两年？你就回不去了。你跑得多快，也不能停。想超越你的人，从不会松口追着你。而且，族里太多女孩，回到家以后就不爱动脑子了。我不许你这样。”
“我学的足够多了。我会识字、读书，我可以自己在休息时看看书，不会彻底放弃的。”
“如果知识是这片沙漠，你学到的不过是这一颗小沙粒。而且，你是个有天赋的女孩，你要有远大的志向。”
沙漠忽然想哭，“为什么……你总让我，去争取这些不属于我们的东西。”
“因为我不要你和我死在沙漠里。”
“我们不会死的。我生存能力已经很强了。我知道方圆一百里所有水源，不需要指南针。我放牛也很厉害，一点点水就可以让它们成长得很茁壮。”
“我说的不是吃穿、养牛、种菜。乌兰族之所以过去三百年到现在，生活方式没有任何改变，人们只能从土里出生、在土里死去，在这个过程中像蚂蚁一样为了一口吃喝整日奔波，就是因为祖先的精神早就死在沙漠里了……”
沙漠赶紧摇头，“奇迹，怎么能这么说……”，她跪下给天上的祖先们磕头。
奇迹扶住她的肩膀，目光无比笃定，“你是乌兰族的女孩。可以在沙漠活下来，会在城里活得更好。每次跑步，你的目光就像那只沙漠豹子。十年前它来我们这里吃了不少人。我总觉得命运对你应有别的安排。你把那只豹子放出来吧。”
沙漠回忆起奔跑时，内心利剑般的汹涌情绪。赢她，盯紧了，赢她。这是她唯一的念头。跑到后期，母亲都被抛掷脑后。世界只剩下她和她的敌人。待她第一个到达终点，往往要等上一会，才能从那一片虚无中听到一点欢呼。掌声中，她冷静地招呼豹子回到心中角落，她又被寄人篱下的心酸、不可能实现的青春理想压抑着说不出话，微笑着和欢呼的人群招手。

沙漠回到学校，选择成为体育生。体育老师王慧慧决定周末带她去市里拜见几个人。周六，他们一行前往新京市。其中包括校长，教务主任牛老师，两个跳远运动员，一个跳高运动员和一个游泳运动员。
在车上，沙漠问王慧慧此次行程要做什么。王慧慧回答她，不用做什么， 叫你跑，你就跑好了。“但是，”，王慧慧又祝福她，“一定要尽全力，就像是有豹子在身后追那样去跑。”
他们来到新京市一中。沙漠首次看到如此庞大、整洁的校园，像是一座微型城市。光是食堂便有三个。操场的一头是八座投篮篮筐，中央是巨大的足球场坪，绿色草地上笼罩在金色阳光和迷蒙雾气，另一端树立着三个旗杆，飘扬着国旗，市旗和校旗。
王慧慧帮沙漠将起跑器驾好，在几个人的注视下，她开始奔跑。没有敌人，只有她，和未卜的前途。
新京市一中挑了跳高选手。老师们继续带剩下四名学生拜访了新旗中学，十八中，二三一中和黄星园中学。
学生的运动生涯被一个个签订，最后，只剩下沙漠了。她很着急。在最后几次试跑中，沙漠假想一只猎豹在身后追逐。在心中描绘猎豹的狰狞和花纹让她无法集中。直到最后，她改变思路，让猎豹跑在前面，自己正紧盯着它鞭子似乱甩的尾巴和颤抖的斑纹追逐，她的速度逐渐提升，但已经没了时间。她还是被剩下了。
校长劝王老师去引导沙漠走文化课路上。王慧慧拒绝了。她让牛老师带着校长回校，自掏腰包在街边定了个宾馆房间，和沙漠挤在一张床上。
半夜，沙漠特地去阳台看了星星。她觉得奇迹在撒谎，这里的星空和家里的非常不一样。在这里，星河没有固定形状，城市灯光吓退了天空光景，只剩下几只金色眼睛提醒着人类天庭的存在。回望人生，沙漠也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生活真相中摸索，唯有几个人生精彩片刻提示她，或许雾气消散，她的人生也可以是星河一片。
当晚，心的拉扯和身体劳累把她深深按入睡眠。一夜无梦。第二天早上醒来，王慧慧带她吃了小包子和酸辣汤。
她看王慧慧黑眼圈严重，很是担心。
王老师说，“你打了一晚上呼噜，一定休息得很好。今天要好好跑！”
沙漠羞愧地笑了，暗自咬紧牙关。
王慧慧鼓励她，“我也是同骆小学的学生哦。我那时的同桌也是个体育生。她是咱们学校第一个以体育生身份考上高中的女孩。”
沙漠问，“那她现在和你一样，也是老师吗？”
“一切顺利的话，她甚至可以成为大学老师，甚至知名运动员。”，王慧慧将勺子放下，碗里还有两个馄饨，“但是……唉。”
“她还好吗？”，沙漠有点揪心。
“她的高中名额被家里人卖 了，她只能回家嫁人，生了三个小孩，难产走了。”
“买？”
“我们那个时候，什么都能买卖。”，王慧慧说，“我成绩一直不好，本想以后就接家里的五金店生意，过一天算一天。可她走后，我忽然很想逃离那里，开始好好学习。不知道是不是被她附体--原本体育老师是她的理想，后来变成我的理想。”
“看到你替她实现理想，你的朋友一定会高兴的。”，沙漠一下共情起来，红了眼眶，“我母亲也是难产死的。”
“沙漠，抱歉，我从没听你说过。”
“我没见过她，但我很想她。”
王慧慧等孩子平静下来，问，“我记得你来自乌兰。”
“我生长在乌兰，母亲去世后，被奶妈带大。”
“你母亲也来自乌兰？”
“对的。人们都说她非常的美丽。她怀上我时，我的父亲就走了。人们背后说她和家人断绝了关系。我从没见过其它亲人”
“你母亲叫什么？
“别人只告诉我，她叫沙氏。后来我奶妈告诉我，她叫沙拉木。”
王慧慧望着沙漠，不知所措。她想起沙拉木，那个课间也在训练奔跑的老朋友。沙拉木总是浑身是力量，声音里包含对生命的巨大渴望，和她总沉默不言的女儿沙漠截然相反，似乎沙拉木吸走了她女儿对生命的欲望，或者她生产去世时，还有一部分沙漠的力量遗留在子宫里、被她带到天堂了。
王慧慧观察沙漠褐色瞳孔，看到光圈呼吸般收缩。这孩子的眼底藏有野兽。她回想自己的老朋友沙拉木， 一个总是笑眯眯、让人挪不开目光的花朵。她的眼底藏着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