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中秋征文|思念如圆月

01
她盘腿坐在床上,面前放着一张斑驳矮小的木桌,一个人专心地打着桥牌。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根半截的烟,颤颤巍巍。因为长时间吸烟的缘故,指缝间染上了厚重的烟黄色,甚至连额上的银丝都被熏成了独特的焦黄。
她甚至没有留意我走进来。屋子里晦暗不明,烟味、老人身上的味道、霉味,交织在一起,我抑制住想要转身的冲动,把卤肉放在床边的四方桌上,喊了一声,“奶奶。”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嗯”了一声,低头摸了一张牌。虽然她因为苍老和懒于打理,脸上皱纹纵横交错,眼窝深陷,加上那令我恐惧的没有任何神采的眼神和鹰勾鼻,我几乎感觉我是站在一个巫婆面前。
可是即使这样,依旧不难看出,她年轻时一定貌美动人。
“姑姑有过来过吗?”
“嗯。”
我敢打赌,她不知道我的名字,甚至不知道我是谁。
“奶奶,我是你小儿子严守敬的女儿。”果然不出我所料,虽然我每隔一段时间就奉母亲的命令去看看她,她依旧记不清楚。因为说完这句话后,她浑浊的眼睛里露出一丝生动的光来,不过很快又熄灭了,“嗯。”
我打量着我三周岁前住过的房子,记忆甚微。马赛克瓷砖,水泥墙面,因为与对面的两层楼离得太近而长年晒不到太阳。我能记住的只有那一段短短的显在外面的楼梯,或者是因为父母提起过,所以它才变成我的记忆。
那年她就是从这一段楼梯上冲下来,神智不清,骂骂咧咧,极其难听,甚至力大无穷地摔打东西。一而再再而三,于是年轻的父亲舍弃了房子,舍弃了亲情,带着不堪重负的同样年轻的母亲和年幼的我,提着一个旧皮箱,在漆黑的夜里,离开了这个充满黑暗记忆与伤心泪水的地方。当然这也是母亲告诉我的,三周岁前能有多少回忆?
或许这是父亲一辈子做过最勇敢的事情,是知晓其中原委的老一辈口中一个正确的决定。于是,这一辈子,父亲没有再走进过这个屋子,也不曾路过,甚至在爷爷奶奶去世的时候,也因为船在海上,不能回来,便有理由不再进到这里。
你不能伤害老实本分的人,如果这个伤害足够深,固执的他原谅不了。
02
她做过一个梦,梦里她爬上高高的山,山头上有一个庙,可是庙里的人告诉她,这里治不好她。说山脚下有一个教堂,去那里就好了。
她有失心疯,很多年,一年年变本加厉,在她小儿子娶妻的那几年更加不受控制。
据说起因是这样的——
三四十年代的中国社会,几乎民不聊生。可是在沿海的渔村里,与海为邻、与海抗争的人们已悄悄过上了安足的日子。
她是船老大的女儿,又嫁了一个好人家,皆大欢喜。很快,她有了身孕。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老一辈都说,坐月子是女人一辈子中最重要的时期。可是那年春天,迎春花开的日子,灾难却在希望的时节里接踵而至。
她爹爹的船拢洋,挑着一担子的鱼去看望女儿和外孙。却不想日本鬼子进村,乱枪扫射中,外公和外孙同时命绝。过不了多久,丈夫又被国民党抓去充军,于是家破人亡。她如疯了一般地嚎啕大哭。至此,每年迎春花开的日子,她便丧心病狂,今人不得安生。春天一过,又如正常人般安静。
几年之后,她嫁给了我的爷爷,爷爷也是再婚。
03
后来她果真去了教堂,而奇迹般地,她果真不再犯病。
她过了几年清醒的,孤单的日子。直到衰老的到来,她再一次陷入惨淡的境地。
这一切都是出于 神,他藉着基督使我们与他自己和好,并且把这和好的职分赐给我们。——《圣经》
这时候,最没有想到的人出现了,我的母亲她的媳妇——这个曾经被她羞辱打骂的女人安静平和地出现在她的面前。为她洗澡洗头,洗去身上厚厚的污垢;为她剪指甲,剪头发;为她带去饭菜;为她按摩因为长久卧床萎缩的肌肉。
在生命的弥留之际,她说要见见她的小儿媳妇,这一辈子最对不住就是她。而这一句话,于几年前,在她的丈夫最后的时刻也再三被提起。
我记得奶奶走的那一日,是母亲给她梳洗换衣,也是母亲陪同走进火化室。母亲唱着诗歌,说着“再相会”,目送了她在人世的最后一段行程。母亲说,对于奶奶,她尽了本份,没有了遗憾。
从此,生虽未圆,心却团圆。
04
事情至此也该圆满,却不想故人来。
那一年的中秋,有一位瘦高的老人,一顶黑帽子,一身黑风衣,一柱拐杖,在家人的陪同下,走进渔村,苍老而浑浊的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被海风一吹,干涸在深深浅浅的皱纹里。
他停驻在渔村的每一个角落,深情地嗅着属于大海的气息。他站在老人院的门口,一张张看老人的照片,流连而动容。他泪流满面地接过村里老人递过的热毛巾,仔细地擦洗手,擦洗脸,洗去仆仆风尘,听着“欢迎回家”的呢喃,哭泣地如同一个孩子。
山风呼啸,寂静的墓地,他站在她的墓碑前,看着那张小小的黑白照片。我走时,你还如花岁月,再来时,便只留音容笑貌。错过的不是一辈子的时光,是陪伴你慢慢变老的机会。
他放下一碗白粥,一根油条。又对着比邻的我的爷爷的墓碑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又想起奶奶生前,我每时去见她,她都盘腿坐在床上,面前放着一张斑驳矮小的木桌,一个人打着桥牌。食指和中指颤颤巍巍地夹着一根半截的烟,指缝间清晰可见厚重的烟黄色,额上的银丝也被染成了焦黄。
刚开始,我都会心惊胆颤地推开门,生怕她会扔什么东西出来。可是有一次,我清晰地听到她喊了一声“仲梁,你回来了……”
他的名字就是仲梁,那年被抓去充军,后来随国民党退居台湾,一去就是一辈子……
我的思念是圆的
西瓜,苹果都是圆的
团聚的人家是欢乐的
骨肉被分割是痛苦的
思念亲人的人
望着空中的明月
谁能把月饼咽下?
——艾青《我的思念是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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