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刀
光绪二十六年，庚子年秋。
此时的京城，不，是此时整个神州大地，都在经历着一场浩劫。而这间有三十多间房子的镖局，在京城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原本朱漆大门，如今已是斑驳不堪，镖局的右侧插着一杆绣着镖局名号杏黄大旗，秋风一过，便吹的“哗啦啦”作响，在门道东西墙上，各自高挂着“德容感化”、“义重解骖”两块牌匾，大门里还有“尚武”、“济贫”两块小匾额，这些都是当年江湖武林道上的朋友，以及受其恩惠的京城百姓所赠，它们似乎在诉说着这个已有些破落的镖局和它主人的曾经辉煌。就是这往日的威风，在如此多事之秋却更显凄凉。
院子中央，独自坐着一个男人，他浓眉大眼，鼻直口阔，皮肤黝黑，胡须与头发略有花白，深灰色长袍，腰系牛筋皮带，脚踩一双铜虎头靸鞋。此人看上去五六十岁，虽已过天命之年，却依然满身威风，犹如云中龙林中虎。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两样东西，一个用布包裹着的不知是何物，另外一个则是没有封口的酒坛子。
“哎！”他重重叹一口气，顺手拎起了酒坛“咕咚”地喝了起来，他越喝越猛越喝越快。忽地一下将酒坛丢在了地上，“啪”酒坛摔倒粉碎。
“哈哈哈哈！”这人扬天大笑，随即将那包裹着的东西抄起，随手将包裹着的布一扯！男人手上多了一把东西——竟是一把宝刀！这刀大约有成年人手臂的长度，刀鞘上雕刻着一只斑斓猛虎，虎啸山林。
男人此时虎目圆睁，向天大喝：“复生兄啊！我王某乃是一介武夫，不懂什么大道理。你高居庙堂之上，志在报君报国，为天下苍生请命。你我虽然身份不同，却又如伯牙子期！今日，你遭国贼陷害，我却无能为力，我愧对你呀！你放心，那孩子我一定会养大成人，将这刀法传给他！”
话音落，他手一扬，刀已飞出刀鞘在那人手中。这刀通体黑亮，刀身两边刻着一龙一虎，龙在翻云覆雨，虎在虎啸山林。男人气运丹田，左脚迈出右手一挥，刀便在他的手中上下翻飞起来！
所谓宝刀配英雄，宝刀锋利无比，英雄老当益壮，刀已与人融为一体，刀既是人，人既是刀！这把刀时而犹如猛虎下山，时而犹如蛟龙翻海，秋风吹下的落叶在他的刀锋之下化为两半， 一片、两片、三片……凡是在他刀锋所到之处，落叶皆被砍断。
如此锋利的刀中，本该戾气十足。可说来奇怪，这把刀中少了几分戾气，却多了一份凄凉……
这份凄凉，是追忆？追忆兄弟结义之时的义气相投！是叹息？叹息世间的不平不公！是伤心？伤心从此兄弟阴阳永相隔！蓦然，他那双虎目之中落下了英雄泪：“复生兄，我必会让你入土为安！”说完后，他仰天大笑起来，这笑声中满是哀伤，犹如那些落叶一般的无奈，而他手中的刀却似与主人心灵相通，竟也发出了一阵颤鸣……
第二日清晨，一个看守起来撒尿，睡眼朦胧的他还在回味着昨天怡红院中小桃红身上的香气与那张犹如樱桃般的小嘴。他觉得平日里是人高他一头，唯有在温柔乡中才算得上是英雄。可当他看到原本应该挂在城墙上的六颗人头全都消失不见，只剩下了六只空荡荡地笼子，在秋风之中摇摆不定，这英雄梦也就醒了！吓得他大声喊：“乱党的头不见了！乱党的头不见了！……”然后屁滚尿流地跑回去禀报此事。
当时正值维新失败，朝廷想以“首犯”的人头来震慑天下，昭示世人“这天下依然是祖宗的天下！”因此，这人头被盗非同小可，可这多事之秋人人自危，谁又肯全心全意地办差？
此事被报到刑部，刑部侍郎为了头上的顶戴花翎便私自压了下来，在大牢里找了几个绝户的鳏夫顶了罪。那个当初看守人头的人也被遣散回家，再没人见过，却一外地被发现自缢在家的房梁上，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
维新这事儿，本就触了朝廷的霉头，因此上下明令禁止再讨论变法之事，但却挡不住悠悠之口。百姓茶余饭后谈起那一百来天，总能够眉飞色舞起来。尤是那晚丢人头的事情，更是背传的神乎其神。有人说当时有个蒙面人像是壁虎一样，贴在墙上走，最后把人头摘走了；有人说当时看到天上有一只斑斓猛虎叼起人头“嗖”的不见了；更有人说当时看到六个鬼影，各自拎着头向城隍庙走去……总之，逝者已去，京城还是那个京城，大清还是那个大清。
但，百姓却不再是那个百姓，镖局里也非是当年的镖局了。有道是国家将亡，必有妖孽。此后不久各地闹出了许多神神道道的人，都在尊什么刀枪不入的大师兄，信徒发展之快难以想象。起初，他们打着“扶清灭洋”的口号，打砸洋人教堂与商店。
朝廷本意是想靠着这些看似忠心的人给洋人点颜色看，可却没想到后来势头越来越大，尤其是一些混混、地痞无赖的混入，更让局面无法控制。这些人不仅仅是抢砸烧，更是不断地杀人越货；不仅仅是洋人、还有信洋教的、用洋货的中国人也被波及，成了一群真正祸国殃民的败类，这让原本就想要当强盗的洋人，终于找到了理由。
于是，英法俄等八个国家组成了军队，打进了北京城，逼得皇太后与皇帝不得不弃城“西狩”。可这，却苦了京城的百姓，联军攻入进来开始烧杀抢掠，曾经繁华无比的京师顿时陷入了火海之中，万劫不复！
这日，男人正坐在屋子里喝酒，忽然听到外面有脚步声传来……“哐当”一人将门推开，这 人长相普通，唯一引人注目的就是他左额头上有一块疤。他一进门气喘吁吁的对男人说：“五哥，快、快走！洋人杀到京城了，皇太后和皇帝早就逃走了！”
“你说什么！”男人听了后，虎目圆睁。
“洋人乱杀无辜！我们快走吧！”那人继续说。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一阵枪响，随即而来的是女人与小孩的哭喊声，那声音撕心裂肺地叫人胆寒。男人听到后，将牙咬得嘎支支作响，冲着来人说：“你去将复生兄托付我的孩子带走，这有些银两，找个地方好好安顿，我便不负复生兄！”说着在怀中掏出一沓子银票放在来人的手中，就要拎着宝刀就向门外走去！
来人见状赶忙拉住男人的衣袖哀求道：“五哥！五哥！你千万不可冲动，这洋人的洋枪洋炮厉害的狠，那南城的泼皮六练过神通，还没等近前就成了筛子，五哥你可不能去呀！”
男人冷哼一声说：“我今日就要看看，是我手中的刀厉害，还是那洋人的枪厉害！”话音一落甩开来人的手，径直往外走去不再回头。他刚走到大街上，正好看到四个人高马大、金发蓝眼的洋鬼子在肆意乱放枪，其中一个士兵脚下踩着一个胸口中弹的男人，旁边躺着一个衣衫不整的死不瞑目的妇女，那妇女的眼睛瞧向不远方的城门……
男人顿感胸中血上涌。“畜生！怎敢放肆！”大喝一声冲上前来。
这一声吼振聋发聩，四个洋人士兵一回头，男人已经杀到跟前，手起刀落“噗、噗、噗、噗”四颗人头已经落地，手法之快可称绝！此时，在不远的胡同中又出来了两个外国兵，这几个人个头很矮，都有着罗圈腿，眼中冒着凶狠的目光，见到男人二话不说直接开枪！
男人深知这洋枪的厉害，急运用身法轻巧地躲开飞来的子弹，快步上前将前面的士兵一刀劈为两半，另一个吓傻的士兵转身刚要逃，却也被他拦腰斩断，当场毙命！此时的男人已经杀红了眼，继续向有枪声的地方跑去。
人快，刀更快！可快的过枪么？刚开始，男人凭借着地理与身法灵活的优势，的确是杀了几个洋人士兵，但这都是因为对方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可好汉架不住人多呀，洋人士兵在意识到危险之后，集结起来将他围困当场，让他无法脱身。
他明白今日自己劫数难逃，想多杀几也算值得。可刚要冲上前，便听到后面“砰砰”两声，背部一阵灼烧般的疼痛，自己身形一晃便要跌倒。他知道自己中弹了！他咬了咬牙用刀尖儿触地，站稳后再举宝刀想要再冲上去！
可“砰砰砰砰”又是四声枪响，这四枪从正前方射过来，他本能地用刀挡住了两枪，子弹不偏不倚打到了刀身上虎纹的眼睛上——穿了……
另外两枪打在了他的大腿上，他觉得双腿疼痛难忍差一点喊出声来，他咬紧牙关蹲在地上用刀支撑着身躯想要站起来。可就在此时，他向下一用力，只听到“咔嚓”一声，随即而来的事情让他窒息——刀断了！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把当年师父赠予他的宝刀，与他征战无数，打败了江湖上多少成名的武林豪杰，又在保镖的路上击退了多少次山贼匪患的袭击。他与它早就融为一体！凝视着断刀，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结局……
他抬起头，望着子弹打来的前方，两个东洋人正在狞笑，嘴里不停地喊着“八嘎”。他们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已经失去了活动能力，便举着刺刀慢慢的走了上来，如同驯兽师想要驯化无力还击的野兽一般。
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困兽之斗才是最为致命，受了伤的野兽才更加恐怖！男人调整了一下气息，看着对方一步步接近。他不禁感慨:“宝刀呀宝刀！你我纵横江湖数十载，可今日却真的抵不住洋人的洋枪洋炮么？还是我们老了？”
“是我们已经不属于这里了。”忽然，男人好像听到了刀的回应。
“不属于了？”男人又问。
“昔日，复生先生说唯有变法可以救国救民，但变法始终没有成功。而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你我不懂那些大道理，只是想要守着这一方净土。可惜，这苍茫天地之间，哪还有什么净土呀！”他似乎听到了刀的悲鸣。
“是呀，哪还有一方净土？哪还有什么为国为民？哪还有什么人间地狱？若有，这眼前的便是地狱无疑了！”他苦笑道，可当他想到自己的兄弟在狱中写下的那句“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眼角不由地湿润了……
“一介书生尚可如此豪气冲天，自己这大字不识的武夫又何苦想的那么多？什么人间？什么地狱？在人间，自己便是这有情有义的江湖侠客！在地狱，自己便是那用双手为眼前的恶鬼推开鬼门关的勾魂使者！”他对自己说。
想到此，本该气竭力尽的他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猛然站起举起断刀向前冲去。那把断刀快如闪电，好似晴天霹雳一般叫人不防。只听到“啊！”的四声，还没有反应过来的东洋兵则都倒在了血泊之中。
他再回身想要去斩杀洋人，无奈身体已不受控制，那些士兵瞧准了时机一拥而上，用刺刀将男人扎了个肠穿肚烂，血流满地。士兵们看男人没有倒下，以为还活着又轮番扎了几次，可男人依然屹立不倒，其中一个东洋兵看着那一对虎目，为了掩饰胆怯他大喊着“八嘎”将男人的头颅砍下，可那双死死盯着自己的眼睛却从没有移开，吓得尿了裤子。
联军们把他的尸体丢在了城外，凡是想要给他收尸的人都没等靠近，就被这群洋人士兵打死，那群洋人士兵似乎以此为乐，而那些平日里与他称兄道弟的人，多数都是躲得远远的，怕占了晦气。
直至几天后，有一位“津门大侠”趁夜将这人的尸体与那把断刀偷走，此人后来到了上海创立了一家体育馆，想要借此推广武术，让武林摒弃门派之见，传扬武术，希望国人强身健体。
后来他单挑外国大力士，又与八国武术家擂台比武，无奈最后却死于一些权贵与小人之手，叫人痛惜不已！
可世间上的事情，本就是如此。英雄之所以称之为英雄，就是他们身虽亡，但有些东西却总会留给世间。这“津门大侠”的一个徒弟手持一把断刀单枪匹马独闯虎穴，结果了杀人凶手性命为师报了仇，却也将自己陷入了泥潭之中。据说这个徒弟似乎也是命丧当场，可却没人能够证实，唯有当时巡捕房的班头能够作为证据。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事儿也逐渐被淡忘了，连同被遗忘的还有那把断刀……
多年以后，在东北的奉天一户人家的大堂之内正在准备祭祀。说来奇怪，他家供奉的并不是什么灵位，而是一把断刀。
“诳儿，快过来上香。”带头的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亲自将香点上插在香炉之中。然后对旁边的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轻声地说。这个中年人长相一般，身材有些发福，唯一显眼的就是额头左边的一块疤。
年轻人照着中年人的样子插上香后，抬头望去，断刀刀身上的龙虎纹路虽已断，却依旧如龙行虎跃，威风凛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