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信息工程大学浅秋文学

私奔

2018-11-01  本文已影响15人  烂柯人未寝

夏的一夜,妈牵着我,像牧羊人引着羊羔,一路无言地散步。

“涛涛,叫爷叔!”忽然妈停住了脚步。我愣愣地望着一个男人,从不很远处蹒跚走来。

“爷叔好。”几乎是病入膏肓者发出的声音。不过他应该还是看见了我翕动的双唇。

“好,好——涛涛都长得这么大啦!”随后,他跟妈又单独寒暄了几句,满面还是那样堆着无限春光般的笑容,只是岁月渐深的缘故,比较往昔,他的笑容越来越易于引起皱纹与咳痰。

“咳咳,”他很娴熟地朝脚下的草丛里啐了一口。草丛里的红红绿绿我见得多了,关心不起来,而那吐痰的姿态倒还值得稀罕稀罕。有生之年,记忆之中,我仿佛只从已故的父辈那里知悉到三分精髓。

最后他口称家中还有些柴米油盐的琐事,下次有机会再叙——大多数寒暄的收束也是如此罢。我妈平静地说,我们继续走吧。我的意绪还萦绕在刚才,行动暂时为心脑役使、遏止。

“那个爷叔吐痰的腔调蛮像爸爸的。”我问妈。妈沉吟了许久。

“那么给你讲个故事。”妈说。

不知是在哪一年的秋天,仓都这座小城,和城里的市井小民一样:在天灾人祸中苟延残喘。城里不仅有市井小民,还有朱门大家——其实是地方豪强。比如辛家和尹家。纵使围墙之外多少水深火热,只要大门一闭、两腿不迈,最好在正堂贴上“莫谈国事”的纸条,那么围墙之内能领略到一番歌舞升平的景象。这仿佛是小城里头唯一一块“飞地”,类似租界。

当年的八月半,本来是辛家小姐秀珠和尹家公子莲声共结连理的日子。同时,门楣相对的两家也以此相约,永缔秦晋之好。家人们张灯结彩之余,自然少不了任由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在这弥漫天地的轰隆声里,人世间其他枪炮声般的鸣叫渐如蚊蝇不可得闻了。

秀珠同莲声的结合,就像杜甫所比喻的“兔丝附蓬麻,引蔓故不长”,与其说结婚,毋宁是联姻,主要还是出自两大封建势力集团利益的考量,那也自然不是出自区区一个秀珠的本愿。莲声倒是钟意她很多年了。打小他们玩在一起,家族的长辈们一直都看在眼里,每每问及关于未来的婚嫁事宜,他便阐发过几番超乎心智的豪言——什么“非秀珠不讨”、“金屋藏娇”。

诚然,莲声不是那种口是心非的人,他说到做到,十多年来一心一意对秀珠好。在才能跨门槛的年纪,秀珠突然想坐秋千了,当时的世界很乱,也很大,她不知道多乱,但好奇心告诉她有无限的大,她想看看。莲声那时也还小,不够力气和个子独立做成秋千,开始是去央求大人的援手,但他们似乎除了用功课给子孙施压,并不理会童年的其他诉求。有一次,莲声在书房里正罚抄诸子散文,秀珠溜了进来,告诉他说今天大人们不在家。

“想出门玩?”莲声每每一眼就相中了她的心事。当时秀珠还不大会说话,听懂了就连连点头,捣蒜般可爱。“那就走呗,”莲声一下从凳子上落地,蹲着把背留给她,“上来。”有时候秀珠跳跃得太凶,俨然一座小小泰山来压顶,压得莲声岔了气,于是往往两人是一齐倒地。莲声么,会问秀珠有么有哪里摔痛了,秀珠都说不痛,倒是拍拍自己身上的尘土,再拍拍莲声身上的。别在腰间的那只香囊是秀珠的最爱,正面绣着金色鹧鸪。她得最先看看它有么有什么弄脏的地方。

即便如此,莲声的回应总是:“上来。”

秀珠的童年经常濡染着这样一份恩惠,那是寻常人家女子眼里的“锦上添花”。而她心里却是万分的感动,恰如寒户偶逢了丰年,认为那是“雪中送炭”。就算在路人看来:在乱世里,这样好的男人,不见得像缺胳膊断腿的蛤蟆那样好寻,该出手时就出手,相信他是值得一托终身的罢。然而秀珠能有多大,才与热水瓶比肩,才没有姑娘家长成后的遐想。

“后来怎么样了?”我问妈。妈说得很模糊,好像在杜撰一个创世神话。

秀珠渐渐长大了,而她到底没有更眷恋莲声下去,止步于小妹对于兄长的依存罢了。有天,一个老妈子走近那沉重铁环金兽的敲门声。那是莲声,他宣称从外地采购回来了;但一开门却发现他两手空空,一身孑然,身后也没有任何大包小包。采购到了什么呢?

少爷快跟我来,那老妈子敦促道。因为尹老爷要她招呼莲声进书房。

莲声刚一进书房,他的父母亲正为什么吵得面红耳赤。

“你们女人管不着,”尹老爷面无表情地说道,“反正木已成舟,还能怎样?”

“你真是个卑鄙之徒,枉我当初被你诱惑,从了你……”尹太太突然收束不住情绪,一下和眼泪鼻涕放了出来,“可那你将我们的儿子莲声当作什么了?借别人家的鸡下自家的蛋,还得让自家的鸡帮忙孵化?这是自古而今从未有的荒唐事!”

“你想干吗,”尹老爷倏地一巴掌甩了上去,“你想干吗!”但没有听到清脆的一响,因为他的手心究竟没有甩到脸上,而是被莲声的手承住了。

“你来得正好,来我跟你商量一件事。”

“不用了。新夫人的婚礼,我可能缺席,但礼物一定送达。”他转头看了一下他母亲,遭受了一番无理的惊吓后,倒在扶手椅中。“母亲,我们走。”莲声把母亲从椅子背起,她的呆滞若植物人的状态,对他而言已经是最大的配合了。

“那么:秀珠会许配给谁呢?这样好的媳妇。”一路上,母亲在脑中不断循环这句话。

“可是如今,我几乎已经记不起她的模样了。”莲声只是叹了一口气,“母亲你可知道,为何在最当初,你会被我父亲诱惑而死心塌地相随么?”母亲只是摇头,眼睛睁得大大的,在石阶上捡碎石子玩。“……父亲并没有告诉我,我不过也是作为一个父亲,所以猜中的比较多。”莲声看不惯母亲这样下去,于是从自己的书房里抱出一个婴儿,轻轻将襁褓放在母亲干瘪的胸脯上。“来,妈,这东西比石子好玩。”那个蓬头垢面的疯女人,在眉目间竟也有了久违的笑意。

“走了,妈。”莲声噗通一声跪了下去,眼角渗出两行清泪来。那疯女人继续弄她的玩具。玩具总归是死的,所以可以全然不顾它的感情,玩弄就是。

若干岁月过去,白日间,旅舍。一个女人正在安详地睡眠,在古色的板床上,同样安详的是她身侧襁褓中的婴儿,嘴角时有梦的诗意。

“我们真就不回去……”那女人突然开了眼,而一股强光的刺激仅使她的眼半开而已。一个男人伏在床沿侧目看着她,很迅速低把食指停在她唇上,示意她不要说话。那汉子只有气无力说道“何必,何必”,加之摇头不止。她把那粗糙的手指拿开了,迫不及待要说啥。

突然,一只香囊露出了被褥,上面用金丝绣着“辛秀珠”三个字。“阿笃,你回去吧,把她还给少爷。哪家典当行你可曾记得?”那汉子点头默认。秀珠重又酣睡了。于是那汉子也垂首不语,把香囊攥紧在手心。她和那汉子的脸色看起来都比方才说话的光景还要憔悴。

……

“那婴儿不是别人,是你的爷爷,你爸爸的爸爸。”母亲平静地说完了那故事。我们怔怔然望着那被命运眷顾的婴儿后裔去向的远方,默默然,寻了路旁一处石阶坐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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