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云中记》阿来
“要变天了,地上变得很湿……”早晨下楼时,我边换拖鞋,边自言自语地说着。往日在县城里居住,很少有这样对于自然中讯息的敏锐。离地面总是有些距离的工作与生活,让我习惯了一切借助工具,对于天气的预判那一定是通过天气预报。
正月初六,还是农历春节的第六天,没有阳光,乌云压得很低,风声很大,突然的一阵鞭炮声和锣鼓声,让我隐约间感受到村子里是有丧事,有人没捱过春节就“走了”。
在书桌前,写这篇阅读小记时,送葬的队伍从BF桥上经过,冥冥中的一些巧合,让我有些恍惚。《云中记》正是一部关于自然,关于死亡的小说。我甚至更愿意认为这是一部史诗作品。
昨天,在茶几上,废纸篓里,我带着执念翻找剥落的腰封。要在平时,我很少在意腰封,一度觉得这是不必要的存在。而《云中记》的腰封,我非常喜欢——在某种程度上,它提示了这本书最扣动人心的东西:
乐章式叙述 诗性与理性回旋 现实与神性交融
太阳从天际线上抛洒万道金光 我为你感召而来
一个祭师,回到即将随山体滑落的村庄,与逝去的亡灵为伴,不再离开……
像莫扎特致敬
写作这本书时 我心中的中回响着《安魂曲》庄重而悲悯的吟唱
一、身份认同
“阿巴,是云中村的祭师。古往今来,祭师的职责就是侍奉神灵和抚慰灵魂。”这是阿来对主人公阿巴的一次身份认定。阿巴出身于祭师家族,只是提倡科学的年代,他的父亲也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重温祭师的仪式,到他的时候更是对祭师的职责无从知晓,如果不是灾难,让他成为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非,阿巴应该也不会是村民口中的半吊子祭师。
“祭师,只能是阿巴能当。”许是这种外界或是内在的身份认定,让阿巴必须在作为地震灾民迁移到移民村生活四年多后,毅然决定以祭师的身份回到云中村,去告慰地震中逝去的亡灵。
二、重大灾难
我记得那时候xn老师说,是“灾难”让阿巴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担负起职责,半主动,半被动地探索自己的一生。他是,他的外甥任钦何尝不是如此呢?
阿巴的一生经历着三次重大的灾难。
第一次,山体滑坡让他“迷糊”了十年之久,失去意识的那些年,他虽然在家里,但是在母亲和妹妹心里每天都盼着清醒的哥哥能“回来”。
第二次,大地震将整个云中村撕开一道可怖的缝隙,只有三百余人的村庄失去了将近一百个村民,包括阿巴的亲妹妹。“他熟悉的世界和生活就在那一瞬间彻底崩溃。”
第三次,他选择随山体滑落的云中村一起和世间告别。
不得不说的确是“灾难”,让阿巴最终走向自己。
三、小说叙事
小说,没有戏剧性的冲突,没有张力十足的节奏,只是乐章式的叙述。它用第一周作为上部,叙述阿巴决定回云中村并回到云中村完成一个人的祭祀;第一、二、三、四、五、六月到那一天为下部,叙述阿巴在云中村和逝去的亡灵为伴,直至那一天他和村庄随山体滑坡的到来而消逝为止。
我很难去界定哪一部分的内容特别精彩,只能说对于512地震如此大的灾难的叙事,作为一个藏地作家,阿来以理性和诗性,在兼具客观和凄美中展开叙述。
阿巴准备回乡,跟全体移民告别时。有人要流泪,阿巴说:不许悲伤。有人想说惜别的话。阿巴说:不许舍不得。那我们用什么送阿巴回家?用歌唱,用祈祷。用祈祷歌唱。让道路笔直,让灵魂清静。
阿巴在云中村完成一个人的祭神仪式,庄重得没有丝毫懈怠。其实只有他阿巴一个人在唱。他模仿着妇人的嗓音,唱出回答。又用男人的粗嗓门唱出问句。跟在后面的云中村人,或者说云中村的鬼魂肯定听到了。那么多双脚穿着新皮靴,跟在他后面,去祭祀神山。五年前就该上山的云中村人来了。
……身后的人群悄无声息。
鹿蹦蹦跳跳,消失在昨天消失的那个路口。消失在照进林中的那片阳光中间。阿巴继续往前走。走到那个路口,那个阴坡与阳坡,森林与草甸的分界线上。他说:我们到了!
阿巴说:我们到了。
回过身去时,发现身后空空荡荡。那条斜升着穿过白桦林的道路上空空荡荡。
要是五年前,没有地震,这时整个云中村穿着节日盛装的人们站满这片草地了。全村人都聚集在最平坦的那片草地上开始歌唱了。
阿巴和云中村一起消失的那一天。
阿巴看见了好多个自己正向自己走来。
那个在小学校听了鬼故事后吓得要命的自己。
跟着父亲去到磨坊,第一次看见祭师安抚鬼魂的自己。
一起随着水电站滑坠到山下死而复生的自己。
阿巴还看到那个失忆而后苏醒的自己。
刚刚当上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笨拙地扮演祭师的自己。他看到这些不同的自己此时都与自己比肩而坐,镇定自若。
阿巴笑了:都来了,你们都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大地翻了一个个儿,把他和若干个自己都包裹起来,用房子的废墟,用泥土,用从大地深处翻涌而出的石头,把他们都包裹起来。
黑暗降临了,阿巴随同黑暗一起,被推向山下。
大地以这样的方式,拥他入怀了!
读着会随着这波澜不惊的叙述,进入的诗性与理性的回旋,现实与神性的交融,会被深深触动,会不经意间落泪。读到最后三十多页的时候,读着就开始哽咽,不得不好多次合上小说,适当抽离,再回来继续读下去。
四、其他
读完这本小说,一定会思考的一个问题,就是如何去看待阿巴对死亡的选择。小说一开始就已经给出了结果——阿巴选择和云中村一起滑落人间,但我们依旧在他准备返乡,返乡途中,定居故地一系列的过程中,慢慢去更多元地看待他最后的抉择。
阿巴是祭师,他有最朴实的山神崇拜,最原始的宗教信仰。而且,他并不是没有科学精神,他能听懂勘测队的博士口中的地壳运动以及断裂带,余博士也称他们的交流很有意思,“我们互相分享各自的知识。我进入阿巴的知识系统,阿巴也了解了一些我的知识系统。”
阿巴有自己的职业信仰,他为了云中村不能迁移的鬼魂,他希望当上乡长的外甥能用心为活人操持,而由他去安慰好地震中死去的亡灵,由他留下李来照顾云中村的鬼魂,就是要活下来的人好好活着。
对阿巴来说,选择是源自于信仰,也是源自于一种召唤。记得xn老师当时分享时推荐了李敬泽——一位知名书评家的一段话,“《云中记》既是追忆,又是召唤。不管世界有没有灵魂,人都需要有一个行动去召唤那些已经逝去的东西的。‘我们通过召唤重建我们的生活,通过召唤确立我们现在生活的意义’(李敬泽)”
恰如腰封上那一句:太阳从天际线上抛洒出万道金光,我为你感召而来。
我想,在512大地震过去十年后,阿来终于提起笔用三个月写成了《云中记》,第一次叙述那段灾难,也许出自一位藏地作家内心的某种感召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