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Maia谈诗
(一)再读舒婷的《神女峰》
我见到神女峰的时候,神女峰的景致应该已不是女诗人舒婷见到它时的样子。
我见到神女峰的时候,三峡大坝已经筑起。由于水位的提升,整个三峡景区的风景应该都有改变。我猜吧,应该变得不像以前那么险峻。之所以是猜,因为我从未看见过大坝筑起之前的三峡。在我重读《神女峰》的时候,总是自然而然地想像着它所在的山峦应该没有以前那么险峻了。
当我乘坐的游船经过神女峰的时候,船上的喇叭里传来的解说词提到了《神女峰》中的名句——也是结尾句——“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我当时听到后,首先的感觉是,想笑;觉得写解说词的人还挺有文化的,都想到拿诗句来做广告了。但是,在后来的游程里,每当自已一个人安静的时候,我开始反复念叨这句诗。我惊讶于,自己以前读它的时候怎么没有感觉到这句这么重要呢?之前,我为什么总是反复读的是《神女峰》的开篇:
“在向你挥舞的各色花帕中
是谁的手突然收回
紧紧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当人们四散离去,谁
还站在船尾
衣裙漫飞,如翻涌不息的云
江涛
高一声
低一声”
这其实也并不奇怪,原因是这开篇写得太精彩。像是在用特写镜头记录主人公情绪变化的一瞬。先是和他人一样在为看到神女峰而兴奋;可是,突然,就转为伤心、流泪。伤心得在船尾久久没有离去,任衣裙随风漫飞、长江的涛声高高低低地啜泣(当然了,这是感觉出来的;你读到这里未必如此感觉)。
这首诗开篇的精彩之处,就是一下让我这个读者开始想:诗里的女子究竟经历了什么,让她突然间变得如此伤感?
一首好诗,如果还能同时有一个好的开头,当然是让人难忘的。比如前几天,我们谈到的俄罗斯诗人曼德尔施塔姆的名作《列宁格勒》的开头:
“我回到我的城市,我熟悉这里的每滴泪水,每条街巷,我熟悉孩子们的血脉线路。”(菲野 译)
“我回到我的城市,熟悉如眼泪,如静脉,如童年的腮腺炎。”(北岛 译)
北岛觉得菲野翻译得“让我失望,粗糙马虎”,“开篇就有很大的问题”,有误导之嫌。可是,我在读了北岛的看法、笑过之后,却也十分理解菲野的译法,或者叫再创作吧(因为诗是根本无法翻译的。有人说:所谓翻译,就是经过一种语言向另一种语言转换之后,原诗中被丢掉的那部分。)原因很简单,就是“我回到我的城市,我熟悉这里的每滴泪水”实在是太精彩了,精彩到菲野一定要把它用上,才不管曼德尔施塔姆的原文是什么呢。甚至,我猜,菲野觉得曼德尔施塔姆原文就应该这样写才对,或者改成这样才对;或者是为了不忍心让这么好的中文诗句不被人知道;或者是想展示一下译者的才华并不比原作者低(就忘了信、达、雅中的信)?
但这件事,至少可以再次提醒我们:一首诗,能有个动人心魄的好的开头,是多么重要!
回到《神女峰》,舒婷的开头就挺动人心魄的!所以,我开始就并没有太留意结尾的“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