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心香】赖非：谈命运！

文 | 赖非

编辑 | 金石心香

“人生是命运注定的”，说这句话的大多是老年人。我小时候就经常听到老年人讲些“命啊、命啊”的事，那时我不相信。如今，我也步入老年，给我们讲“命运”的那些人，基本上都按照命运的安排远走高飞了，该轮到我们谈论“命运”了。

我上学也是喜欢数、理、化，当时有句话很流行，叫作“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从小学一年级到大学毕业，一年不落的学习委员，全靠“理科”挣得分。邹县一中（高中）毕业后，我去一所联中当了两年半的民办教师，教过语文、数学，也教过物理，当然最喜欢教的还是化学。对我来讲，语文课文很难背诵，化学反应方程式却一口气能背它三、四十题。不是为了什么，而是觉得好玩——像书法篆刻一样好玩。

1975年，工农兵推荐我们上大学，我成了北大历史系考古专业的一名学生。好啊！我也喜欢历史，喜欢考古，尤其喜欢史前考古，专业上叫“旧石器时代考古”“新石器时代考古”。它探讨的是文明没有出现之前的人类历史，这是一段多么吸引人的蒙昧空间啊！所以我的课堂笔记，做得最认真、最仔细的就是史前考古，卡片资料做得最多、最成系统的也是史前考古。我是准备着，毕业后不管分到哪里，就搞这一段了。

史前文明

1977年，我们的老师宿白先生带领同学们去山西大同云岗石窟现场教学，专讲北魏早期的石窟寺考古分期。这是中国佛教考古最重要的一段，此前有十六国时期的敦煌、麦积山，此后有迁洛之后的龙门石窟，这一段正是西域风格走向汉化，西域、汉风混存的重要时期。宿先生对这一课题的研究下了几十年功夫。

老人家是北大考古专业的开创人之一，教学、科研辛勤耕耘几十年，桃李满天下。提到宿先生，中外考古界没有不翘首、不敬礼的。国内凡是考古专业毕业、包括短期进修班出来的学生，没有一个敢说与宿先生没有关系——徒子、徒孙、徒曾孙，徒曾孙的曾孙……他是我们的“老祖宗”。

我们住在云岗石窟管理所内。宿先生每天带领大家到昙曜五窟前，讲内容，讲特点，讲组合，讲经义，讲演变与分期……让我们拿出大量时间去画佛像，训练我们掌握佛像时代特点的本领。

昙曜五窟

同学们站在佛像前一画就是一天，第二天接着来。我很喜欢画画，高中大学时搞了多年的黑板报宣传栏，而且还是负责人——宣传组组长，对画也曾下过一些功夫。但对佛像，不知怎的，一点感觉都没有，画了两天就没兴趣了。看到石窟楼阁建筑上有些山水风景画，纵然摹起风景画来了。

这一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宿先生站在我的背后，看着我画画。转过头，一看是老师，吓坏了！然而老师并没有斥责我，说了句：“画吧，你喜欢就画吧！”北大考古的学生没有不知道宿先生厉害的，老人家治学严谨，教学一板一眼，严肃认真，绝不允许学生们胡来。这一次，老师竟然没有批评我。云岗回来后我们准备毕业论文，出乎老师意料的是，我没有从石窟考古中选课题，而是选择了唐代墓室壁画反映的社会问题进行探讨。这也是宿老师讲授的内容，与绘画也有关系。我得了5分，是班里三个5分之一。我很幸运。

赖非书法 | 佛经

毕业后，我分配到山东省博物馆工作。省里的文物考古工作不像在大学里，你喜欢“新石器”，就搞“新石器考古”；喜欢“商周”，就搞“商周考古”。我们面向社会第一线，田野里端来什么“饭”，你就得吃什么“饭”，哪有自己主动选择课题的权力！让你去挖遗址，遗址堆积既有史前的内容，也有两汉的叠压层，甚至宋元的墓葬。你能说，我是做史前考古的，只挖史前的东西，其它的大镢头抛掉一概不管！所以，喜欢归喜欢，毕业后的生活绝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一厢情愿、五彩斑斓。

事实上我也做过史前考古，挖过诸城呈子遗址（龙山文化）、莒县陵阳河墓葬（大汶口文化）、小朱村墓葬（大汶口文化）……但更多的时间则是做了“万金油”，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抹。做过兖石铁路钻探，曲阜小雪汉墓发掘，林前战国墓发掘，高唐唐墓发掘，等等。又去搞云峰刻石调查，汉代碑刻调查，汉代画像石调查，历代墓志调查，北朝佛教石经调查，等等。而花在佛教石经调查研究上的时间，足有30年（1986-2016）。

考古挖掘现场

在学校里，我最不喜欢的就是“佛”，而命运却偏偏把我与佛硬硬地绑在一起，不让分开。有时候我自己也在想，难道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吗？多少年以后，我弄明白了：“你不喜欢佛，佛可喜欢你呀！”

我不喜欢佛，是因为早些年受了“无知文化”的影响，把佛当作迷信。现在才知道，佛，本身没有迷信，迷信是那一部分别有用心的人制造出来的。佛是文化，佛是世界观、认识论，佛是高深莫测的哲学，佛是人们走向智慧彼岸的波罗蜜。在一次酒会上，一位“大人物”大谈佛教迷信，狂言佛教如何如何的糟粕，甚至丑陋。我较劲说：把《现代汉语大词典》拿来，我把与佛有关的内容挑出来，你看这本《词典》还剩几页？三十年后，我竟不知不觉地成了佛教的卫道士了。

汉代班固《白虎通·灾变》说，尧遭洪水，汤遭大旱，均归于命运时然。后来，相信命运的人对命运种种一一作了运数计测。曾记得明代有人作仕宦谚曰：“命运低，得三西”（山西、江西、陕西）。也有人学着古人的样子为我们作职业谚：“命运苦，干考古。”考古的确苦，可我从来没有感觉到苦。因为佛喜欢我，所以不让我去种地，去做工，去扛枪，去扫马路，去经营金钱，去管理国家，去大庭广众之下抛头露面……而是独让我静静地领略文化、享受文化。佛说：干吧，考古是贵族职业！

赖非拓画 | 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