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
楼下住了一个老奶奶,从我们搬到这的第一天就知道了。
这是一栋很破旧的职工楼,四周环绕着一圈不知名的大树,树叶的影子在斑驳的水泥墙上随风摇曳,挣不脱墙的束缚。地面上随处可见大团大团的柳絮,不知从哪里来,漂了多久,如今只能顺着微风来回晃荡,笨重得飞不起来。出租房在这栋楼的第三层,窗外是一片浓密翠绿,密密麻麻的挡在两栋职工楼的中间,看不见对面的窗户。偶尔能听见鸟儿的叫唤,往窗外望去,却寻不到鸟儿的踪影。除去出租房内灰不溜秋的墙壁和不友好的蜘蛛网,相对其他房子来说,还算稍微干净。于是我们和房东签下了合同。
说起和老奶奶的不期而遇,得亏那块时刻准备掉下去,又刚刚巧被我轻轻碰了一下的玻璃。第一天下午,我们大扫除。窗户上积了厚厚一层灰,我捋起袖子站在窗台上,一手握着随时能捏碎的窗框,一手抡着抹布。“啪”一声清脆的响声,窗框上的玻璃不见了。我低头看楼下没人,正松了一口气,还没回过气,就听见楼下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
“呀!干啥子哩?怎么把玻璃砸下来了!”
这声音把我吓得跳下了窗台,我眯着400度的眼睛在距离玻璃落地点10米左右处模模糊糊瞧见了一顶大红色帽子,声音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帽子似乎正往我们这边看,用最大的音量喊着:
“娃娃咋这么不小心哩!玻璃砸下来多危险呐!”
“呀!我还说咋滴了,可把我吓了一跳!”
这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声音虽然卖力,但不够尖锐,传到三楼我在的窗户,如果不是认真听,几乎很难辨认。要是换成年轻人,效果就不一样了。老奶奶不间断地说着,为了防止其他居民被吸引而来,引起围观之势,我和宁爷赶忙拿着扫把和簸箕奔到楼下。下了楼,发现仍然只有老奶奶一人,更准确的说,放眼望去也只有老奶奶一人。
真是个老人阿,几缕银白的头发从大红色帽子里冒出来,透露了老人的年纪。那是一顶很简单的帽子,像工人戴的那种。鲜艳的大红色不合时宜的过于充满活力,老人脸上已经布满了皱纹。老人穿着很干净,微微佝偻着背,手里拄着一根拐杖,正热切地望着我们。是的,热切,这着实让我有些惊讶。本以为老人会满眼怒气,我们也好认错道歉,接受批评,没想到遇到了一位不严厉的老人,这样一来,原本的忐忑马上松懈,加之老人还在不停重复几句担心的话,我们倒有些不耐烦了。
老人语气很平和,不像责备,反而像很久没人陪,终于逮到了说话的机会,满是渴望倾诉的温和。楼下始终只有我们三个人,和几只跳来跳去的小鸟。
“你说夏天,娃娃们都爱光着脚,万一踩到玻璃渣子,可咋整哩。”
我和宁爷小心又礼貌的表示抱歉,立马意识到这将是一段没完没了的对话,不由得想逃离现场。我们加快速度将玻璃碎片拾到簸箕。整个过程比我们想象的更漫长,碎片散落各地,我们一块一块的捡,老人一字一句的说:
“娃娃,你们是刚搬过来的吧?这间房子好久都没人住了哩。那老师搬出去了,窗户一直开着,刮风下雨的,可危险哩。”
“你们都23啦?”老人摇摇头,认真打量着蹲在地上的我们:“呀,看不出来,看起来可小可小了。”
“我呀,我在这已经住了50年了哩,这栋房子刚修好那会就住在这了。”
“嗯,我就说咋回事,一看玻璃砸下来了,可把我吓了一跳。”
“嗯,这栋房子是很旧了,都好多年了哩。”
“对,除了旧,其他都挺好的,方便。离食堂也近,那边就是水房,方便得很。”老人微微凑过来:
“没水卡不要紧,最边上的水龙头坏着哩。”老人捂着嘴轻声说:
“不要紧,偷偷打水得行,不要告诉别人。”
“嗯,就是方便着么。”
细碎的玻璃渣终于捡完了,老人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继续说着细碎的事情,似乎没有要停的打算。我和宁爷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立马达成共识,趁着老人说话的空隙,表明还要回去收拾房子,虽然感觉老奶奶还想再说点什么,我们也只顾礼貌地笑了笑,便拿着扫把和簸箕逃之夭夭了。
上楼时,我和宁爷打趣道终于挣脱了老人的魔爪,并夸口称自己老了肯定不会这么啰嗦。在家时,我们还耐着性子听爷爷奶奶絮叨,在外却没有半点耐心听一个陌生的老人话家常了。人真是年纪越大越需要人陪,就像孩子一样。人们从年幼的孩子长大,在世间阅尽风雨,却终究逃不过岁月的魔爪,回归成一个年老的孩子。只是再也不能拥有孩子气。
在那之后,我经常隔很远就能瞧见小红帽奶奶的身影。那抹鲜艳的红,实在太耀眼。有时小红帽奶奶会和学生模样的人说话,学生和我们一样,礼貌又有些疏远。小红帽奶奶也会和陌生的大人说话,大人的不耐烦就更直白的显现出来了。其实奶奶很慈祥,并不惹人讨厌,也没有那么啰嗦(相对于啰嗦的老人而言)。只是,我们始终没心思腾出时间陪他们说会话。
所以大部分时候,只有小红帽奶奶一人。有时老人拄着拐杖,在楼下慢悠悠地走过来,走过去。有时一人坐在石凳上,轻轻扣着手里的拐杖。每每路过,我们总会微笑着跟老奶奶打招呼,老人眼睛一亮,又迅速黯淡下去。我们只是路过,一如许多人。下一秒留下的只有一位戴着小红帽的白发老人,和那支寂寞的拐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