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

一、

突然沉迷于GY的那个晚上，小羽还记得。

无意中看了一个视频，就像开启了一座宝藏。极度疯狂肆意的表演，极度温柔豁达的性格，舞台上的那个人如同璀璨弥漫的星云，遥不可及却蕴含着巨大的能量。他自由的歌声里表达的不妥协不在意，正是小羽无比向往却难以做到的。

那个夜晚，小羽情绪不住地剧烈起伏，感慨万千。

一线城市的繁华从来不属于小羽这个异乡人。微薄的工资，让稳定的生活成为痴人说梦般的存在。追剧，买书，独自参加各种看似有趣的活动。小羽时刻伪装着岁月静好，可热血滚烫的内心却从未停歇寻找出路。

小羽觉得自己对GY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情感，说不上是爱还是敬仰。想要去守护他，想要和他一同成长，想要看他越来越好。激动的泪水划过眼角湿了枕头，擦过鼻涕的面巾纸丢了一地。

手机荧屏投射的光，在小羽眼中照亮了一条隐约的路。

路的尽头，她在自由地歌唱。

二、

小羽敢于向世界宣告她就是GY的粉丝，但是她更喜欢称呼自己为“追梦人”。

饭圈，代指粉丝聚集的群体。虽然说不同明星饭圈的氛围和价值观会不一样，但其实本质都是是大同小异的。用围城来形容饭圈也许不太妥帖。不管是想出来的还是想进去的，有人看到了江湖，有人找到了出路。

饭圈的核心是偶像，但如果你身怀一技之长，能提供优质的资源和情报；或是你能说会道，善于纵横捭阖；或是你能慷慨解囊，在各种活动贡献不俗的力量，都有可能成为这个圈子里有影响力的人物，也就是俗称的饭圈“大大”。

说一点不羡慕各位“大大”是假的，但是小羽自认为没有混饭圈的决心，当个散兵游勇就好。可是 GY 始终是大家的软肋，饭圈会因势利导，一步步攻克边缘粉丝的心理防线。

在这里你能及时了解偶像的点点滴滴，可以发挥长处和大家一起为他做有益的事情。有人支持你、理解你，分享你的喜悦与苦闷。当你产生了依赖和欲望，圈子里的伙伴会帮你扩大影响力，也许成就你当下一个呼风唤雨的领袖。诸多诱惑，总有一个会悄悄击中你。

下班回家，小羽便开始了新一轮的“工作”：给GY在各大网络榜单投票；重复转发以便于提高数据的的美观程度；对于若干键盘侠的恶意言论进行举报；在一些有影响力的微博下推荐GY的歌曲，争取加深公众对该艺人的好印象。干活之余，小羽还会时不时地查看自己原创的微博收到了多少回复和点赞，带着沾沾自喜和小激动，直到终于支撑不住，昏昏睡去。千万个“粉丝民工”就是这样度过平常一天的。

如果有GY的活动需要现场支持，那便是这个圈子的盛会。

平日素面朝天，终于有心情用美瞳和口红把自己捯饬一下；平时爱睡懒觉，为了接偶像的早班机，凌晨四点就能鲤鱼打挺般起床；平日弱柳扶风，此刻扛着大单反相机还能急速奔跑。也许是烈日下数个小时的排队，也许只是遥远的一瞥，不管多辛苦，GY的一个微笑，一次挥手，便足以让粉丝们吸足养分，回味良久。

小羽在众人激荡的情绪中漂浮着，随着他们的兴奋而兴奋，随着他们的失落而失落。一切都是自发的，一切又是有组织的；一切都是义务的，一切又是强制的。

日子每天这样过去，看似在消遣，实则在无休止地“工作”。小羽也曾有过动摇的瞬间，但还是选择相信自己的生活是快乐的，自己所做的是重要的。当身边每个人都走火入魔的时候，谁也不想当清醒的那个。

放下手机，小羽痛苦地伸展着身体和神经。

“如果现实中的距离太过遥远，就让你出现在我的梦里吧。”

三、

生活越平淡无奇，就越向往浓烈的情感交织；表达观点的成本越低，就越少掩饰自己的粗浅与戾气。

微博超级话题，就像明星的专属论坛。只要在里面每天签到、发帖、互动，便可以点亮自己ID后的级别，一路成长为铁杆”粉丝、“大咖”粉丝，收获一份荣誉。

今天是小羽在GY微博超级话题签到的第200天。虽然ID后面赫然出现了“大咖”两个金灿灿的字，但是她知道自己其实有名无实。

看着一些曾经的新人经过摸爬滚打，真正混成了饭圈“大大”，站到了鄙视链的顶端，小羽心有不甘又感到恐惧。

“如果是出于相似的爱好聚集在一起，那彼此就该是平等的呀” 小羽不止一次有过这样的疑惑。然而，组织要正常运作就不能没有纪律，资源的分配也要区别轻重缓急，作为圈内人，小羽又何尝不了解这一点呢。

负面情绪积压久了，生理上也会产生反应。每次看到有人发微博提到：有爱，团结，温暖，小羽就会有一阵恶心涌上来。她知道，一会儿点开各个微博群，映入眼帘的会是让人头皮发麻的任务，让人心情瞬间跌入谷底的语句。

“什么时候能逃离这一切啊......” 转念一想，自己也是有几个忠实的拥护者的，“谁笑到最后还不一定呢，现在放弃多不划算！” 小羽断定前途还是一片光明。

偶然的一次，由于观点不合，小羽与同伴产生了争执，引发几个“大大”联合发博声讨她，连那几个明确的“自己人”都倒戈相向。面对曾经亲密无间的伙伴的质疑和含沙射影，小羽急得直揪头发，难过得想流泪，却只能发出呜咽的声音。

“就让我用行动来证明吧！” 愤愤然地，小羽从余额宝里转出两千块钱，在微博上给偶像送出了999朵“虚拟花”，并声称：“不忍看GY的排名落后其他明星那么多，尽绵薄之力而已。”

如预料中的一样，这个行为足以让超级话题里炸开了锅。“低调谦逊却出手不凡，一定是真爱啊！”评论里大家对小羽交口称赞，舆论已然倒向了她这一边。

喜滋滋地，小羽仿佛也做了一回盛气凌人的饭圈“大大”，然而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这感觉就随着新热点的出现而转瞬即逝了。

饭圈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小羽仿佛生活一个游戏世界中，自己是被操控着的。这世界如果脱离了偶像的核心，就会如海市蜃楼般不复存在。

虽然一如既往地换乘地铁去上班，与同事朋友谈笑，可她对于现实的记忆已经开始模糊了。青草的香气，蛙叫蝉鸣，今天的天空是蓝色还是灰色？

黑暗中伸出的怪物手臂，牢牢地抓着小羽。

她挣扎着，想要找寻最初那条隐约的路。

四、

梦幻迷离的万人场馆，荧光棒的海洋。那个人在舞台的中央，像天使也像魔鬼。

他慵懒地举起双手，全场瞬间雅雀无声，继而爆发出浪潮般的呼喊。

“那是我日夜奔赴的远方，我的意中人，我的梦中人......”小羽喃喃地举起手机，颤抖着，却只拍下一张模糊的照片。

第一次来他的演唱会，气氛热烈而震撼，然而一切从未显得如此不真实。

“他一定是来自另一个宇宙....” 汹涌的情感，让小羽微微湿了眼眶，不知不觉放下了手机。

“每天的如履薄冰，是为了什么呢？我们每天做的事情他知道吗？我们每天做的事情他在意吗？”小羽鼻子一酸，说不上的难过。

看台上的粉丝们不停地激动尖叫，他们身上好似燃着狂热的火焰。小羽喉咙紧锁，发不出声。仿佛有一道屏障将她隔离，世界对她来说就像静音了一样。

突然想起了自己第一次看GY视频流泪的瞬间，想起了他投射出的那个理想中光彩夺目的自己，那个不妥协不认输，绝地反击的自己。小羽呼吸急促，心脏仿佛要蹦了出来。

想起了每一次扎心的争论，每一句来自饭圈“大大”的冷漠指责，每一场活动后的筋疲力尽与空虚。她想起了自己杂乱的生活，僵硬的颈椎和手腕。

“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在无声的世界，小羽再次审视周围这些人的动作和表情，他们就像正在进行某种行为艺术表演，整体反而升腾出恢弘肃穆的氛围。

小羽的心跳渐渐趋于平缓，她感到了自己的渺小，每个人的渺小和微不足道。如蝼蚁一般，盲目地追随，也许注定没有尽头。

她呆呆地坐在位子上，当耳边响起歌声的那一刻，场馆里潮湿的脂粉气味扑面而来。

眼前这熟悉的世界，却仿佛是一个新的世界。

“想给妈妈打个电话，还想好好睡上一觉。”

虽然嘴里有些苦涩，但小羽的眼睛清澈了许多，神情中多了一丝坚决。

深吸一口气，她轻轻弓腰起身，努力穿过密密麻麻的座位，踉跄着奔向出口。推开场馆门的一刹那，虽然早已泣不成声，但小羽的内心从未感到如此平静。

自由的歌者，他是我的信仰。

梦中那条隐约的路，真真切切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