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的忧郁少女

“我最爱看的那本书是我的人生!”她又想起了这句话。昨天是女儿十五岁的生日，在她许愿之前说了这句话。这让她的心揪了一下。二十五年前，在自己十五岁的时候她曾向她的母亲说过同样的话——“我最爱看的那本书是我的人生!”十五岁。女儿的十五岁居然和自己的那么像。仿佛又重来了一次，那个敏感的、脆弱的自己仿佛又重新活了一遍，还是这样倔强。十五岁的忧伤也跟来了，它在她的眼睛里隐藏了四十年，又通过血液流落到女儿的身上。这让她害怕。

那一年夏天，她经常穿着一件旧的红色连衣裙,是大她几岁的表姐穿过的衣服。大了许多，可那是她当时最喜欢的衣服，她觉得很适合她。还有一双黑色的高跟鞋也是表姐送的。每只鞋子前面有一只蝴蝶结，送给她时一只鞋上的蝴蝶结掉了，她干脆把另一只上的蝴蝶结也剪掉了,这双高跟鞋就成熟了许多。她喜欢成熟。

参加外婆葬礼那天，她穿的也是这件衣服。出门之前，母亲反复叮嘱她换上参加葬礼穿的黑色葬服，她不肯。最后母亲只好妥协。自从父亲离开后，母亲越来越多地向她妥协，因为她担心她也会随时离开。母亲看她的眼神越来越像看陌生人。

与男孩约会的时候，她也穿着这身红色连衣裙。他有一双很美的眼睛，长长的睫毛。落泪的时候一定会很让人心碎，她想。他的手指白净。

她一直低着头。

“低头的时候，看上去更像舞女了，川端康成的舞女。”他说。

她的脸红了起来。

外婆的葬礼上，母亲悲痛欲绝。她想安慰她，却不知说些什么，只好用手轻抚着她的肩膀。

母亲说：“你再看一眼，再看外婆最后一眼。”

可她不敢看。她害怕看到外婆的眼睛。死人的眼睛。她应该再看一眼的，很多年后她总这样想，毕竟外婆是她可以说话最多的人。

川端康成么？他的书她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读的时候没太多的感触，读完之后却会一直记得。读过很久，书中的人物、情景会时不时呈现在脑海里，让人感到孤寂和忧伤。男孩也喜欢看书，这让她感到欢喜。

她以后也要写小说。要把她所经历过的、听到的、想象的故事都写成小说。她要把关于外婆和男孩的故事都写下来。

外婆下葬后的一个星期，她十五岁的生日。

男孩约她出去。他像是有话对她说，可一直不开口。她不着急，只是坐在石阶上静静地看着天边的夕阳一点一点地消失。她感到些许忧伤。

男孩忽然抱住了她，抱得很紧，良久又很快地放开手，他说“对不起。”之后迅速跑开。

她怔怔地坐在那里，直到夕阳再也看不见。夜幕带着凉气，让她颤抖着回家。

母亲显然是忘记了她的生日。晚上临睡的时候，她才想起。

“想要什么礼物？”母亲充满歉意地说。一脸的卑微。

“无所谓。”

“要一件吧，十五岁了呢！”母亲像是在恳求，“你喜欢看书，你最爱看的书是哪一本？”

“我最爱看的那本书是我的人生!”

关掉房间里的灯,静静地躺在床上。一片漆黑。她抱着自己的肩膀，试着回味男孩抱她的感觉。紧紧地，良久，却又迅速放开。他说，对不起。对不起什么呢？以后不再见了也不必说对不起呀。没有什么错呀。外婆也不会再见了，婆婆死了，每个人都会死。

她也会死。她也会死！

她的身体猛然间抖动了一下，脑海里忽然一片空白。身体下面的床仿佛越变大，变得无边无际。黑夜变得白茫茫的，无边无际，笼罩了整个宇宙。她却越变越小，最后变成一股烟。

她好害怕，想尖叫。她忽然想到母亲，她想跑到母亲的房间里让她抱一抱自己。可她却无法动弹，只有眼泪淹没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