铮铮然有故人声

文  /  忘言

盛夏晴天的小院里，我将落满灰尘的琵琶擦拭干净，并调弄妥当琴弦，但到最终也未拨响。一直看我动作的青洛甚为惋惜似的，犹请我再弹。我摆了摆手，搁下琵琶，看着它悠悠地叹了口气：

“我只是，忽然想起了一个故人。”

她咦了一声，作出副洗耳恭听的姿态来，颇有些逗趣儿的意味。难得晨光一日闲，我便遂她的意思，漫漫地讲了浮生长卷里的一章。

彼时我初入世，没什么玩伴，偏生青洛,一株还未得人形的青柳,好死不死的给圈在了御园里头。我为了方便寻她玩耍，又仗有宝器护身，俗子轻易觉查不出异样，便顶了一个奶娃娃的皮囊，大剌剌的在九重天里头住下。

因着年纪尚小，又是女儿家，故还未被严加管束，便惯了我只一味往清凉去处贪耍偷闲的气性。

有盛夏一日，我立在屋后的树荫下，正盯着殿顶飞檐呆呆的看了有好一会，耳边忽有一道清亮的女声响起，惊得我恍然回神，却记不得方才魂兮往何方去了。

那女声还在哔哔啵啵地数落着什么，我心底估摸着，必定又有哪个毛手毛脚的丫头在挨训呢，便跑到廊下，踮起脚去够窗台，想看一出梨花带雨，可这一遭，我百料百中的本事落了空.

殿中立着一位美人，柳眉倒竖，显然是气极的模样。我不认得她，却知道叫她说得抬不起头的，是那个一向待我不错的宫廷画师。只是现下，我却顾不上同情他，谁叫那美人姐姐真真是好看得要勾了魂儿去。

我曩日看过其他哥儿读的“窈窕淑女”，也知道书上“螓首蛾眉”的形容，可待今日看见她，却半个字也没能记起。单看她朱唇噏合，一口一个“有才无德”锥子似的戳着画师的脑门儿，便只觉其眉目含嗔的模样已胜过世间万千风月，仿佛盛夏碧空里明艳逼人的骄阳。

2

打那日的惊鸿一面后，我便顾不上新进的时鲜果子，抛下侍弄了半月才将将开花的草木，只记着要奔掖庭寻她玩耍，连青洛都时常给忘在脑后，气得她直说我是害了相思，大骂我重色轻友。我不理她，一心笃定了佳人再难得。毕竟凡人生如夏花的短暂，于我又能抓得住什么？

许是爱我这奶娃娃的皮囊，她是极乐意我去同她打伴的。渐渐亲热起来，我亦觉她实际上是顶顶好说话的性子，便毫不犹豫地信了宫人曾提过的那画师品行不端，常借职务之便勒索钱财的说法，还很为美人姐姐的那通臭骂击节叫好。

然而却不知画师终究是如何在陛下处交了差事，竟叫同屋的良家子里独剩了她一个仍留在掖庭。朱颜最是留不住，日子渐长，我担心她得罪人坏了前程，她却笑我未长开的小人儿竟也学了忒多弯弯绕绕的小心思，照旧每日和我说笑玩耍，半点不见焦急上火的模样。

我们相识的第一个除夕夜里，我使了分身法应付宫中的饮宴，实则伴她在屋里守岁。夜色阑珊的时分，她抱起琵琶，弹起一支我未听过的曲子。琴音涟漪般层层叠叠地荡开，在雪夜里竟悠悠然如引一室的春风。晨曦破晓，她矫首东望，日光映在她眼中晶亮亮地闪耀。

“像是迎着太阳盛开的花儿。”那时我盯着她修长的颈子如是想。

可她却未如愿迎来盛开的时刻。宫里向来乱花迷人眼，除却只有我知道的美丽与才情，始终倔着不肯逢迎贵人、献媚求宠的她并无优势。

3

寒来暑往，日子水一样的流淌。每年二人相伴守岁时也还有琵琶声絮絮，但到后来，在新年的晨光中，我开始能看见她的眼泪。原以为她终究要熬不住深宫蹉跎，我便自告奋勇要为她铺路，谁知素来好脾气的她却与我红了脸，一如当年不肯行贿反痛骂画师的模样。彼时她入宫业已数年，争奈天生风流傲骨，仍是任风雨沉重不低头。

此后一年的正月，匈奴呼韩邪单于遣使求亲，她毅然请往。有意隐瞒下，等我得到消息时，已成定局。

她走的时候，陛下率领前朝后宫亲自相送。我看见朝野上下因她的美貌而惋惜的神色，我看见一众粉黛毫无意义的在她面前相形见绌，我看见君王眼中的惊艳与不舍。

我看见她最美丽的盛开。

也是中原大地上最后一次盛开。

仍似骄阳。

黄金杆拨春风手，弹看飞鸿劝胡酒。

陛下回宫后，犹怅然不已，最后下令斩杀了因索贿不成而埋没其美貌的画师。此后也陆续有她的消息传来，茫茫戈壁上一曲琵琶落雁平沙，被封“宁胡阏氏”传为佳话，生儿育女，夫死再嫁……

后人的评说中，或言其怨恨，或言其报国，总有人肯为这样一个如骄阳般的女子，落下叹息。

世易时移，许多事我本已记不太清。但如今又讲起，我才惊觉这些过往如同蒙尘的琵琶，一直都存在于某个角落。

她于我……终究成了故人。我盯着头顶的太阳出了一会儿神，青洛伸手在我眼前晃悠，似玩笑又似宽慰道：“日月亘古，总照人间，你这般盯着，还怕她跑了不成？”

“嗯，你说的不错，还是怜取眼前人要紧，美人儿，大爷疼你来了~”

滚！”

玩笑之余，我又抬头望了一眼天空，骄阳依旧，和她走时并没有什么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