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简友广场心理

【星 球】路 遥:早上从中午开始

2022-06-26  本文已影响0人  诗人琉璃姬

《小说人生》发表之后,我的生活完全乱了套。一年后,电影上映,全国舆论愈加沸腾,我感到自己完全被淹没了。那么,我应该怎么办?有一点是肯定的:眼前这种红火热闹的广场式生活必须很快结束。作家的劳动绝不仅是为了取悦于当代,而更重要的是给历史一个深厚的交代。如果为微小的收获而沾沾自喜,本身就是一种无价值的表现。

最渺小的作家常关注着成绩和荣耀,最伟大的作家常沉浸于创造和劳动。我决定要写一部规模很大的书。进入具体的准备工作后,首先是一个大量的读书过程。有些书是重读,有些书是新读。有的细读,有的粗读。书读得越多,你就越感到眼前是数不清的崇山峻岭。

在这些人类已建立起的宏伟精神大厦面前,你只能“侧身西望长咨嗟”!这次专门的读书活动进行到差不多甚至使人受不了的情况下,就立刻按计划转入另一项“基础工程”——准备作品的背景材料。较为可靠的方式是查阅这10年间的报纸——逐日逐月逐年地查。工作量太巨大,中间几乎成了一种奴隶般的机械性劳动。眼角糊着眼屎,手指头被纸张磨得露出了毛细血管,搁在纸上,如同搁在刀刃上,只好改用手的后掌(那里肉厚一些)继续翻阅。

我感到室内的工作暂时可以告一段落,应该进入另一个更大规模的”基础工程”——到实际生活中去,即所谓“深入生活”。我提着一个装满书籍资料的大箱子开始在生活中奔波。一切方面的生活都感兴趣。乡村城镇、工矿企业、学校机关、集贸市场;国营、集体、个体;上至省委书记,下至普通老百姓;只要能触及的,就竭力去触及。有些生活是过去熟悉的,但为了更确切体察,再一次深入进去——我将此总结为“重新到位”。

有些生活是过去不熟悉的,就加倍努力,争取短时间内熟悉。不知不觉已经快3年了。真正的小说还没写一个字,已经把人折腾得半死不活。我决定到一个偏僻的煤矿去开始第一部初稿的写作。这个考虑基于以下两点:

1、尽管我已间接地占有了许多煤矿的素材,但对这个环境的直接感受远远没有其他生活领域丰富。

2、写这部书我已抱定吃苦牺牲的精神,要排斥舒适,要斩断温柔,只有在暴风雨中才可能有豪迈的飞翔;只有用滴血的手指才有可能弹拨出绝响。正是秋风萧瑟的时候,我带着两大箱资料和书籍,带着最主要的“干粮”——十几条香烟和两罐“雀巢”咖啡,告别了西安,直接走到我的工作地——陈家山煤矿。写作整个地进入狂热状态。身体几乎不存在;生命似乎就是一种纯粹的精神形式。

日常生活变为机器人性质。凌晨,万般寂静中,从桌前站立起来,常常感到两眼金星飞溅,腿半天痉挛得挪不开脚步。躺在床上,有一种生命即将终止的感觉,似乎从此倒下就再也爬不起来。长卷作品的写作是对人的精神意志和综合素养的最严酷的考验。它迫使人必须把能力发挥到极点。你要么超越这个极点,要么你将猝然倒下。只要没有倒下,就该继续出发。

写作中最受折磨的也许是孤独。现在,屈指算算,已经一个人在这深山老林里度过了很长一段日子。多少天里,没和一个人说过一句话。白天黑夜,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这间房子里,做伴的只有一只老鼠。这就是生活。你既然选择了一条艰难的道路,就得舍弃人世间的许多美好。

有一天半夜,当又一声火车的鸣叫传来的时候,我已经从椅子上起来,什么也没有想,就默默地、急切地跨出了房门。我在料峭的寒风中走向火车站。火车站徒有其名。这里没有客车,只有运煤车。除过山一样的煤堆和一辆没有气息的火车,四周围静悄悄地没有一个人。我悲伤而惆怅地立在煤堆旁。我明白,我来这里是要接某个臆想中的人。

我也知道,这虽然有些荒唐,但肯定不能算是神经错乱。我对自己说:“我原谅你。”悄悄地,用指头抹去眼角的冰凉,然后掉过头走回自己的工作间——那里等待我的,仍然是一只老鼠。

一部初稿终于完成了。第二部第一稿的写作随即开始。这次换了地方,到黄土高原腹地中一个十分偏僻的小县城去工作。第二部完全结束,我也完全倒下了。身体状况不是一般地失去弹性,而是弹簧整个地被扯断。

其实在最后的阶段,我已经力不从心,抄改稿子时,像个垂危病人半躺在桌面上,斜着身子勉强用笔在写。几乎不是用体力工作,而纯粹靠一种精神力量在苟延残喘。稿子完成的当天,我感到身上再也没有一点劲了,只有腿、膝盖还稍微有点力量,于是,就跪在地板上把散乱的稿页和材料收拾起来。

终于完全倒下了。

在我的一生中,需要记住的许多日子都没能记住,其中也包括我的生日。但是,1988年5月25日这个日子我却一直没能忘记——我正是在这一天最后完成了《平凡的世界》的全部创作。

一开始写字手就抖得像筛糠一般。竭力想控制自己的感情。但实际上是徒劳的。为了不让泪水打湿稿纸,将脸迈向桌面的空处。百感交集。想起几年前那个艰难的开头。想不到今天竟然就要结束。毫无疑问,这是一生中的一个重大时刻。心脏在剧烈搏动,有一种随时昏过去的感觉。圆珠笔捏在手中像一根铁棍一般沉重,而身体却像要飘浮起来。

过分的激动终于使写字的右手整个痉挛了,5个手指头像鸡爪子一样张开而握不拢。笔掉在了稿纸上。智力还没有全部丧失。我把暖水瓶的水倒进脸盆。随即从床上拉了两条枕巾放进去,然后用“鸡爪子”手抓住热毛巾在烫水里整整泡了一刻钟,这该死的手才渐渐恢复了常态。在接近通常吃晚饭的那个时分,终于为全书画上了最后一个句号。

几乎不是思想的支配,而是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原因,我从桌前站起来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手中的那支圆珠笔从窗户里扔了出去。我来到卫生间用热水洗了洗脸。几年来,我第一次认真地在镜子里看了看自己。我看见了一张陌生的脸。两鬓竟然有了那么多的白发,整个脸苍老得像个老人,皱纹横七竖八,而且憔悴不堪。我看见自己泪流满面。索性用脚把卫生间的门踢住,出声地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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