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梦，终将落幕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参与馨主题第十八期主题写作：轮回

        在佛教，常常告诫人们有“六道轮回”之苦。什么叫六道呢？即天神道、人间道、修罗道、地狱道、饿鬼道、畜生道。何来“之苦”一说呢？即生老病死，只要没有修成正果登上西天极乐世界，这种生老病死就得无限轮回；更为痛苦的是，还有可能脱离人间道，堕入地狱道、畜生道之类，因此佛教特别倡导人们行善积德。

        但到了 21 世纪，随着科技的发展，这些所谓“轮回报应”慢慢被人们所质疑，他们相信的是“人定胜天”，奉行的是“我命由我不由天”的价值观，渐渐地“积德行善”就被他们抛之脑后。

        郑飞出身农村，80 年代初考取了一所名牌大学，在他那个县里引起了巨大的轰动。要知道，那时候大学还没有扩招，能考入大学那无异于难于上青天，因此很多人中考的时候就选择了中专，至少保住了铁饭碗；如果读高中，就好比增加了赌注，如果考不上大学，就是一切回到解放前，前面的努力全部白费。郑飞是县的中考状元，那时候无论是初中的班主任还是家里人，都劝他读中专，县中专学校校长亲自登门造访，讲了一大堆中专的好处，甚至承诺专业任他选；家里最疼爱他的爷爷也不停地劝他，说自己家里几代都是农民，好不容易混上了个吃皇粮的机会，让他不要错过。但郑飞终究还是郑飞，就像他房间的那副字：“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他以此作为座右铭。最终，郑飞选择了读高中，因为他的目标是大学，是外面更广阔的天地。

        郑飞读高中的消息轰动了整个县，很多人都觉得他疯了，有的人说他中考考了个状元，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那大学岂是他们这些普通人能上的，何况还是一个出生在世世代代都是农民家庭的他；有的人觉得他就是典型的范进中举，考了个第一就得了失心疯，还想考大学，简直是痴人说梦；还有的人觉得他很自私，家里条件明明不好，放着不要学费生活费的中专不读，偏偏还要花钱去读高中。所有人都不能理解，都在嘲讽他、谩骂他，只有他的母亲才懂得自己儿子内心那波澜壮阔的理想，作为传统家庭妇女，她帮不了儿子，只能在后面默默支持，所以全家都在反对的时候，她成为了儿子唯一的支持者。

        高中三年是辛苦的，别人可能是学业上的压力，而对于郑飞来说，学业压力不是主要的，经济上的压力和旁人的冷嘲热讽才是最主要的。经济方面虽然学校减免了学费，但生活费要自己承担，这也是一笔不小的支出，每学期的奖学金也只是杯水车薪，根本不足以支撑他的生活费；家庭根本无力支持他读高中，更何况选择读高中的时候已经和家里闹掰了，也不好意思问家里要；开源没有指望了只能节流，所以每天只能吃两顿饭，早上稀饭咸菜，中午打上一个馒头咸菜，等到两节课下课后吃，这样晚上就好过一些，所以高中三年，郑飞一直很瘦削，但眼神还是非常坚定。经济上的压力倒不可畏惧，但周边人的冷嘲热讽才是压得他缓不过气来，他知道，母亲为他承受了巨大的压力，他难以想象那瘦小的身体是如何扛住了来自整个家族的压力的。

       高中三年过得真快，就在压力、坎坷中郑飞迎来了他的高考。就在那个七月中旬的夏天，在农田劳作的郑飞被同伴从田间地头拉回来，县委领导和他高中的校长、班主任带着一众人拉着横幅，敲锣打鼓地来到了他家。金色的通知书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郑飞看着通知书神情坚定，脸上看不出一丝波澜，好像他对此一点不意外。母亲呢？早已泣不成声，三年来的委屈，三年来的压抑，此刻一并释放了出来。

       大学四年后，读了研究生，拿到了博士学位，还去了美国留学，做访问学者，一晃眼就是十年。十年来，郑飞一直牢记母亲的教诲，要善待身边的人，要积德行善；因此，身边的人无论是朋友同事还是陌生人，都愿意和他交朋友。

       九十年代初，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和南方讲话基调的刺激，中国掀起了轰轰烈烈的下海潮，那个时期“停薪留职”成为了时髦的词，很多体制内的人员都选择下海做生意。国外的资本也大量涌进国内市场，一时间中国成为遍地黄金的所在。

       郑飞在国外接触了很多的前沿科技，人脉又广，而且手上也有一笔可观的积蓄——那是他出售专利的收入和奖金。1994 年，31 岁的郑飞怀揣着梦想携着妻子和襁褓中的儿子，踏上了归国的旅途。

       九十年代的中国确实遍地都是黄金，刚刚回到祖国母亲怀抱的郑飞，看到的是完全不同的景象。当初初中小学那会儿，社会氛围极其压抑，“投机倒把”这些词汇充斥着大家的耳朵。如今呢？放眼望去，到处是机会，到处都是际遇，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国策深入人心。

       像郑飞这种海外归来，手上又有技术，又有资金，还有丰富海外关系的留学生是政府非常倚重的人才，所以一回国就受到政府招商部门的热情款待。一会儿是省里面的招商部门登门，提出各种优惠政策，希望郑飞的企业能够落户家乡，造福桑梓；一会儿是沿海发达的城市招商部门来访，分析了各种优势和条件，希望郑飞能够去他们那里一展宏图。最终，理性让郑飞意识到早期的原始积累不能够有儿女情长，造福桑梓那是成功后的回馈。于是，一家以移动通讯设备为主要业务的现代高新产业便落户在了南部那座最年轻的城市，毗邻港澳的地理区位优势和开放政策给了他的公司发展的沃土，很快就在同行业中脱颖而出，成为了佼佼者。

       短短五年的时间，郑飞的企业从一个小企业成长为商业巨头，所涉及的行业远远不止通讯设备了，房地产、金融证券、汽车、能源等等，但凡赚钱的行业，他或多或少都要涉足一下。

       进入 21 世纪，中国经济在以房地产为支柱产业的经济发展模式下得到飞速的发展。城市化的高度发展大大推动了商品房市场化的进程，一批刚刚涌进城市的新兴市民迫切需要住房，改善居住环境。在这阵东风的推动下，一批房地产开发商赚得盆满钵满，郑飞也是其中的一位，房地产的收入远远超过了他其他产业的收入。

        渐渐的，涌进城市的人越来越多，地越来越少，拿地的成本越来越高。就在这时候，郑飞的房地产公司陷入了一个危机。不久前拿了一块地，后来才知道，那块地涉及到产权的纠纷，出现了一地两卖的情况，虽然法院判决这块地产权属于郑飞，但是另外一方并不买账，一直进行纠缠。即便后来郑飞安排的建筑公司入驻开工，对方依然是三天两头地过来干扰施工，严重影响了工程进度。

       郑飞此时此刻还是牢记“积德行善”的忠告，想着与人为善。于是就约对方谈判，希望双方共同开发，互利共赢。但他远远低估了这块地皮的诱惑力，对方根本不和他谈，扬言拿不下这块地也要把郑飞的公司拖垮。就这样，双方开会拉锯，竟然长达一年之久，郑飞公司财务也出现了严重的问题。

        就在这时候，郑飞手下的一个副总自称道上有人，可以解决这个问题。本来郑飞不耻使用这样见不得光的手段，但苦于该项目停滞了一年之久，实在没有办法，于是就默许了。很快，那位副总带来了消息，道上的老大说交个朋友，一千万，保证处理了问题，处理不好不收费。在那时候，一千万可是一笔不小的钱，但和停滞不前的项目来说，九牛一毛。于是，郑飞默许了，但全权交给那位副总负责，自己什么都没做，什么都不知道。

       有时候这种上不了台面的办法处理问题确实比正当程序要快。不到三天，工地上恢复了施工，而当初那部分人突然好像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郑飞不关心那些人去哪里了，他只是知道自己的工地开工了，那件事情也没有牵扯到自己，所以他很爽快地支付了一千万。那一刻，目前的那套价值观在他的内心已经慢慢崩塌了，什么与人为善，什么积德行善，都是狗屁，商场如战场，差点就被这些价值观给害死了。

        郑飞两年后花了重金在原来的地址上建了一栋三层的别墅，听说风水是请了香港风水大师蔡伯励亲自布局的，设计也是请了世界上顶尖的设计师设计的，所以看起来非常壮观。别墅后面有个小房子，里面供奉了释迦牟尼，这是当初蔡大师建议的，说可以保郑飞一生平安，所以郑飞目前每天在那里礼佛。

        这天，郑飞的母亲正在佛堂礼佛，突然胸口一痛，母亲担心郑飞的安全，马上默念佛经，为孩子祈祷。这是这位农村妇女作为母亲唯一能做的，她不知道也不懂孩子在外面做的事情究竟是对是错，她只能祈求佛主把一切灾难降到她一人身上，不要波及到孩子。

       自从那件事情结束后，郑飞房地产公司顺风顺水，三年的时间就完工了，正好赶上楼市大涨，比原先计划的利润还上浮了 50％。郑飞现在看来，觉得因祸得福，要不是耽搁那一年，要不是请了道上的人，哪有今天的收益。想到这里，母亲植入他内心的价值观早就荡然无存了。相反，郑飞觉得接触这样一批人挺好的，关键时刻非常有用，所以，他又取出一千万，给了道上那群人，自此，郑飞郑总非常讲道义就在道上传开了。

        刚刚经历了一场全球金融危机，为了解决这个危机，同时为了改善老旧小区人们居住环境，提升幸福指数，于是，2009 年中央决定全面开展“棚户区改造”。这对于房地产开发商又是一次机会，郑飞同样如此，一口气在珠三角周边几个城市拿下了 6 个棚户区改造的老破小区。

        棚户区的改造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容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盘，所以一开始就频频受挫。有的人纯粹是担心，棚户区改造其实是一件好事，但是那时候才刚刚开始，很多的人并不相信有这样的好事，怕房子拆了，自己就成为案板上的肉了，任人宰割；这类人工作好做，只要政府出面担保，绝大多数的人还是愿意的。而有些人就难办了，他们纯粹是希望通过拆迁，谋求更多的利益，达到一拆富三代的梦想；他们相信，只要自己能够坚持到底，最终开发商会屈服的，给出令他们满意的赔偿。

       郑飞在拆迁的过程中就遇到这种人了，他们漫天要价，报出价钱，就闭口不说话，丝毫没有谈的打算。这可让郑飞头痛不已，这个小区有一千二百户居民，每户从签字开始就要支付外出租房的费用，每户每个月大概四千元，一个月光租金就要支付四百八十万，一年就是六千万。目前的政策是必须达到 100％的签字才能获取施工许可证，才能正式开工，要是这几户拖上个一年半载那损失非常大，要是把项目搅黄了自己都可能锒铛入狱。就在这时候，他想到了道上的朋友。

        这次事情处理得并不是很完美，在这个过程中出现了事故。由于催迁的过程中，当事的一位业主情绪非常激动，就点燃液化气，导致爆炸，炸伤了七人，而那业主本人当场被炸死。虽然最后认定为纵火，但郑飞为了息事宁人，秉着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的原则，还是进行了丰厚的赔偿。后期的棚户区改造也非常成功，郑飞赚取了巨额利润，原居民也搬入新居，新的小区比以前漂亮，住的房子比以前大，还有电梯，更重要房价涨了一倍，大家都获得了自己想要的，除了那被炸身亡的业主。

       “哇哇哇——”随着一阵哭声，郑飞的小儿子出生了。这是郑飞与太太十五年前储存做试管婴儿时候留下来的受精卵，这次通过代孕的方式，让这个尘封十五年之久的生命来到这个世界。

      随着孩子被抱出来，所有人都很开心，唯独郑飞心里咯噔一下。“这孩子太像了，太像了”郑飞低声喃喃道，由于别人都沉浸在喜悦中，并没有发现郑飞的异常。

        为什么郑飞这样紧张呢？因为这个孩子和当初棚户区改造中那个被炸身亡的业主太像了，因为他们两个人有一个共同特征，就是额头上有一颗红痣，不偏不倚地长在眉间上。如果说这是巧合，那么让郑飞更崩溃的是这个小孩一出生右手就有一块恰似被刀砍伤的胎记，这正是当初那群人去催迁的时候，在混乱中砍伤了那业主的手臂的位置，如果不是动刀子，那业主不会作出这样极端的事情，这点郑飞十分清楚。

       想到这里，郑飞已经十分确定，这个孩子是那位业主轮回投胎到他们家的，是要来报复自己的。但这话没办法和自己妻子说，没办法和外人说。所有的压力，所有的担心，只能自己去承担。没办法和外人说。所有的压力，所有的担心，只能自己去承担。他内心反思：“因果报应”真的存在吗？这些年真的没有做到“积德行善”吗？不对啊，每年都做着大量的慈善，都给偏远地区的孩子助学，这些不都是积德行善吗？

        一岁、三岁、十岁，孩子渐渐长大，已经小学四年级的学生了。除了调皮些，也没有什么大的问题。智商完全继承了自己的父亲，颜值也不输自己的母亲。但郑飞不这样看待，作为一名成功的企业家，三天两头地被班主任请到学校，这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在他看来，这就是那业主投胎的复仇。

       在这种思想的作用下，他们父子关系非常不好。吵架是常态，甚至有时候两人还能打起来。母子关系也比较淡，因为毕竟不是母亲肚子里出来的，没有十月怀胎的情谊。因此每年一放假，孩子就跑回农村奶奶家，因为那里才是他感受到爱的地方，奶奶会把无穷无尽的爱叠加到孩子的身上。这不仅仅是自己的孙子，也是为了给自己儿子赎罪，因为郑飞告诉过自己母亲。母亲希望通过自己感化，化解孙子与儿子之间的这段恩怨。

        可能是压力使然，也可能是心魔作祟，刚满 60 岁的郑飞确诊了癌症，而且还是晚期。从确诊不到半年，郑飞就走到了生命的尽头。目前他最放心不下的不是自己母亲，而是最小的儿子。他自己很清楚，小儿子没有过错的，他不该因为自己的过错而让儿子承担。他此时多么希望能够看看自己的小儿子，但他无论如何也开不了这个口。

       渐渐地，渐渐地，郑飞昏睡过去。但他对外面的声音听得非常清楚。妻子和大儿子关于拔不拔氧气的争论非常激烈，但这一切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生病以来他一直拒绝化疗，他不希望自己活得没有尊严。

       “爸——，爸——”一阵哭泣声让陷入昏睡中的郑飞突然又惊醒了。这是小儿子的声音，好久都没有听到这种声音了，真好。郑飞缓缓睁开双眼，盯着久别重逢的小儿子。望着眼泪纵横的小儿子，他知道自己错了，错在了没有“积德行善”，错在了自己的欲望，最终让自己终日惶恐不安，这就是“轮回报应”啊。想到这里，郑飞耗尽最后精力，从他那干瘪的嘴巴中艰难地蹦出几个字：“儿——子——爸——爸——对——不——起——你——”

      “滴滴滴、滴滴滴、滴——”随着心电监护仪上变成了一条直线，一代传奇的企业家郑飞就此宣告落幕了，结束了他那辉煌而战战兢兢的一生。

      “轮回报应”与“积德行善”之间的关系时常让我们肩负了太多太多的压力，到底有没有轮回报应呢？我想这个不重要，它的警醒意义远远大于实际意义。正所谓“举头三尺有神明”，正是有了这样的警醒，我们这个世界才有了更多的“积德行善”，世间才更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