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烩24|偷窃者的秘密
【01.】
北风来袭,太阳归巢。
昏暗的路灯下,两个年幼的孩子相坐在台阶上,大口吞着干硬的馒头,不时抬头看一看对方,就像看见镜中的自己,咧着嘴笑了起来。
火车的汽笛声仰天长啸,载着光鲜亮丽的人群,离开这座残破不堪的城市。背后的楼房里,星星点点的灯火辉映着温暖的光芒。
尘世间,有些平常又美好的东西,总是和一些人没有关系,触不可及的,都是奢望。
“你为什么不回家?”年龄大一点的孩子,张口说话了。
“我没有家。”矮半头的孩子,干脆地说。
“那你有家人吗?”
“没有。”他同样不假思索地回答,语气中,有些愤愤不平。
“我也没有家人,但是我有家,要不,你以后就去我家吧。”男孩摸着他的头,一字一句地说。眼睛里温柔无限,仿佛变了一个人。
他点点头。馒头的碎渣落在他的裤子上,白花花的一层,他低下头,小心地捧到手心里,仰起头,猛然倒入嘴里。
他叫冬子,爸爸说,他出生的那一天,阳光极好,是那一年冬天里最暖和的一天。
年龄大点的孩子叫大树,奶奶说,她是在一棵大树底下捡到他的,抱起他的时候,他浑身冰冷,奄奄一息,是奶奶把他硬贴在自己的肚皮上,才暖回来的。
【02.】
大树把冬子带到自己的家里。那是一间极其简陋的屋子,屋子外面乱七八糟地堆放着垃圾,垃圾旁有高高的一摞残旧的图书,看起来格外醒目。最里边摆了一张床,有一只床脚,是用砖头垒起来的。床上的一双被子散乱地堆放着,破旧的布料裂开一条条长缝,可以望见里面黑乎乎的棉花。
“你多大了?”大树问。
“12。”
“我15,你就叫我树哥,他们都是这样叫我的。”
“知道了,树哥。”
“你的脸,还疼吗?刚才,你可真勇敢。”
“不疼……,不,有一点点疼。”冬子捂着脸,龇着牙说。被寒风“抚摸”过的的伤口,此刻像有一堆蚂蚁,在啃噬着他的皮肉。
“你真勇敢,以后我们就是兄弟了。”大树信誓旦旦地说着,脑海里又闪现出那激烈的场景。
傍晚时分,大树从商店里局促地走出来,老板贼眉鼠眼地盯着他,让他丝毫没有下手的机会。他无奈地在街上转悠着,饥肠辘辘。
突然,他看见垃圾堆旁有一个口袋,一个花白的馒头滚落一旁。他正想走过去,却看见一条黑狗悻悻地跑来,将馒头一口吞进了嘴里。
他走上前,黑狗流着涎冲着他汪汪大叫,他捡起一块砖头,谁知那黑狗丝毫没有胆怯,反而冲着他扑了上去。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孩子拿着木棍从旁边飞奔而来,木棍落在黑狗的身上,黑狗一个跳跃,把孩子撞倒在地,爪子划过他的脸,几条血淋淋的伤口,立刻在风口中肆无忌惮。
大树使出全身力气,将砖头重重砸在黑狗的后腿上,黑狗一声尖叫,随即便挣扎着仓皇逃去。
大树捡起口袋,拉着冬子向前走去,突然胃里不觉得饿了,身体也不觉得寒了。
【03.】
大树起身往炉子里加了些煤,那些碎煤都是他在火车轨道上捡的,他只有开心的时候才舍得生起火,把手放在红彤彤的炉子边上,生满冻疮的手,就调皮地骚痒起来,像小时候他捡到的那只麻雀,在他的手心里扑腾着翅膀,用小巧的喙轻轻啄他的手面。他来回地搓着手,哈哈笑着。
“炉子是奶奶捡的,生火的方法是奶奶教的。奶奶说,除了我,这是她捡到的最好的东西了……。可是奶奶走了,我们连着烧了三天三夜的炉火,把屋子里烧得暖和和的,可是奶奶还是走了。”大树一边用口吹着微弱的火花,一边自说自话。
冬子走过来,坐在他的身旁,他把嘴巴凑过去,对着炉子大口地吹,烟气飘过来,眯住他的眼睛,他含着泪,不停地吹,火苗突然窜了上来,蓝盈盈的,像一个精灵在欢快舞蹈。
“在家里的时候,我就是个烧火工。我妈是个傻子,村里人都说她是我爸用钱买来的。买的时候,我爸不知道她是傻子,别人骗了他。”他边说边把手放在炉火边,学着大树不停地来回搓着。
“我妈什么都做不好,我爸就打她。我妈不会做饭,不会烧火,我跑过去帮忙,可是我爸还是打她。有一天,爸爸生气了,她惊吓地跑了出去,就再也没有回家。我恨他,我没有爸爸,也没有那个家。”他低着头,声音低沉而用力,仿佛要把这句话刻进骨子似的。
大树又往炉子里添了几块散煤,便拉着冬子上床睡觉了。他把被子盖在他的身上,说:“我们俩能打败一条大狗,就能靠拳头换来更多的东西,明天,你就跟着我上街。”他背对着冬子,把拳头攥得紧紧的,咬牙切齿地说。
透过煤火微弱的火光,冬子看见一块丑陋的伤疤,醒目地刻在他的肩膀上。
【04.】
第二天,大树便带着冬子上街了。火车站里人群熙攘,这个城市里,有钱的人都聚在这里,他们身着崭新的衣服,脚穿铮亮的皮鞋,拿着皮包,面无表情,行色匆匆。
大树和冬子,运气好了总能讨到一些钱,换来糊口的饭。运气不好时,他们也会试着一人掩护,另一人把手偷偷伸入别人的口袋。
火车站不远处,有一所学校,星期天,时常有一群学生聚众闹事,弱势的一方,会跑来找大树帮忙,他会帮人打架,打起架来,两眼冒着红光,不顾一切,拼死抵抗。
这种不要的命的打法,让许多比他大的学生,看见他都汗毛耸立。
他以此换来了一些人的拥戴,他们叫他老大,他们给他零钱,为他点烟,拉他下馆子。时间就这样一天天流去,他们和这个小县城一样,越是艰难,越是落后,越是无人无津。
受挫时,大树沮丧着回到家,喜欢翻着手臂,弓着头看自己的伤疤。他说,他其实不想打架,他也怕。那一次,要不是奶奶及时赶来,拼死相拦,他不知道那把刀会不会从他的肩膀划过,直入喉头。
一想到奶奶撕心裂肺的哭声,和她手上黏乎乎的热血,他就浑身颤抖,像只受到惊吓的兔子,和白天那个威风凛凛的他,判若两人。
他说:“奶奶捡了一辈子垃圾,但奶奶说,她这辈子过得也挺好的,我有时候也想离开这里,像奶奶那样,捡垃圾也好,不被打,不挨饿就好。”
冬子把自己的衣服盖在大树的身上,听他在梦中不安地沉睡。冬子知道,他已把自己,当成了最亲近的人。
他突然想到那个小村子里,弓着背喘着大气的爸爸,一年多过去了,冬天去了,冬天又来,夏天的蝉鸣,已不知不觉响彻天际,不知道他有没有想过自己,不知道他是不是还蹬着那辆破旧的三轮车,到处吆喝着收废品,不知道他有没有到处找妈妈,到处找自己。
他摸摸自己的脸,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竟流泪了。
床上的大树含糊说着胡话,他的脑袋发烫,脸烧得红通通的,他小声地叫着奶奶,在炎热的六月嘴唇发抖。他生病了,冬子手忙脚乱,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走到街上,忐忑地站在一个诊所门前,眼睛死死地盯着里面的一举一动。一个女人穿着白衣从里面走出来,一个上午过后,他得到了几包药和一些钱,兴冲冲跑回家,那些东西,是他帮那个女人往屋里背了几十袋粮食换来的。
汗水顺着脸颊流进嘴里,他尝到了甜甜的味道。他第一次知道,原来钱,还可以这样得来,靠自己的双手,靠自己的力量。
【05.】
大树的病很快好了,生活依然没有因为这个段落而改变什么,他们最常去的地方依然是火车站,吃饭依然要靠运气,花钱依然要靠武力。
小镇的夏天,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傍晚时,天气阴沉而闷热,蚊虫从四面八方汹涌赶来,在头顶嗡嗡喧嚣着。
大树出去买饭,许久不见回来,冬子心烦意乱地走出家门,在街上晃悠着。不远处就是火车站,道路两旁摆满了小贩的小吃车,他缓慢地从这里经过,漫天的香味嘲笑着他咕噜乱叫的肚子。
他绕到车站后面,想到风口处透透风,却看到拐角处,一群孩子围在一起,领头的那个,就是大树。
天色昏暗,他看不清大树的表情,只听见从他的口中,发出猖狂的叫嚣声,他走上前,看见大树把脚放在一个人的躯体上,眼神透出凶狠的寒光。
他心里那股莫名的烦燥突然冲出体外,像一只野兽,嗅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大树看见冬子,大喊道:“兄弟,过来,这家伙骑着破三轮车,竟然敢撞我,来,给哥出口气。”
冬子走上前,熟练地在人群的注视下嘴角上挑,这种盛气凌人的模样,和他脸上清晰的疤痕,恰到好处地起到的震慑作用,在某些时刻,让他很是享受。
他望着扒在地上的男人,他的头埋在地上,弓着身子,像只从淤泥中爬出来的鸵鸟,狼狈不堪。他狠狠地踢了过去,一脚接着一脚。男人发出的痛苦呻吟声,在夜色里点燃了人群的快感。
冬子也随着人群尖叫,脚下的男人,挣扎着从地面上艰难地转动着身体。冬子低下头,迎上一双深邃的眼睛,那眼睛如黑洞一般让他呼吸困难,一时间,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身体也如大雪冰封。
【06.】
那眼神抓了他的心智,那眼角边的大黑痦子,突出的大鼻子下,倾斜的嘴巴在清瘦的脸庞上,显得那么突兀,那么丑陋。这张脸,他太熟悉了。
冬子觉得有一股气体在他的胸腔升腾,把他的喉咙顶得生痛,不得不发出难受的喘息声,火车的汽笛迎面而来,淹没耳边的吵闹,他怔怔地退了几步,那张脸却在他的面前越来越大。
一群人又围了上去,左一脚右一拳打在地上男人的身上,鲜血从他的嘴角冒出,冬子抹着脸,觉得那浓重的血腥味,似乎是从自己的脸上流下来的。
他大声地咆哮着:“滚,都给我滚,滚。”人群惊愕地看向他,在他失控的情绪中僵住笑容,慢慢散去。
“冬子,你怎么了?”大树走过去,望着突然变脸,全身颤抖的他,不解地问。
过了许久,豆大的泪眼,从冬子的眼眶中崩落而下,用几乎是从他的喉咙里逼出的声音,崩溃地说:“他是我爸,他是我的爸爸。”
说罢,蹲在地上,抱头抽泣。
【07.】
男人在床上躺了三天,冬子帮他擦脸,驱赶蚊子,喂他吃饭,扶他起床。这么些年,他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过他,没有为他端一碗饭,心平气和地说过话,也从来没有直视过他的眼睛。
他不知道这个男人收个废品,为什么要跑四十公里,不知道一年多以来,他为什么由一个强壮的男人,变成了一个佝偻老头?
他的童年有太多苦楚,那些在别人嘲弄、鄙视、殴打、驱赶下淌过的日子,在他的脑海中历历在目,久久不散。
他是如此渴望爱,渴望像食物、像煤火、像墙头的牵牛花,能把身心都填满的东西。
男人跛着脚走过来,眼睛里乌云密布。他抬起手,想摸摸冬子那带有伤疤的脸,却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将手颤抖着停留在了空中。
过了一会,他说:“你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说罢,推着三轮车,一瘸一拐地离去,走到门口,他扭头说:“冬子,天冷了,就回家吧。”
万里无云的天空,突然下起雨来。
【08.】
冬天,说来就来,秋天像一个可有可无的生命,尴尬地存在这人世间。
一场大雪,把屋子的一角压塌,雪花顺着墙壁籁籁落在屋子里,大树抱着瑟瑟发抖的身子,大骂着老天。
冬子望着头顶的方块天空,突然想到,在眼睛正对的方向,他还有一个家。
推开虚掩的木门,冬子和大树偷偷望向院子,动作有些羞怯。走进屋里,男人正在吃饭,面前正中的桌子上,摆着一盘简单的萝卜丝,三碗稀饭,三双筷子,三个凳子。
原来,那些妻儿不在的日子里,他在家吃的每顿饭,都如此隆重。
三个人坐下,男人努努嘴,想说什么却始终也没能说出来。
他起身,走到门口时,被翘起的地砖拌了一个趔趄,不一会儿,厨房响起了“吱啦吱啦”炒菜的声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