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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桩夜事

2022-07-06  本文已影响0人  荻扬

观察文东吃烧烤是一件乐事,他从不吃杂碎和毛蛋,整个林业局怕只有他一人如此。

文东回来的二十分钟内,我接了三个电话,第一个语气最为澎湃。那个尖细得不辨男女的声音从话筒里冲出来,我愣住看了一眼备注,是王旭。他扯着嗓子吼:“文东回来啦!快去看啊”,语气像世界上第一个见到猴子的人。

半个小时后,我们就坐在了这里。

我闻到一股浓郁的肉味扑鼻而来,不是来自烧烤摊,而是几个男人赤裸身体散发出的强烈体味。我们把文东围起来,由于路边摊的椅子过矮,所有人几乎是半蹲在地上,一副狩猎之姿,仿佛箭在弦上。文东还是那样子,不多说话,头始终昂着,好像有东西顶在上面怕掉了。他拿起一颗毛豆,慢悠悠剥开,众人亦不说话,我听见自己尴尬吞口水的声音,于是抄起一串排骨串塞进嘴里掩饰,王旭有点不好意思了,他叫大家来看文东,没想到大家单单只是看,看得实实在在,一言不发。

他把烟一甩,扔到马路中间,捏起塑料杯,清了清嗓子,“文东从北京回来不容易,咱走一个。”

众人稀稀拉拉地拿起杯子,总归还是木然,很难相信文东存在于此的事实。小时候我最怕的就是文东,但也最乐意跟在他屁股后头,王旭跟文东是一届,剩下的我们都是小弟。小弟有小弟的本职,给大哥充场面、抵人头,买烟倒酒,写数学作业。但文东跟王旭不一样,王旭征服雄性靠武力值和一身腱子肉,文东却靠着身上一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文东在北京干啥的?

哦对…诗人,文东是个诗人!”

王旭说完看向文东,文东只是浅浅一笑,把下巴歪到一边,伸出手挥了挥。

他的笑是个信号,给了大家返还到少年时代的勇气,气氛放肆起来。我们回忆起一些澎湃的东西,追逐、嬉闹、河水涨潮时的游泳、网吧里没日没夜的通宵、打架斗殴。

我记起了一场两个学校间的战争,王旭站在最前面,赤膊,汗水从额头滚滚而下,身上浓重的杀戮气息,混杂灰尘蒸发在低矮上空,他一手提着菜刀,一手攥着擀面杖。眼看前方,是一片躁动的人群。我们却只有五个人。

文东站在他旁边,手上空无一物,风吹动他长至下巴的头发,身体在衬衫里打转,阳光下像站在水波里,身上浮动着一种说不上来的温软光晕。我站在他身后,感到十分安心。

对面一个混混头子冲上来,王旭把他挡在最前面。

王旭说,瞅啥瞅?

混子说,瞅你咋地?

王旭说,你再瞅一个试试?

混子说,我就瞅了,咋地吧?

文东说,我可怜你。

混子说,我x你妈。

文东说,我妈挺好的,你妈呢?你妈连着好几天没看见你了,天天晚上准备一大海碗猪肉炖酸菜等你回家,那肉咋来的,你不知道吧?

混子说,你等着。

混子转身钻进人群,消失了。

然后他们就像退潮一般远去,甚至把地上的残叶都卷走了,面前的空地一干二净,只剩干燥的秋风打到我们五人脸上。

大家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要笑一笑。

王旭又扯着嗓子嚎起来:“哈哈哈他妈的,被我吓跑了吧?!”他为人豪情万丈,可惜一激动张嘴便出女人声,产生一种怪异的幽默感。我们没多说话,但谁心里都清楚,文东和混子的对话才更加至关重要。从此文东在我们心中的地位渐渐超过了王旭,那是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神圣感。

斜阳渐颓,天色已沉,黑色降临。烧烤摊的老板在我们身后忙活,火光窜得老高。文东也点上一支烟,幽幽地抽着,蚊虫着他打转,在他周围迷了路。夹在两处火源中,文东又显得不太真实。

“这回回来待多久?”王旭问。

“看我爸情况吧,一个来月差不多了。”文东答。

文东爸是个酒糟子,几天前一场大酒之后几乎一脚踏入黄泉,人们发现他的时候,他正睡在街里路边的泔水沟,睡得很香,身上很臭,起来腿就不会走了。文东回来说是看他爸,不如说是等他死。

他对此并不忌讳,文东本来叫胡文东,打小只跟妈亲,他妈临死前几天,抓住他的手跟他说,“我忍了半辈子都是为了你,你爸死那天,别忘了去山后菜市场老王头那儿买只烧鸡,带瓶啤酒来我坟头庆祝”,说完便咽气,还抽动着笑了一下,仿佛彼时已经胜利,也预感到老头子命不久矣。从此文东绝口不提自己姓胡,胡文东随着母亲远去,文东苟且活了下来。

说到“一个来月”的时候,我看到文东嘴角也闪过一丝相似的笑意,我猜想这来自他终年忍气吞声临近尾声时发自内心的畅快,毕竟大仇得报,近在眼前。随后他悠然地晃动身体,这点他很像他爸,总是随时带着醉气,只不过文东滴酒不沾。

我们闹到了深夜,业已醉得阑珊,五人或坐或卧,东倒西歪,如石如树。街道已人迹了了,世界静得仿佛遁入蛮荒。我酒量不错,也已经头晕脑胀,唯有文东还清醒。两点钟,妻打来电话催我回家,文东喝尽最后一滴可乐,说:“走吧,夜晚已落进我的灵魂”,我们自然听不懂,但却从中嗅到了熟悉的“文东味”,兴尽中笑笑,决意散了。

王旭已经醒酒,护送其他两位走了,安排文东开我的车,先送我回去。我在车上看文东。他还是穿着一件旧衬衫配牛仔裤,和以前相差无几。不一样的是,手腕上多了一条银质的链子,尽管朴素,但不像他会买的东西,很突兀。手机用的竟然是快入土的苹果6s。

我住得远,车程至少需要20分钟,本想和文东聊点什么,可头晕脑胀,想了半天也张不开口。文东亦没有打破沉默,不言语,开始哼歌。他车开得极缓极慢,小镇已经没有了灯光,黑色掩埋了脚下的路,让人在车里有了漂浮的感觉。

我把整个人放在车座上,又感受到文东散发出的让人惬意的氛围。安静地听他沙哑的嗓音,听了半天辨认出来,这不是前两天抖音上特别火的《漠河舞厅》吗?没想到几年没见,文东也接地气了,还多了份以前从没有的轻快,虽不知道跟他那个快死的老子有多少关系,但总归觉得他又亲切了点,于是斗胆问,“文东哥,咋还没成家呢?”

文东没回答,过了一会儿又兀自问,“弟,其实以前咱们关系最好,是吧?”

我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小时候我总和他一起看书。我一向零花钱充裕,又敬仰他,所以经常在他的指派下购书,买来两人轮流阅读,有时我对书里的内容半知半解,就蹲在地上抬头听他讲。

我记得第一次看到他把双唇轻轻卷成一个圆,念出“宇宙”两个字的震撼。在他的唇语中,我看到世界像一张羊皮纸那样缓缓展开,我看到星星背后的星星,以时间为单位的冷酷空间,质地冰凉的蓝和与之相关的无限。一切纤毫毕现后,年少不知愁滋味的我,时常顿生悲莽。一个晴朗的晚上,在他给我指明天上的星宿后,我立在苍老的天穹下,竟因自己的渺小而泪流满面。对有的青年来说,同看一本书的情谊,绝对要高于身处同一战壕。王旭不会懂,其他人也是。所以我和文东间总有一些秘而不宣的默契。

“那还用说吗哥?”我一点儿没犹豫。一边又继续看着他开车时慢条斯理的动作,一个念头突然闪过我的脑子,他好像是故意把车开这么慢的。

文东浅浅笑了一下,用一种尽量放松的语气说:“那以后有事,你可得站在我这边。”

我愣了一下,什么叫有事?能有什么事?

这话来得突然,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让头往歪到一边,把呼吸声放得很大,佯装睡觉。一合眼,倒让困意找了上来,装着装着好像就真睡着了。朦胧中,我看到一个浑身赤红的文东,从山坡上狂奔而下,浓雾重重的天际,模糊了他的轮廓,但我可以肯定,他正在放声大笑。而月亮上掉下来一个女人,皮肤透明,月光利剑一般刺穿她的身体,她的裙摆遮天蔽日,笼罩文东和万物凋零的山野,树叶哗哗颤抖,盘旋夜空的鸟儿噼里啪啦地坠落,草木垂头悼唁,天地宛若悲歌。

我不记得那天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了家,事后才知晓,那场景原是一场梦。第二日清晨,妻在身侧,我问她什么人把我送回来?她说只看到一个背影,一句话都没留。

文东第二次联系我,和上次隔了整整一个月。收到文东短信的那天,我正在给领导准备消防演讲的报告,他只留了简短的几个字“明日得空,邀弟小聚,入夜来我家,等你”。我看到有点开心,也莫名生出隐忧,总觉得有什么正在发生,得去了才知道,

文东家还和以前一样,在一个破败的小平房,这些年我们都陆续搬到了楼里,再也没人能忍耐那夏天冰凉、冬天烧炕的小屋子。但文东母亲走后,他和父亲陷入一种自暴自弃的游戏,彷佛故意要用穷苦和窘迫刺激对方,本来只要答应扒了房子,就可以换一个还不错的小高层,但两人都固执地拒绝了。老子要窝在老巢装惨,儿子便漂泊在外音讯全无,两人变着花样消耗彼此,开启至死方休的拉锯战。

我敲了敲门,就看见了文东。他穿着跨栏背心,宽松军工裤,头发凌乱,竟然有几分以前没有的匪气。看到我先是粲然一笑,难得见他这么明朗的笑脸,我反而有点不习惯。他大步把我往屋引,动作倜傥,让我回忆起小时候一个难解的诧异,为什么文东家里最穷,反而最有傲气,真是让人羡慕得恼火。

穿过小院和老旧的门廊,我看到了躺在床上的文东爸。他看上去像睡着了,但口鼻中还是长吁短叹,发出没完没了的哼哼,身上的衣服脏得发亮,头发老长。绕到床前,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竟然和文东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多了几道褶皱。他觑眼似是瞥了我一下,哼声戛然而止,过了好一会儿又悠长地传过来,我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只瞧见贴墙根还摆着一溜啤酒瓶子。

“我叔不是不能喝了吗?”我有点吃惊。“想喝给他喝,供得起,喝死了算。”文东很坦然。行至他的房间,我们停了下来,这简直就是个杂物间。没有炕,只有一张床垫子放在地上,东北的平房没有炕,基本上等同于冰窖,“冬天这不得冷死?”我问,文东又笑了“这件事用不了到冬天”。

他邀请我坐在床垫上,看上去像两人席地而坐。他把准备好的苹果推到我面前,然后熟练地从坐垫底下翻出一把小刀。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文东手里拿着利器,刀精致小巧,刀尖短而急促,刀把镶了贝母,发出温吞犹豫的柔光。文东用纤细的手衔出它,刀、手两者便像榫卯结构,嵌在了一起。

他右手拿起一颗苹果,抵至刀下。

第一刀——扎,一刀扎进苹果最上方柄旁的肉里,快速准确;第二刀——剜,手腕轻轻打旋,利落地剜下苹果柄;第三刀——削,刀刃紧贴着果皮划过,像风拂水面。不一会儿,一个薄如蝉翼的苹果皮完整地脱落,洁净清透的果肉裸露出来,正如浴后美人。

文东十分得意,把苹果递给我,我晚饭实在吃得撑,只象征性咬了一口。看我咀嚼,文东很欣慰,继续把玩那把小刀。他看上去很珍惜这把刀,不停地摩挲。“这刀真好看,在北京买的吗?”

他言语中多了几分傲气:“北京可买不到,哪也买不到。”

文东越是这样说,我越觉得那刀尖寒气逼人,像蛇吐着信子。“你还记得柳晓兰吗?”一阵沉默后,文东问到。

“肯定记得啊,那不王旭初恋嘛。”

其实柳晓兰可不只是王旭初恋,实际上,她是学校大半男孩的初恋,可当时真正得到她的,据我所知只有王旭。我还记得,文东当时似乎从未展现过对她的情愫,甚至言行中带着一丝厌恶。“嗯,我也记得。”文东还在看这那刀,隔了好一会儿才应了一句。

莫非文东这次回来,跟那个女人有关系?我在脑海里搜寻她的形象,很模糊,只记得王旭在一次忆往昔时提了两句。他倒不后悔当初没娶她,只是对她如今的境遇颇有感叹。

那女人很晚才嫁出去,据说年轻时去过南方,回来就已经不小了,美人相蜕皮一样褪去,变得干瘦枯槁,让人唏嘘。很快便匆匆嫁了人,男方是家里牵线认识的,据说不是林业局的人,来自周边的一个小村子,我们统称为沟(村)里。嫁给沟里人,好赖不是件光彩事,如此便销声匿迹了,同学聚会再不见其身影。从前迷恋她的少年们多半有了自己的家庭,而少女们自打青春期就不待见她,自然也来往不深。从此大家柴米油盐,忙忙碌碌,不再忆起曾有这样一个人。

我看着文东的侧脸,发现他的表情有些沉醉,刚想张口说什么,他手机响了,他熟练地看了一眼,又下意识遮挡。我便也解意,起身准备告别。

来时夕阳烧得正旺,此刻已是夜的主场。我走得有些怅然,感觉今天全等于白来,那一口塞不下去的苹果,也哽在喉咙,像一颗快要跳出来的心脏,我揣着它在月光中趟出一条路。

“银手链、《漠河舞厅》、胡父、刀、柳晓兰”

几件事在脑子里交替出现,搅得我心神不宁。想着走着,突然感觉兜里空荡荡的,伸手一摸,糟糕,是钥匙落下了。我清楚这个时候妻一定是在家的,但还是想转头去取钥匙。我甚至有点感谢那串钥匙。

文东家和镇子中心隔着老初中的旧址,那只是一排二层小楼,加一个寒碜的院子。多年前师生转移到新校区,那儿便一直荒废。

院子本不大,如今因为杂草丛生,更显得拥挤非凡。白天,偶有妇人踏入来寻些婆婆丁(蒲公英叶)类的野菜,晚上则无人靠近,它和文东家的房子一样,像小镇抛却在逝去时间中的孤岛,位于2022年世界的真空。平时开车,绕过这边就好,但今日步行,到底还是从这儿穿过去更近。我听说过一些关于老校的传说,不过是“厕所女鬼”、“夜半哭泣”和“孤灯闪烁”云云,并不放心上。

深深浅浅的野草没过我的脚踝,风声在此刻变得更加清晰。云淡月明,大地在月光的照耀中浮出来,让人反倒生出一种辽阔心境。好久没有这样的夜间漫步,走着走着,我感到愉快。想哼点歌,顺嘴而出的竟然是那首《漠河舞厅》。

突然,我看到前方冷杉下似乎闪过两个人影。一人高瘦,另一个竟也不甘示弱, 但从骨架的粗细上看,应该是一男一女。东北的晚上无甚娱乐,除了烧烤店再没什么可待的场所,成年男女趁着月黑风高钻小树林便是常有的事。只是此刻我的处境有些尴尬,往前走两步,将坏了人家的美事,后退呢,又要绕很远才能继续未完的旅程。

干巴巴杵在原地,我看向那两人。他们的手脚已经像枝蔓一样绞在一起,这动作十分用力,仿佛此刻并非亲昵,而是缠斗。女的头发飘散,男的也是,一人的脸挡着另一个,遗憾,让我没法分辨他们的容貌。又一阵狂风吹过,两人的身影张牙舞爪地扩散,他们已然不是两个生物,而是合而为一棵髭须横飞的野树。

我猜想他们的感情该是何等的好?女的想必伏耳轻言“亲爱的”,男的便也回“挚爱的”,天地于是多余了,我也多余了。他们到底为什么在这样一个狂风大作的夜晚,不寻个静僻的屋檐幽会?我猜想这大概是一段见不得光的爱情,但他们不必见得光,此刻也已经是光本身。我被他们的感情而感动,这种身处荒野依旧熊熊燃烧的柔情蜜意,是赤忱的学生时代的产物,人至中年后已经近乎绝迹。

二人相欢正酣,男的猛地把手伸向裤兜,动作中展现出愤怒的神情,女的还原封不动,两只手紧紧地吸附在男人身上,我有点紧张,他想干什么?一簇寒光射过来,来自男人手里的物件,小小的、尖尖的、冰凉凉,我吓了一跳,这是那把刀!定睛一看,那男的是文东,是我认识的文东。

那么女的便是柳晓兰吗?我开始克制呼吸的音量,我知道偷听偷看是可鄙的,但那是文东啊。风又呼啦啦地穷嚎,每一阵大风刮来,我便在风声的掩护下,前进一小步,我不懈地挪动着身体,并且感觉到自己的僵硬,仿佛那双腿承受了本不该承受的重量,我吃力地行走着,好像在搬运什么沉重的庞大物体。

终于行至他们不远的身后,我看到文东清晰的面庞,那张愁苦、欢欣、愤懑、优柔的脸,正对着女人,他用眼神将她抚摸,我从未见过陷入爱情的文东,所以认为此刻他眼神中的东西,相对比爱意,更接近悲悯。

我眯起眼睛看那女人的背影,似曾相识,却又在记忆中了无痕迹,我想记忆本身大概就是场巨大的骗局,或许我本就没有这样的记忆、而眼前的一切也都是错位的、虚假的,我但愿是这样。在风的肆虐中,我听到两人的对话。

女:你......【风声】......我吧!(悲壮地,把手紧捂在脸上)

男:我怎么可能......【风声】......你?(不敢置信的声调)

女:那你还是......【风声】......他,没错,你杀了他就好了,就都好了!

男:你放心,在做了......【风声】......(近乎祈求地)

我吓得身子打了个颤,脚底一滑,差点坐在地上。心里又想,不行,这个时候一定要稳住,一旦被他们发现,我势必也要被杀了灭口,两个对一个,以这女人的身躯,就算我曾在警队混过两天,但以那点三脚猫功夫,尚未战斗就已成败局。我只能亦步亦趋地后退,像个偷盗的松鼠一样谨慎,踮着脚跑了好远,终于看到万家灯火,才心神微定。

拿出手机,打电话给王旭,隔了很久,传过来一个声音,扁扁的,很浑浊,“X他妈谁啊,十二点了大哥”,我在他的声音中重获镇定,“请告诉我关于柳晓兰一切”,我从未这样严肃地说。

翌日,我匆匆地下了班,并不回家,一边漫步一边思考文东的事,此时的疑问主要有两个:一、我是否要向文东表明已知晓此事,衍生问题为,我该如何向他解释自己知晓的途径,猫在树底下听了半天男女情事,既不道德,又有违面子;二、面对文东接下来要做的事,我究竟该怎么办好?帮他杀人是断然不能的,那么就剩下两个选择,要么包庇、要么举报,前者将我置身于危险境地,后者是对他的背信弃义。

我想到文东的那句“以后有什么事,你可得站在我这边”,便觉得自己早就踏入了一场充满阴谋的棋局。或许文东在那时起,就已经准备好了在这件“壮举”中给我这枚棋子留有一席之地。这样一想,我突然感激于他的信任,但又心中升起一股子闷气,好像自己是个牵线木偶,早早就被写进了某个剧本,安排得事无巨细。

不知不觉行至文东家附近,肚子咕噜噜叫起来,我决定就地吃个米线。

东北早年盛行的外来食物只有两种,一是麻辣烫,二就是这已变了种的过桥米线。我记得这米线店刚开业的时候,还是镇上的新鲜玩意,我们一行6、7个大小伙子,在网吧通宵后拖着饥肠辘辘的身子打算来尝个鲜,不料在店里遇到了文东妈。她正在打包一碗米线,打算带回去给文东爸,她一再嘱咐服务员,多倒点汤。待服务员操作完毕,她又接过来仔细检查,掂了掂重量,心满意足后拎起桌上免费的辣椒油和醋,狠狠地灌进去半瓶。

看到我们,她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愣了一愣。及至文东介绍完诸人,她却坐下了,放开嗓子,大手一挥道:“大家今天好好吃,大姨请客!”。然而等人人桌上摆好了热乎乎的一个锅,我才发现她的面前空空如也。她咬紧牙关撑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结账时在胸前那个挎包里再三翻找,把每一张纸币捡出来、抹平,用沾了唾沫的手指码好,再庄重又不舍地交给服务员。香气缭绕中她走出店面,走进喧嚷的街头,被人声、车声淹没,那手里打包的米线似乎更沉了,把她的肩膀压得比几分钟前更低。

那一餐我吃得非常虔诚,一口嚼三遍,几乎喝干了锅里的最后一滴汤。后来她临走的时候我们纷纷到场,鸟兽般把她紧紧围绕。

她用隐忍着极大痛意的声线,颤抖着叹息:“大姨请你们继续做文东的好朋友,当大姨求你们了......”,末了她的目光扫视全场,最终在我身上落了近十秒。这是极其难忍的十秒,我顶着那目光,就像顶着千斤巨鼎的秦武王(最终他因举鼎而死),因此我永远记得那一碗米线的情,和那将死之人临终时用最宝贵的精力予以的嘱托。

如此,我决定去找文东,我还想不好见面后的话术,但管不了那么多了,先找了再说。正在此时,竟收到了文东的短信,他言简意赅,表述和上次大体无异“今日得空,邀弟小聚,速来我家,等你”。

我反复咀嚼这个“速”字,已然吃不消停,麻利结账,赶到文东家。

推开大门自行走进去,文东爸还以那个亘古不变的姿势躺着,让我怀疑他根本是一尊雕塑。文东已经坐在那个床垫子上等我,这次没有水果,那把短刀明晃晃地摆着,请允许我称之为匕首,毕竟此刻我已无别的选择。

从我踏进文东家这一刻起,我便成了一个不称职的同谋,而我甚至都不知晓那将杀之人,姓甚名谁。

我正在计划说些什么,文东却直奔主题:“弟,昨晚你就在那儿,对吧?”。

我惊诧地抬头,正对着文东的脸,他的面庞透着寒气,言语中没有一个多余的音节,仿佛在讨论一件遥远的他人之事。他的眼睛望向我,我读不出任何情绪,只看到他漆黑的瞳仁,两秒钟后,那瞳仁里的黑兀自散漫开了,几乎填满他整个眼眸。

在这样的眼神中,我只能缓慢地点点头,没有任何做其他动作的余地,“文东就是这样让人俯首称臣啊”我想。他却没再多说什么,抬起手,我以为他要拾起那匕首,或者刺向我,或者刺向别的什么,然而并没有。

他只是从裤兜掏出了手机,猛戳了两下那有点迟钝的按键,翻出一张照片,他把手机递给我,问:“你看到了什么?”

那是一个女人。

我知道了,这一定是柳晓兰,然而我又惊异,她原是如此丑陋吗?

从前我只听说过她的美丽,却从不曾真正记得她的样子,彼时的她,因为出众的外貌而成为一个符号,然而这符号过于平面,以至于现在我怀疑根本没有人认真瞧过她。

我盯着那张照片,看到她头发鸟窝一样枯燥,这发质里藏着贫穷和衰老;一双赤红的眼睛,充斥着不甘和愤怒,紧紧地盯着镜头,好像下一秒就要冲出屏幕,带着火星弹到你的脸上;毫无光泽的皮肤,就像用皱了但舍不得扔的草纸,斑驳发黄;那早就不时兴的衣服,在她身上显得滑稽又无所适从,展现出主人一丝扭捏的脆弱。

但我不敢说这些,只配合地问道:“什么?”

文东接过手机:“美丽,这世上最伟大的美丽”。

我不敢置信地望着文东。

“一枝将折未折的芦苇,一艘滔天骇浪中的小船,一个需要拯救的女人,一个并不强壮但坚韧的母亲,一个满是怒火却默默吞咽的独行者,一个疲惫不堪的灵魂,一段逝去的时代。”

我明白了,文东不可救药地爱上了面前的女人,这个褪去光芒的柳晓兰。

是啊,像文东这样的人,势必不会因为无聊的美貌为一个女性倾心。他厌恶盛放的青春,就像讨厌作业本上的对号和一百分。

他是在柳晓兰衰老后爱上她的——他爱的是镰刀收割过的稻子、是绿意凋零后的衰败、是失去奶水的乳房和烛火熄灭后的余烬。他因她的残缺和潦倒而爱上她,又因她所展现的痛苦痴迷她,所以他现在不顾一切,要从生活的泥潭中拉出这个女人。

“我是在三个月前认识她的。”文东说。

我预感一个精彩的故事即将上演,大幕缓缓拉开,于是我摆出一个合适的姿势,摒住了呼吸。

“是的,我们早就知道柳晓兰了,但我却是在三个月前,才刚刚认识她。那时我正在为一个想不通的句子而发愁,我把手机扔在家里三天,人却飘荡在大街上,我感到自己是一个无依的游魂,有时我为此而兴奋,有时我却厌恶这一切,我在潮湿的雨后街道,感受到自己的腐烂和发霉,城市是一片丛林,而这时我期待自己是一个蘑菇,一个不必见到太阳的生物,我是无数菌丝的集合体,生长出自己的毒性,用以对抗整个世界。

然而我终究长着这么一双脚,这对我来说没什么用的玩意,我让它们又带我回到了家里,我打开手机——那个里面有无数妖魔的黑匣子,就在这时,看到好友验证处出现了一个突兀的红点。这对我来说是件稀奇的事,于是我点开它,看到了柳晓兰的名字。后来那红点蔓延成一场盛大的火灾,燃料便是我的爱情。因为我看到了这张照片。”文东指指手里的手机。

“我行走着,时常感觉她就在身边,是风、是雨、是天边那朵镶着金边的云,而当我与她对话,我感受到自己不再只是一堆肉体堆成的材料,我的不对称的眼睛、干燥的皮肤、我的时常因为干涸而褶皱的嘴唇、我的从不曾呼吸的肺腑,开始重新有规律的强烈跳动。我终于能写下很多曾经从不曾写出过的词句,当你把它们念出来,会感觉像嘴里涌出泉水一样甘甜。

我们如此一起共沐日月,我常常因为这世上有她的存在而跪在地上颤抖着,不知不觉便落下泪来。然而有一天她却告诉我,她不能再来‘找’我了,她要收回我们之间的一切。我并不期待我们之间是永恒的,却也无法忍受如此骤然的变更,于是我苦苦询问她个中的缘由。她却发来一张照片。

她的手腕上渗出鲜红的血,一个长长的割痕触目惊心,她说她总是不能在她愿意的时候出现,因为她身边早已有了一个男人。从那天起,我便答应她,我要送给她一个独一无二的礼物,一份新鲜的死亡。从此我们便可以相守,隐秘而没有穷期。”

文东说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听着却像极了叹息。我瞠目结舌,不敢发出一点声响,整个世界好像只剩下文东爸在肆无忌惮地享受着呼吸的快乐。我看向文东,他竟然在此刻显得无比脆弱,表情堪比失去糖果的小男孩。我忘了自己最后是怎么劝说他冷静、不要冲动。爱情谁都有,搭上一切却不是个好计策。但同时我也知道,没人能劝得了文东。如此,我在挫败中回了家。

后面几日,我都在心惊胆战中度过,总觉得下一秒就有文东的电话,毫不留情地通知我协助他处理尸体,在这不知何时降临的危机中,我反复回忆那天晚上和王旭的电话。他紧张地说:“其实几个月前,柳晓兰来找过我一次。”末了他斩钉截铁地补充:“先说在前面,啥都没发生嗷,千万别让你嫂子知道。”说完,他终于放心地继续。

那天柳晓兰把他约在一个小旅馆,那旅馆也是王旭的产业,所以他去得很谨慎,生怕被服务员发现什么。夜深后,他忐忑地找到柳晓兰电话里说的房间号,门没锁,他推开门走进去,房间里好像没有人,也没开灯,过了一会儿,柳晓兰从洗手间走出来,身上一丝不挂。他气坏了,责令她穿上件衣服,然而她走到他脚边,“砰”地跪下。

王旭感到一阵头晕,尽管他曾那么痴狂地爱上过她,但他只爱那个被追逐的她,然而出于对她的愧疚(他总觉得占有一个女人的青春而终未结成正果有些莫大的愧疚,而面前的女人又无疑给了他最好的年岁),所以他询问,到底什么事?那女人答不上来,看上去她像在祝祷,祈求他再次爱上她。她用尽一切展示自己,逐步靠近王旭,王旭在她逼近的脚步中落荒而逃,留下一些钱,几天后,王旭听说那钱被她留在了前台,分文未取。

多次回放这个故事,我脑海中柳晓兰的形象也变得渐渐清晰,她是一个如此需要爱情的女人,高于她渴望餐食,也许这是因为她当下境况的糟糕,也可能出于她对逝去青春的追忆。王旭曾提起过,她那男人喝大酒,喝到什么程度呢?他在匮乏的词汇库中搜索了半天,终于想到后,一拍脑门儿高喊:“哦,就跟文东爸似的!”。

所以她终于找到了文东,或者说,文东也终于找到了她。

突然,手机响了。这几日,我一看到手机亮起,就像条件反射一样心跳加速,手心冒汗。但此刻看到屏幕上那大写的“文东哥”三个字,心里却静得像沉入海底,还舒了一口气。接起电话,没有收到预料的请求,电话里的文东依旧冷静,声音还带着点雀跃,他说:“弟,以后,我爸就拜托你了。”说完,他匆匆挂掉电话。

我慌了,如若他强迫我参与那桩荒唐的谋杀,那我早就想好了该如何严厉地斥咄他,但他却用温情的诉求,把我狠狠按在了地上。“这狗X的”我心想。我打开手机,翻找和王旭的聊天记录,终于,找到了那个柳晓兰家的地址。

听着手机导航里那个女人的指引,我在一条完全没走过的小路上中行进,越走越觉得悚然和寂寥。黑色是一点一点爬上来的,在月亮尚未升起时,它们就像千军万马涌来的白蚁,把前方的道路啃啮得面目模糊,难以分辨。绕着一个山包转了几个圈后,我意识到自己迷路了,我把车停下来,重新设置定位和导航,一边抓着方向盘,一边盘算后备箱还有什么可用的武器。终于绕到了定位的终点。

我看着面前的房子,这个所谓的“柳晓兰家”,竟比荒村野寺都不如。杂草围绕,高度几乎过膝,房子是砖砌的,窗子和门则是木质,一些油漆的痕迹斑斑驳驳,可以看得出来它们曾辉煌过,玻璃窗的一角已经缺失,一个塑料纸粘在上面,摇摇欲坠。

周围几颗树长得我行我素,枝须几乎把房子吞了进去。今天的月亮很低,明晃晃的月光和那些树纠缠在一起,让房子变得尖锐。我准备出两样东西,一个是扳手,拿着十分顺手,也有一定的重量,必要时刻总用得上;另一个是手机,我把它调到紧急通话的界面,输入三个数字,110。

天地间过于沉静,让我嗅到一丝时间停滞的胶着。我尽量让脚以最小面积接触地面,却还是觉得落地的声音大得让人吓一跳。我深呼吸,感受到自己的血管在扩张,握着扳手的指尖在滚烫血液的作用下变得不坚定,我把这只手送出去。

它猛地推开门。

“咯吱——”

那门竟然毫无阻力地开了,我腾地往后一跳,惊觉这木头发出的声音凄厉如女音哭号。然而还是静,凝固一切的静,霎时间让我也动弹不得。我走到门边,被眼前的景象定住了。我知道你即将误会,并且疑问,我到底看到了什么,值得如此吃惊。

什么都没有,我是指,一切都没有。

没有家具的房屋,没有柳晓兰传说中酗酒的丈夫,没有尸体,没有血液,没有混乱,没有人类生活过的痕迹,也没有那个女人。

只有一个颓唐地坐在地上的男人,文东。

那把漂亮的小刀就躺在他的脚边,显然已经被抛弃了。一把没有使命的刀,便也不再拥有耀人的光辉,假得像一个塑料玩具。而文东也一样,知道我堂而皇之地出现,他竟没有挪动一下身体。

我把扳手扔在一旁,走向文东。他双手拄着身体,但已然摇摇欲坠,他的头发比以往更乱,还掉在了衬衣领子上一绺,我猜这是被他生生拽下来的。他两条腿好像已经不属于这个身体,自顾自地悬垂着,好在被地面接住,不然一定会从这身子上分离。他整个人像坐在悬崖边缘,为了避免更多的危险,我必须此刻,现在,马上一把揽住他的肩头。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知道他正承受着无法承受的失望,但他终归还是把头转向了我,那两个眼睛变成两个窟窿,他张了张嘴巴,没有出声。我赶紧拿出手机,拨通了王旭的电话。

等王旭风风火火地赶过来,我才庆幸自己走出了一场空荡的梦境,重返烟火人间。合计了一下,我们决定带文东先吃点东西。王旭发言,没有啥是一顿烧烤解决不了的,实在不行,咱就两顿。

烧烤摊已经没有人了,老板顶着啤酒肚,一边收拾桌子,一边拿起一串客人没动过的豆卷往嘴里送。王旭简单和他热络两句,我们坐了下来。火光亮起来,油烟味把我们围绕,世界再次变得暖烘烘。王旭要了一瓶啤酒,给我倒满,文东却把酒瓶抢了过来,咕咚咚灌了下去。

这还是我们第一次看文东喝酒,王旭也瞪大了眼睛。老板把拷好的肉端了上来,文东几乎缩到胸腔的肩又短暂地直了起来,他艰难地把背挺起,握着那些肉串,一口接一口地吃,几乎没有嚼就吞了下去,好像在完成一件十分紧急的任务。王旭把手搭在文东肩上,用不知所措地表情,看看文东,又看看我。

“兄弟,有些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王旭给了我一个眼神。

那一定是当讲,我心想,于是应和:“哥,你说,都不是外人。”

王旭满意地点了下头,又故作深沉地皱眉:“其实柳晓兰的丈夫,两年前已经死了。”

文东的手停在了半空中,那手上还攥着一串他一向避而远之的猪大肠。

“别怪我没早说,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啊。那男的不是咱镇上的人,我消息滞后了,这怪我。但你们猜,事儿是谁干的?”

这个时候还卖关子,真有他的,我不耐烦地问:“谁啊?”

“李海鹏!”

我早就习惯王旭的一惊一乍了,但这个消息还真是爆炸性的,听得我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李海鹏,我记得这个人,王旭和文东的初中同学,据说脑子不太灵光,但人还算忠厚老实,这点从外表看也十分明显,因为有高度近视,所以一直带着厚厚的眼镜,经常穿一件破洞了的毛衣,走起路来一步比不上别人两步快,上课永远在座位上,听得比谁都认真,考试却一直倒数第一。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杀人?

“当然了,人家都说那男人的死,肯定是李海鹏和柳晓兰两个人干的,毕竟那李海鹏跟他无冤无仇,两人唯一的联系,就是中间的柳晓兰。但现场只有李海鹏的指纹,而且他一口咬定所有事情都是自己做的,因为当时没有其他证人,所以柳晓兰就这么被摘出去了。”

“他还能敢杀人?我记得当时一只蜜蜂都能给他吓得蹲在地上哭半天,你这消息靠谱吗?”我试着质疑一下王旭,其实也是在安慰文东。

“怎么不能?”王旭反驳,“你是没见那现场照,我后来找兄弟看了一眼,啧,今天一天没吃下饭。”

他夹起一块烤蘑菇,一边嚼一边补充:“事儿是在后山干的。那天那男人喝完酒,就去舞厅跳舞,说是跳舞,实际上是为了会他一个相好的。两人在舞厅里待了挺长时间,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李海鹏就在一直在门口等着,等他出来后,不知道跟他说了什么,相好的识相地先走了,俩人就一起绕了个小路,去了后山。

守山的大爷那天正好不在,有人说是去挖参,有人说是去摘木耳了,不重要。重要的是俩人到了山里,没灯、没人、没摄像头。李海鹏好容易聪明了一回,让那男人走在了前面,走到一棵老树下,就动了手。

他先是从背后用一把小刀,抹了那男人的脖子,那哥们酒喝得太多了,直到这会儿还没醒,但身子骨硬,大动脉的血窜出老高,人竟然还能回头,感到自己被袭击,他气坏了,掐住李海鹏的脖子开始搏斗。李海鹏可能慌了,就一刀、又一刀的往他身上扎。

后来人可能都没气了,他还停不下来,警察看到的时候,他肠子流了一地,脸都已经被划花了,他们费了很大劲,才辨认出这是谁。

警察逼问李海鹏为啥杀人,他先是顾左右而言他,说自己看不惯这些有了家庭还在外面喝大酒、找女人的男人。警察又问,这样人多了,为啥一定要是他?他才勉强承认,说自己从初中就暗恋柳晓兰,还抓着警察的袖子,一边哭一边说‘全都是我一厢情愿,和她真的没有一点关系’。没人信,但也没有办法,他进去之后,柳晓兰一次都没有去看过他,据说她很快就从那个平房搬了出来,没过多久,又有了新的男人。”

王旭说完之后,也似有似无地叹了一口气,我已经不敢再看文东,仿佛多看一眼,对他都是残忍的酷刑。沉默了良久,文东晃悠悠地起身,我伸出一只手想扶住他,却只抓到了空气,他走到路边,我们帮他叫了一辆车,他坚持不让我们送,一边告别,还一边仰天大笑,明明吃了很多,但我还是感觉他更瘦了,在漆黑的夜里,窄得好似一个幽灵。车灯劈开黑暗,七拐八拐,带他驶入夜的远方。

那天晚上我和王旭也略有感慨,喝到了很晚,回家后昏昏沉沉地睡到第二天中午,我收到了文东的消息,他已经在上午坐上了回京的高铁,还特意提醒我“安好,勿念”。我想这样也好,逃离这里后,希望他只当一切是大梦一场。

文东走后的第二个月,他爸在自家的床上停止了呼吸。我和王旭还有他爸的一些家人操办了后事,本以为文东好歹要出现一下,但他只是打来了一个电话,电话里声音听着十分低沉,先是客套地感谢了一番,然后告诉我们一切从简,唯有一个要求,“请我把我爸葬的离我妈远一点”,说完或许觉得还不够明显,他又加了一句,“越远越好”。

按照文东要求处理好一切,东北也已步入秋天。今年的冷空气来得突然,一场秋雨之后,芳草零落,一片肃杀。一天晚上,我怀念起文东,又有点担心他如今的处境,开车绕过那个废弃的学校,来到他家门前。

我拿出手机想拍下一张照片发给他,顺便问问近况,却看到发现好友验证处有一个刺目的红点。我点击那个位置。

冰冷的屏幕上闪着短刀般的一行字,上面写着:

“张成冀你好,我是柳晓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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