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拐弯的母爱
原创: 闲人诗涵
不会拐弯的母爱
文/闲人诗涵
今天是我的生日。昨晚随母亲去了大弟家的儿子,一早就打电话给我,祝我生日快乐。想起他放假这段时间,在家都起得很晚。忽然有点想哭——我的孩子都长大了,而生养我的父母呢?母亲老了,父亲已经去世四个年头……
01
之前每逢生日,我会打电话给父母。不过,父亲再也接不到我的电话了。昨晚又梦见了父亲。想来, 父亲也知道我给他的电话是再也打不出去的吧?
俗话说,“娘死儿奔生”。每一个孩子的生日,最该感谢的本是他们母亲。可是,我的感谢,母亲不习惯。
后来,最多就在电话里对母亲说:“妈,今天是我生日哦。”母亲呢,这两年似乎也新潮起来,对我说一句“生日快乐”,但都要懵一两秒钟,才说得出口。
对带给我生命的父母,我的感谢是一样的。但说实话,我对他们的感情却并不相同。
对父亲,我更多是亲近。对母亲,我更多是佩服。
父亲善良,心细,照顾我们没话说,家务活也比母亲收拾得漂亮利索。但是,父亲年纪大,不擅生计,做事又缺乏远见。人又过于耿直,在外说话总欠考虑,常给母亲添堵,脾气上来还固执不听劝。
一句话,如果没有母亲在苦苦支撑,用她的坚韧扛起家的压力,我们家现在是什么样子,真不敢设想。
所以,尤其希望母亲的晚年能够舒心畅快。但是,母亲和我们的感情,总是发生“冲突”。这一切,都因为母亲对我们的爱,是“直”的,不会拐弯。
这点“认识”,是我在母亲花甲之年的生日那天,才想明白的。为此,那天曾给她写了一篇日记,题目就叫《不会拐弯的爱》。
不会拐弯的母爱到今天,快两年了,母亲还是没变,依然“直直”地爱着我们,我也只好无奈地释然一笑,把那篇日记翻出来“复习”一下(日记见下文02到06部分)。
02
午休起来,母亲拿出药膏,让我给她贴在腰上。母亲的腰,皮肤一圈圈的红,那是药膏留下来的痕迹。这些叠着又叠着的红圈,让我想到小弟一早发来的微信信息。
小弟说,母亲种的花生,卖了。五块五一斤,留了一点吃,卖了三百块钱。
母亲腰上的红圈,和百元大钞的红色还真像,唯一不同的是大钞不过三张,红圈却是重重叠叠。
除了重重叠叠的红圈,母亲的腰,明显有骨头凸出,旁边还长了一颗肉色小肉瘤。这是母亲的腰在时间里走过了整整六十年的样子。
母亲的生日恰好是国庆节。可是,母亲并没有沾上节日的光。
出生才几个月,一场大病几乎要了母亲的命。之前,母亲的几个姐姐都早夭了,外婆们都以为母亲也是一样,不过是来要债的。好在母亲很幸运,活了过来。
母亲是外公外婆最小的孩子。但是,却没有因此享到“皇帝想长子,百姓想幺儿”的福。反倒是承受了不少的苦。 因为母亲才一岁多时,外公就含冤入狱。二十年后,外公才平反回家。
母亲和父亲结婚后,生了我这个女儿,原本打算响应国家政策,办个独生子女证。以为有父亲的工资,再做点小生意,便从此可以离苦日子远一点了。
谁知终究抗不过奶奶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力量,生了大弟。父亲因此没有了工作,只好随父亲回老家。
03
父亲的老家,小舅和母亲的一个侄子来过。回去以后,小舅对外婆说,这里种什么都不适合,最适合躲猫猫,石头多,公路边的杂草都比人高。母亲的侄子则说,这是拉一泡屎在哪里,三年也不会生虫的鬼地方。
外婆听了,只有哭。
在这样的地方,母亲学着一点点适应。
比如挑水,在娘家时,水井离家近,路又是沙土。父亲老家呢,水井离家远,要走坑坑洼洼的山路。一开始,母亲一挑水晃荡到家,半桶水都剩不下。
比如做饭,母亲在娘家时,是用灶烧煤,引火一次可以管很久很久,饭用蒸。父亲的老家呢,不用灶,用火坑。又是烧柴,每次煮饭都要引火,还要守在火边加减柴禾,掌握火候。饭用煮(把一个三脚架架在火坑里,再在三脚架上放个锅煮)。母亲常常手忙脚乱,也做不好一顿饭。
记得有一次,父亲没在家,母亲一不小心把饭烧糊了,一岁不到的大弟又在背上哭。母亲一气之下,一脚踢翻饭锅,边哭边骂道:“这真他妈不是人住的地方……”。骂完了,哭过了,母亲又把大弟哄好,把饭锅捡起来,让我吃没糊的,她吃糊的。
但是,随着小妹和小弟的到来,母亲把眼泪藏起来了——眼泪也不会让这个地方生出虫来,变成人住的地方,除了逼迫自己成为超人,没有其他出路。
04
母亲的确成了超人。
母亲是附近第一个出去打工的女子。为此,免不了要受非议。母亲心里难过,委屈。难过委屈得实在受不了了,就骂骂父亲,骂了继续打工。
母亲打工的做的第一个工作,是给工人煮饭(南昆铁路,途经县里。老家附近有不少农民,参加了修建工作)。每天凌晨四点不到,母亲就要起来,忙活四十多人的饭菜。做好了,再挑到工地上。每天三顿饭,往返六次,一次要走差不多一公里。
母亲煮饭的地方,在荒无人烟的山上。 母亲胆小,在家时,晚上上个厕所也要喊我们一起(那时候,农村的厕所都在住房外面,为了避污秽,常与住房隔开一定的距离)。每天凌晨起来做早餐,母亲都要在心里一遍遍给自己壮胆。
母亲说,住在山上,露水重,第二天被子全是湿的。不过白天忙过累了,就是扯露水也睡得香。就怕有夜呱子“呱-呱-呱”地叫,怕得背上的汗毛都能立起来,再累也睡不着。
工地上有隧洞修好后,工人们大多在里面住宿。母亲也住过一段时间。母亲说,隧道里比山上好得多,只是也有坏处——夜里常有送货的火车路过,火车头上的水,不时会冒出水来,溅到身上。只要听到火车声音,就赶紧拉过被子把头一蒙,护着脸。
南昆铁路一修好,母亲煮饭的活也没法继续下去,只好转到建筑工地打工。
那时候的建筑工地,活少,人多。工钱每天十块,不供吃住,还常常有一堆堆找不到活干的农民工。
所以,母亲为了能找到活,必须让老板看见她的劳力不输给男子。她就成了拼命三郎。挖地基,挑沙,背砖,背水泥,搬钢筋,上泥土……建筑工地上所有能做的活,母亲都做。
听说母亲在建筑工地做,幺叔也决定去。他想着只比母亲大几岁,又是一个男人,肯定可以做下来。可是,随母亲到了工地,才一个上午,幺叔就打了退堂鼓。
幺叔说,母亲那两天在上沙子,每天早上的工作量,相当于一个人要把一车沙子上满(东风翻斗大货车),才能休息吃饭。和母亲一起干活的工人,衬衫背心一直都是湿的。
那年,幺叔在家没有事做,就让女儿辍学在家了。母亲继续当超人。我们也继续上着学。
05
师范第一年的国庆假期,我去找母亲,想去陪陪她。但是按照母亲说的,我怎么也找不到。
后来遇见一个熟人姐姐, 她刚好和母亲在一起干活。她说母亲在后面买菜。让我随她先去母亲租的房子那里等。
这个姐姐说,和母亲干活三个多月了,平时母亲只买馒头,从来没见母亲买过菜。今天母亲说去买菜,她还觉得稀奇。
很快,这个姐姐就把我带到母亲租的房子门口。我才发现,这个房子,我刚才已经来回经过了三次!
但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就是母亲租的房子——母亲不是说,她租的房子是独门独户,她一个人住,很好的吗?
这,这,这,怎么可以住人呢?房顶就是几块石头压着破破旧旧的黑羊毛毡。黄土和稻草混合的土墙墙壁,有几个地方的裂缝比我的拳头还宽。窗也没有。几块木板钉起来的门,象征性地靠在墙壁上,估计我一脚都能踹倒。
难道,只要有一扇门进出,就是独门独户吗?母亲……
母亲回来了。果然,除了菜,还有一包馒头。我问母亲,为什么要买馒头。母亲说,馒头有点甜味,不吃菜也有味道(母亲也是南方人,主食是米饭)。
进了屋,母亲一抬手,把菜挂在房梁的钉子上。说屋里老鼠多,挂在房梁上老鼠就吃不着了。
母亲的床,不过是在地上四个角各放两块砖头,在砖头上再铺几块木板罢了。木板厚度不一样,上面又只有一床薄薄的毛毯和床单。我很瘦,一晚上,除了感觉背硌疼了,什么也感觉不到——感觉不到睡意,更感觉不到梦。
这样的生活 ,母亲过了八年多。
这漫长的八年,是我们家最难熬的八年——四个孩子读书,还要给我看病。父亲只能在家种地,勉强能填饱肚子。一切的开销,都靠母亲像超人一样玩命干活来支撑。
但是,母亲终于只得结束超人生活了,因为她的腰拆了她的台。长年累月超负荷的体力活,导致母亲腰椎间盘突出严重,疼得让她甚至动了自尽的念头。
那时候,母亲还不到五十岁。
06
幸亏我已经师范毕业,有了微薄的工资。又恰巧买到一种叫“抗骨之光”的药,母亲服用以后效果不错,腰疼才慢慢有了好转。
母亲的腰,终究是老了,再也禁不起重体力活的压力。可母亲的爱却还年轻,还是固执地一往直前。
所以,只要还能承受,就要忙活。只要还能劳动,就往地里跑。地里的玉米收不动,就种花生。
今年,六十岁的母亲,就为了薅花生,再受腰椎病的折磨,连晚上都疼得不能安稳睡觉。
这花生卖了才三百块,母亲的药费却是三百块的十几倍。她自己还遭罪。这样的“前车之鉴”实在太多。比如,赶场为了节省车费,母亲选择走路。然后腰疼脚麻,再买药。
这个问题,十多年来,我算是费尽口舌,也没少生气,甚至对母亲发火。 然而——没用。
我们希望母亲身体好,她希望为孩子省钱,彼此都是爱。可这份爱,最终的结果却成了——我们埋怨,母亲委屈。
我们埋怨她往往事与愿违又自己身体受苦,母亲觉得一腔好意不被理解,万分委屈。
已经西去的父亲让我明白,人越老越固执,内心却会越来越敏感。要期待母亲的爱会拐弯,几乎是不可能的。
既然母亲的爱不会拐弯,那子女就换个方向接着,妥协吧。只要母亲高兴,她想怎么样就随她吧。疼了痛了,给她治疗就行。
今天,是母亲六十岁生日。随笔记下这些,感谢时间陪她走过了两万多个日夜。希望母亲以后能健康开心!
07
“复习”完日记,又想起父亲临终前对我说的话了。父亲说,母亲跟着他这一辈子受苦了……
父亲在时,曾和我说,当时外公并不同意母亲和他的婚事。原因有二,一是没有见过父亲的面。二是,父亲年长母亲二十三岁。后来,二姨父写信给外公,对父亲的人品打包票,又说父亲家成份也高。加上父亲也给外公写信表达诚意,外公最终才点了头。
人品,诚意,父亲都没有辜负外公。但年纪,却是父亲做不了主的自然规律。亏得父亲生活习惯好,心态也不错,总算陪伴母亲到我们都成家了才走。
父亲在,母亲心里有苦,还能朝父亲诉,心里有了委屈,甚至可以找父亲骂几句。 即便不诉苦,也不骂父亲,身边有个伴也是好的。
可是,父亲已经走了。
想想母亲,成家前外公不在身边,成家后父亲又不能给她依靠,等拼命养大子女,父亲又扔下她一个人……真是,怎一个“苦”字了得……
可是,小时候,我并不理解母亲。对她意见很大,认为她爱吼爱骂父亲(虽然不是莫名其妙地乱骂,可我就觉得母亲不够温柔)。长大以后,我才慢慢懂得她的苦,懂得她的艰难。
父母亲的时代,是没有结婚证的。何况,在我们还小的时候,女子另外嫁人的现象已经很普遍很平常了,母亲要选择另外的生活,是轻而易举的。
可是,母亲为什么选择苦苦支撑我们的家呢?又是什么力量支撑了母亲的选择?
这两天在整理外公的诗集,翻看到外公写给外婆的话,我终于明白了,支撑母亲的力量来自哪里。
外公含冤入狱二十年,外婆一人拖带儿女五人,艰难度日。又因外公家成份高,“文革”时期,外婆虽因贤善,没受过分的“为难”,但日子的凄苦可想而知。可是,外公平反回来时,外婆全然没有悲苦之态。
因此,外公评价外婆堪称“巾帼丈夫”。
不会拐弯的母爱母亲,读书不多,更不会写诗,也无法给外公外婆写什么,但她用自己的人生,证明了她不愧是外公外婆的女儿,也给了外公外婆最精当的评价。
——每一年的生日,或多或少总有些感慨。或是感慨自己又虚度了一个春秋,或是感慨愧对父母,或是感慨时光流逝太快太快。唯有这次,心里想的主要是母亲。也许是儿子的电话,让我想起自己也是母亲,从而想到“母亲”二字的份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