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园
一
二十三岁那年,剃了个光头的我搬进一家设施破旧的动物园里做大象饲养员,那时我刚得了一种名为精神不济的疾病。
我确定的那天阳光明媚,微风,难得的没有雾霾,天上还挂着些稀薄的白云,淡的如同自己产生了幻觉般。它就这样出现的毫无预兆,导致我情绪低落,几乎开始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也无法集中精神,大脑似乎不再受我的控制。真是可惜了,那天我竟辜负了那么难得的好天气。
其实我应该早就注意起来的,就在大学那节高数课上我解不开最简单的微积分开始,我就应该注意起来的。说到底,这都是我自找的。也就是从那节课后我记不起洛必达法则是什么,以及如何运用。我脑中出现的一直是洛卡尔物质交换定律,我将二者混淆且剥离不开,非但如此,它还如蛛丝般的将我牢牢地包裹住拉入混沌的远方。
我开始与人群渐渐疏远,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去解释,可我并不认为这是什么大事,毕竟到了一定的阶段人就要逃离一段时间,
现在想起我刚毕业的大学,那时的生活简直糟糕透顶。它应该称之动物园才更为准确,那里面有活泼的猴子、憨厚强壮的大象、懒洋洋的树懒,说人话的鹦鹉,但更多的是我这样的家禽。我曾在校刊上发表过这样的一篇文章,还在文末写到“每个人都能在动物园里找到自己,只是更多的是不愿承认自己的动物属性。”但现在,他们想起时只会笑的更欢,没办法,谁叫他们现在都知道我得了一种名为精神不济的疾病,并自欺欺人的躲进了动物园里妄图逃避外界。我知道,他们一定是这样想的,我既是这样的一个人,那我的认为简直是扯淡。
我越这样想就越悲伤,只有看着大象听着它发出的声响才能平静下来。而事实上现在大象园里满是猪粪羊粪,上星期,最后两只瘦弱的大象也被运往名为津的新城市里的一家新建的动物园里。这个动物园现在简直快变成养殖园。身为大学生,我也学着电视里当面向园长抗议过。
“动物园里是放动物的,不是那些鸡鸭猫狗的地方!”我力图表现的很愤怒。
“那你告诉我,鸡鸭猫狗是不是动物!”
“是虽是,但…但…”我又结巴了。
“但,但,但什么但,就这他妈还是大学生了。”他粗暴的打断了我。我皱着眉,空气像是凝结了起来,他随即又走来拍着我的肩膀:“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我们连煤都挖完了,人都快走完了谁还会闲的蛋疼跑到动物园来关心一下它们。”
我低着头,搜肠刮肚也找不出一个卑弱的理由去反驳。我实在太过愚笨,也想不出任何办法,更别说找到其他方法。这对我最大的影响就是每次一想到他们的笑又看不到大象时,就只能一次又一次的依靠看片打飞机来消除因空气被压缩而发出的怔怔声,消除一种溺水感的悲伤。接着蒙头大睡两天,意图让自己恢复起来。可相反我越来越低落,内心像是被覆盖了一层又一层的白色纸张,纸张类似于那种不透水不透气的猪油纸,又像一切被搅拌在了一起,变成一团气,一个鸿蒙。但感觉越来越强烈的是一种有什么东西没了的惘然若失感,让我无处遁形。
大学临近毕业时我也有过这种感觉,那时我喜欢着一个穿墨绿色外套的女孩,她上课总是扭头微笑看向我,放学下楼梯时胳膊也频繁触碰到我,笑起来像极了四月的青草。我在一个清晨坐在她的身后,那会教室里人还不是太多。我拿笔捅了捅她低声问到:“可以交个朋友吗?”
我满怀期待,没曾想她会扭过头冷冰冰的答到不可以,脖子极快的转回,没一会拿起书包坐到别处,那一系列的动作就像见到了极其厌恶的事物,就想离得远远的。
现在想来,我压根没有拥有过她一秒,却有了失去的感觉。
到今天为止我还可以感受得到,不同的是现在这种感受有一部分来自于动物园。我所认为的属于动物园里的动物越来越少,其实不止它们,里面很多饲养员管理员都离开了,渐渐的动物园里本土动物越来越多,外来的只剩些好养活的猴子、刺猬与鸽子。我却变得比以前还要忙碌,忙的打水、拌食、割草以及清理各种粪便。忙碌中竟然有种踏实感,一种不知什么的盲目踏实感。
二
说实话,能在这座鬼城碰到熟人我想都没想过,因为我从未想过以任何一种方式去说再见。那天我走在这个空旷的城市里,稀薄寥寥的云彩显得天空都蔫不拉几,没一会儿天色便变的阴沉起来。整座城市如同昙花一现,热寂之后是无尽的灰暗寒冷。没有了煤,一切都陷入了一种巨大的无措感中。我就在这种包裹中碰到了梁栋。
他当时拉了一头大象在马路上缓缓而行,空旷的街道上车子都显得慵懒不堪。是他先看到了我,然后他跳下车从后给了我光头一巴掌,说道:“张一,你他妈怎么剃了个光头?害得我还差点没认出来。”
“你怎么在这?”我的状态同他开的汽车一样,懒懒的问到。
“你怎么了?”
“没事儿,怎么了?”
“哦,没事儿,嘿嘿,其实我正要给津城的一家动物园送一头大象,他们原来的大象全死了,说是饿死的,真他妈搞笑。你说,那家动物园是重点建设项目,怎么可能饿死,一定是被人虐待而死的。”梁栋最后也不忘愤愤的骂一句:“真他妈搞笑。”
他讲完盯着我等待回复,许久见我没有开口的意思他又问:“你怎么了?”
“没事儿。”
“那个~我都知道,打对着点能好。”
“嗯。”
他搓着手不知该如何打破这种气氛,其实他无论做什么都没用,我这种人总会把天儿聊死。他从裤兜里掏出一盒利群,“抽不?”我伸手接过从上衣掏出打火机给两人点燃。在灰朦的天空下我两看着大象一口一口抽着吐出白烟。不知是不因为烟呛得,透过烟雾缭绕我竟看见那头大象留着眼泪。
“要不去我那儿坐坐,”烟即将到底时我开口到,“我工作的地方是个动物园,园长出去拉赞助去了,就我一人,你也不差这一两天。”
梁栋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大象,扔掉了手中的烟头,用脚尖揉碎的同时抬头看着我说:“行。”
随机他又掏出烟递给我一根,我带丝笑容摇了摇头,他便伸回去叼在嘴上点燃,“上车吧!我可找不到你那地方。”
三
回到动物园里,我准备将大象放下时梁栋制止住了我,他说太麻烦,我也只好作罢。晚上梁栋喝了很多,基本上是他在叨叨些我提不起兴趣的东西,像在自言自语,他一直在说津城建设的让他不由得产生自卑感,当初的同班同学都在津城混的不错,他见了好几个房、车都有。我对这些没有任何兴趣,我的全部心思都飘到了那头大象的身上,我听着它咀嚼青草声,听着鼻子发出粗重的鼻息声,这简直太美妙了,一瞬间我似乎对什么都提起了兴趣,它像是用那粗壮有力的鼻子在那些厚厚的猪油纸上捅了个大洞,随即青草味、潮湿味、阳光、清凉的风全都一股脑的涌入,这简直不能再好了。
“我觉着我听到了你体内有株植物因生长而发出的声音。”突然梁东手指着我的心口处认真的说道,“它清脆又富有力量。”
“什么?”
“你听到了。”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明就走,运完这该死的最后一头大象就能好好休息几天。”
“不能多待几天吗?这里什么都有,它你也不用担心,现在呆的地方本来就是大象园,我会伺候好它的。”我还是一如既往的语气,可我自身感受到我的嗓子有些颤抖,语速也不自觉的加快。
“张一,你他妈快别逗我了,这他娘的就是一座养殖场。”
“还有我们它就还是动物园。”
梁栋抽出一支烟,低头扳动打火机几次都未出火,接着他用左手用力的摔了几下还是不能。“去他妈的。”梁栋随手向窗口扔去,他向我伸出手招了招,我从背后椅子上的外套掏出一个递给他,他低头点燃吸了一口问我:“那病是什么感觉。”
“没什么感觉。”
“咱两挺像的,我知道那感觉。”他递给我一支烟,“早点休息吧。”
我的房间只有一张床,梁栋就躺在我的旁边,我不知他说的那些是什么意思,我满脑子都是明天那头大象就要离去,我变得悲伤不已,我该做点什么,我想到桌子上放着一把水果刀,我可以拿它来威胁梁栋,或者直接将他……,那样我就可以拥有这头大象了,我可以骑着它赶走无措告诉别人我很正常。可这会坐牢,但我的精神不济已经被世人所知,将它变成精神病又能有什么区别?我下床把刀握住放下好几次,我看着哆嗦的手,又重新躺下,原来我还是一个懦夫。
“张一?”梁栋背着身开口。
“嗯?”
“你说费这么大的人力财力将大象送过去有什么用。”
“供人参观。”
“就这些?”
“我也不知道。”
“简直有病,这些人做这些就好像做了一架戈德堡机器,穷尽一切最为繁琐复杂的机械传动装置,却用来完成一个最最简单的功能。”
黑暗中梁栋像是在叹气。
四
大三那年的某个睡不着的深夜我突然很想念我的小学同桌,是那种不可抑制的思念,急需见到本人,即使透过屏幕的一张照片也好。接下来的日子我受不了这种折磨,我问以前的人要了很多电话号,加了很多好友,还在朋友圈上发出文章让他们转发,我始终没有得到任何联系方式却通过一个人得到了她的住址。当晚我喝的烂醉,倒在了去往了她所在城市的火车上。清晨我接到一个未知号码,接通对方只说了一句:我已经结婚了。
我坐在梁栋这辆破旧的车上,想起火车上的那个清晨,我实在无法想象我失去这头大象后的日子,即使我从未拥有过它。
我当即踩住脚下的油门,冲破了那装饰样的大门,受到惊吓的猪羊四处躲藏。我朝着津城的相反方向开去,出门时我看到后视镜里梁栋裸着上身大喊,继而蹲下身嚎啕大哭,可我必须这样做,我已经辜负了那次难得的好天气,我不能再忍受那不是动物园的动物园,我要为了这缥缈且虚无的未知拼尽全力。
我开车看着今晚盘子般明亮的月亮,不知明晚它是否还会出现。
车子在开出将近五十里后便停止不动,我看着身后没有精神的大象,真想抱住它痛哭一番,可我又怕打扰到它。
我瘫倒在车座上,脑中像是有东西绷的一声断了,觉着一切已经走不下去了,只有等待,等待梁栋的到来,等待它从我身边离开去往津城那个新的动物园,等待新的猪油纸重新一层又一层的铺展下去。
梁栋是在中午找到了我,他拿着那把水果刀从驾驶室将我拖拽出去,向车门重重挥舞了一拳,那拳本来应该是在我脸上的。他吼道:“你他妈是想让我死,是想让我再坐一次牢。丢了它我怎么可能赔的起,你看清,我他妈不是你津城的那些同学。”
我躺在被晒得暖烘烘的马路上,阳光刺的我快睁不开眼,只好眯成一条缝,天空有淡淡的云,淡的如同自己产生了幻觉般。现在大象就在我的身边,我不知我此刻辜没辜负这么好的天气,我只是笑,我什么也改变不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梁栋靠着车轱辘点燃一支烟,“你就是想搞破坏,想有人出丑,你真该死。”
我说:我一想到有什么东西将要变好我就很难过。
“你简直该死。”
“你当初坐牢不也是因为这,就像你昨天说的,咱两挺像的。”
“操你妈的。”梁栋将烟狠狠的扔在地上,我眯着眼看着火星飞舞,他拨通了一个电话便将自己锁在了车里。我看到他趴在方向盘上双肩不住的抽动。
我看着那头大象无精打采的咀嚼着车上因缺水而卷缩的青草,就在此刻,我似乎也听到了我体内那株植物生长的声音。等车修好,梁栋直接向着那个让他充满自卑感的津城方向开去。我看着破旧的车子哼哧哼哧的疲惫向前走去,远远看去就跟黑色衣物上的油渍一样,即使看不见也融不到津城的水里。梁栋他是一个永远也成为不了栋梁的人,而我的精神不济,是谁都知道我近乎是个废人。
五
到今天,猴子也走完了,这个动物园已经彻彻底底的变成了养殖场。不出意料我也将被辞退,明天就得离开,可我一想到今后还有什么要失去,会失去更多,现在就变得很开心。昨天梁栋又进了监狱,因为他抽着烟跑到电视台点燃了三板鞭炮,并脱光了衣服露出里面的女士内衣大喊大叫。我现在坐在大象园中高大的围墙上,看着那片被落日浸染而美幻的云彩,四周似乎响起了粗重的鼻息声,我不可遏制的痛哭了起来,我从不知道,也从未想过我竟可以如此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