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空间
灰色空间
听说还在老家郡城上学的儿子生病了的消息，吴燕飞的老公立刻请假回去看望儿子，留下了因工作走不开的她。忧心忡忡的燕飞直到凌晨3.00钟，还在霾都的一间“蜗居”里辗转反侧。实在难以入眠，于是她起身披了件睡衣，木然地坐到写字台面前，用空洞的眼神望着一片漆黑的窗外。往事却在黑色的幕布上跳了出来——
燕飞在11年前结婚后，生了个机灵的儿子。儿子常用那清澈无比的大眼睛好奇地凝望着初为人母的燕飞，让燕飞感到无比的开心和甜蜜。儿子两岁就会认许多的字，三岁就可以背《三字经》，四岁就能唱一些流行歌曲，并喜欢不停地问问题。
五年前，当孩子五岁时，燕飞所在的铁路系统整合，她被调到了离家500多公里远的一线城市霾都上班。由于老公的单位不属于同一系统，只能留在四线城市郡城。于是，燕飞不得不暂时丢下年幼的儿子，奔赴新的岗位，也与老公过着两地分居的日子。
周末，除了单位加班，燕飞都要坐8小时的火车回郡城去“探亲”。每次看着日益长高的儿子，却有着越来越陌生的眼神；和老公谈论的话题，也渐渐有些不同。燕飞的内心满怀歉意和酸楚。
挤住集体宿舍的日子，有着痛并快乐的感觉——
当每个星期天从郡城返回霾都时，燕飞看着车窗外老公抱着幼子朝她依依不舍地挥手，儿子把瘦小的脑袋歪靠在老公的肩膀上，眼里不停地流着泪，却象个大人般地咬着嘴唇不发出声来的样子。疚心的痛就伴随着“哗哗”前行的列车声，从她的内心重重地碾过，将她撕成一条条带血的碎片。直到回到了宿舍，听到另三位室友谈起同样的感受，才得到些许的安慰，觉得属于这种情况的人不止自己一个。于是，大家相互鼓励着，把各自从家乡带来的特产分享着。在彼此友谊的温暖下，她们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夜晚。
三四年过去了，室友们都相继在霾都买了房。待室友们一个个拥抱告别，住进各自的新居后，曾经水泄不通的宿舍则成了一个空荡荡的仓库，留下燕飞孤独的叹息声和深夜里高跟鞋来回徘徊的脚步声。
对儿子的思念化为绵延无尽的泪水，眼泪最后凝固成了眼角的一根根鱼尾纹。燕飞用脆弱的意志，独自去面对和融合着每一次心灵上的肢解。连续的疼痛最终带来的是麻木的感觉，燕飞的心已飘到了空中，肉体却照常地按着社会规则机械地行事。
在一个暴雨的夜晚，宿舍里停电了。燕飞点燃了白天预备好的四支蜡烛，借着闪电的祝福，为自己庆祝了四十岁的生日。
燕飞终于也用两人微薄的积蓄和公积金付了首付款，按揭了一套期房，却要等两年后才能拿到房子。
预购的房子一天天地在修建中增高，儿子的年龄也一天天地在长大，燕飞的白头发却一根根地冒了出来。她渐渐发现自己的工作效率开始下降，记忆力大不如前，晚上睡眠质量也非常地差，醒来后仍很疲惫。
终于有一天，老公来电话告诉燕飞，他也要调到霾都来了。他们单位在霾都这边成立了一个新的部门，组织上特别安排他下来，还给他分了个临时住的小标间。
燕飞听到这个消息时，眼前浮现出老公那已花白的头发和开始谢顶的早衰模样。她想起了《半生缘》里的一个情景——当顾曼桢和沈世均在数年后再次重逢时，曼桢对世均说：“世均，我们回不去了，我们再也回不去了……”燕飞感到此刻已无力激动，而是更想哭，可是她仿佛已丧失了泪腺功能，她只能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转瞬，她想到的是孩子的问题。预购的房子还要等一段时间才交房，儿子不能马上过来上公立学校。而私立学校，除了高额的学费外，还得排队等候名额。老家的父母已年近七十，都有病在身，已无力继续帮着照看孩子。看来，儿子一时不能和老公同时下来，只能暂时把他放在老家的寄宿学校了。那个城市的经济状况相对落后，寄宿学校费用还可以承受，而且是用不着排队等入学名额的。等这边条件成熟了，再把儿子接下来。
几个月后，燕飞终于从住了四年的宿舍搬到了老公位于霾都西郊一个县城的“蜗居”里。
可是孩子学校经常打来电话，一会是孩子病了，一会是孩子和同学打架了；老师还说发现孩子行为越来越有些异常……。让燕飞随时提心吊胆，为孩子的事经常夜不能寐。
昨天，学校又打电话来说孩子发烧38.5度，而且扁桃体已化脓了，到医务室去打了一针也没见什么效果，校医说孩子要立刻送医院去输液才行。可是燕飞单位最近正值安全大检查阶段，根本走不开，所以只好让老公请假回去了。然而昨晚燕飞怎么也睡不着，刚一闭眼就看见孩子在哭着向她不停地招手……
燕飞拢了拢身上裹着的睡衣，疲惫的眼神由窗外移向室内。这是一个装修简洁的标间，只有十几平米，但里面的设施一应俱全，也算是一个家的雏形了。只是里面的家具大多是银灰色色调，给人一种萧瑟的感觉，让人走进屋里象是跌入了一个无梦的空间。唯有一张米白色写字台和黑色电脑椅例外，这少有的异样色彩使室内呈现出仅有的立体感。因此燕飞平时最喜欢端着一杯清茶坐在写字台前，看书或向远方眺望。
写字台靠着的是一扇落地的大窗户，白天放眼望去，整个县城的繁华街景尽收眼底。在这薄雾的清晨，依稀还能睹见矗立在远处的，象只白鸽一样的由本县通往霾都的短程快铁的身影。她不禁想起了上个月第一次乘坐这趟快铁去上班的情景。
从住所走半小时就可以到达快铁车站，“和谐号”肌肤细腻洁白，气质华贵高雅。她信步迈进与站台齐平的车门，瞬间仿如置身于机舱里的感觉。座席柔软而宽大，能180度旋转并放成躺椅的状态，让她的双腿可以随意地伸曲，没有一点憋屈的尴尬。于是她将前面靠背上的活动茶几打开，顺手拿起储物篮里预备的报纸看新闻，然而一则消息还没看完，车子就已到达霾都站了。燕飞想，如果那天是坐公交车去上班的话，必然要转三趟车，路上耽搁近两小时，而坐这快铁只用了10分钟。当她走出车厢时，看到许多旅客拿出手机，将车厢做为背景不停地在自拍。
想到这里，燕飞的嘴角竟然有了一丝笑容，她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她索性从电脑椅上站了起来，走向窗边，推开紧锁的窗户。
楼下早餐店里传来豆浆机的运转声，迎面扑来的却是阵阵带有果香般的清凉秋风。这时她看到有一缕微弱的白光正悄悄地穿透着薄雾漫进了室内，给这充满颓废气氛的“灰色空间”注进了一线生机。
燕飞想，也许过不了多久，霾都到郡城的距离就不是8小时火车的概念了，或许只用1小时就可以到达。就象这县城到自己上班的地方，原来需要耗时2小时，而现在只需10分钟。今后，越来越多身处两地的亲人不会再为分离而痛苦了！此时，燕飞似乎明白自己刚才为什么会笑了。
然而，燕飞还是叹了口气：“孩子的童年生活已经结束，自己的青春也永远回不来了……”她象梦呓般的自言自语道。她想给老公打个电话，问问孩子的情况，可一看手机才6.00钟，犹豫了一下便作罢。
随后她躺到沙发上去，这时才感觉浓浓的睡意席卷而来……
“原来不是白就是黑
只不过是天真的以为
要醉得清醒 要无辜的犯罪
现实的世界只有灰
坚强得太久好疲惫
想抱爱的人沉沉的睡
卷来的风暴 凶猛里有种美
死了心 痛就没感觉
灰色空间 我是谁
……”
手机响起的闹铃声，将燕飞从刚刚进入的梦境里又拉了回来。她条件反射般地去洗漱、化妆，换上铁路制服，来不及吃东西就冲出门去。她知道，等待她的，将是又一个忙碌的工作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