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米》:故乡沉沦,逃亡远方,浪迹生死,常沉苦海
总述:毫无疑问,苏童的《米》是一部将人性恶表现得淋漓尽致的杰作。此书中登场的各色人物,无一例外是阴暗扭曲,暴戾狰狞,猥琐龌龊的,仿佛一具具冰冷的行尸走肉;此书刻画的各种场面,也无一例外是肮脏破败,黯淡无光,阴沉可怖的,散发着南方工业城市特有的烟尘味与雨季潮湿和腐败的气息。书中的人和事,与真善美丝毫沾不上边,相反,他们一次又一次发泄着凶残的暴行,无底线地释放心底的阴暗面,将自己与他人一同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中。苏童本人后来也回忆道,“《米》是我的第一部长篇,写这部小说很像一次极限体验,我要颠覆的东西太多了,我几乎怀着一种破坏欲在写。我认为自己在生活中应该是个善良温和的人,却一心要与魔鬼对话,所以觉得写《米》的状态是跳大神的状态”。“那时候我才二十几岁,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写完它之后我几乎是老态龙钟了”。
大毒草与否: 作为先锋文学的代表人物,苏童(与余华)的早期作品多具有这样的特点,即:猎奇,阴暗,冷峻,尖刻,甚至夹杂了些血腥与恐怖,与之前热衷歌功颂德的红色文学大相径庭——但这并不代表他们的文字是无益,甚至是完全有害的,相反,在我看来,文学不应成为歌功颂德的工具;在有些时候,对恶的书写恰好对应着生活中真实的一面。(我这样说并不意味着他们(也包括莫言)的作品就没有过分夸大阴暗面以谄媚西方之嫌,只是总体来说,我对他们的正面评价仍多于负面评价)
大体情节:小说的主人公五龙,一个从遭遇洪灾的枫杨树乡村一路逃窜流亡到陌生城市的年轻难民,被大鸿米店的冯老板所收留,做了米店的长工。 而米店一家,“并没有一个人是真心对他好的,他深知怜悯和温情就像雨后街道的水洼,浅薄而虚假,等风吹来阳光照来,它们就在蒸发中消失不见了”。在与织云新婚后不久,冯老板就买通杀手,企图将五龙——他的女婿——杀死在乘船运米的途中;冯老板的长女织云是个红颜祸水,自命风流,自轻自贱,浪荡成性,她对五龙释放的善意近乎出于虚情假意;而次女绮云则毫不掩饰对五龙的鄙视与憎恶之感,时常对之恶语相向,进行打压侮辱。五龙的内心深处从此埋下一粒仇恨的种子,他写信向地头蛇六爷揭发了织云与其麾下阿保私通的行径,使阿保被尖刀剜下生殖器,尸体被抛入江中。六爷的官邸在一次意外中被炸毁后,五龙这个小人物趁势崛起,在事业的飞黄腾达中成为地方一霸。然而堆积如山的金银财宝,一生也享用不完的锦衣玉食,身旁簇拥的众多散发脂粉香气的如花似玉的女人,都没有使他获得幸福,感到快意。五龙在城市里闯荡多年,以自己坚毅(或近乎残忍)的品质劈开路途中一个又一个荆棘,将其化为坦途,却也在罪恶的深渊中越坠越深,时常觉得自己仍是个无所归依的孤家寡人。
由于长期寻花问柳,沉湎女色,五龙在一次意外中染上了梅毒,他的皮肤(以根部为中心,向四周扩散)逐渐溃烂流脓,大片皮屑哗哗掉落,暴露出身体内部的恐怖景象,在病痛折磨中五龙已是生不如死。
在一次与堂弟的携手长谈中,五龙心中勾起了对遥远故乡的深深怀念,焕发了他潜藏已久的按捺不住的激情,最终他决定离开这座可憎的城市,乘坐火车,背负行囊,载着洁白如玉的大米,衣锦还乡。在小说的结尾,五龙死在了归乡的途中,“他最后看见了那片浩瀚的苍茫大水,他看见自己漂浮在水波之上,渐渐远去,就像一株稻穗,或者,一朵棉花”。
在意象的河流中沉浮:在诸多先锋小说家的作品中意象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而此书的核心意象我罗列如下(不完整):
一、米:1)船舱里装满了雪白的新米。有几个汉子正从船上卸米。五龙站着无声地青着他们,新米特有的清香使他惆然若失。2) 排队买米的人表情呆滞,一言不发地看着米店内的小插曲。他们把量米袋子甩在肩上或夹在腋下,等待过秤,他们更关心米的价格和成色。这一年到处听到灾荒的消息,人们怀着焦虑和忧郁的心情把粮食大袋背回家。在兵荒马乱的年月里,南方的居民把米店当成天堂,而在瓦匠衔上,大鸿记米店呈现出一种特殊的红火景象。3)那股大米的清香从他身后奔涌而出,五龙涣散的精神为之一振,在异乡异地唯有大米的清香让他感到亲近和温暖。4)柴生把木盒抱到风窗边急切地打开,让他吃惊的是盒子里没有地契,也没有钱币,他看见了满满一盒子米,它在风窗的亮光下泛出一种神秘的淡蓝色。5)死。五龙从米垛上爬起来,想到这个问题他的睡意就消失了,他抓着米从头顶往下灌,宁馨而清凉的米发出悦耳的流动的声音,慢慢覆盖了他的身体,他的每一处伤疤,每一块溃烂流脓的皮肤。米使他紧张的心情松弛了一些。6)守着一船米的人注定是要倒霉的,难道他不知道这是凶险黑暗的年月吗?他扭过脸去看大舱里的米,在夜色中大米闪烁着温和的白色光芒。他喜欢这种宁馨的粮食的光。
二、城市:1)五龙转过脸去看墙上花花绿绿的广告画,肥皂、卷烟、仁丹和大力丸的广告上都画有一个嘴唇血红搔首弄姿的女人。挤在女人中间的还有各种告示和专治花柳病的私人门诊地址。五龙不由得笑了笑,这就是乱七八糟千奇百怪的城市,所以人们像苍蝇一样汇集到这里,下蛆筑巢,没有谁赞美城市,但他们最终都向这里迁徙而来。2) 城市是一块巨大的被装饰过的墓地。在静夜里五龙多次想到过这个问题。城市天生是为死者而营造诞生的,那么多的人在嘈杂而拥挤的街道上出现,就像一滴滴水珠出现后被太阳晒干了,他们就像一滴水珠那样悄然消失了。那么多的人,分别死于凶杀、疾病、暴躁和悲怮之情以及日本士兵的刺刀和枪械。城市对于他们是一口无边无垠的巨大棺椁,它打开了棺盖,冒着工业的黑色烟雾,散发着女人脂粉的香气和下体隐秘的气息,堆满了金银珠宝和锦衣王食,它长出一只无形然充满腕力的手,将那些沿街徘徊的人拉进它冰凉的深不可测的怀抱。3)极目远眺,五龙在东西两侧分别看见了铁路的路轨和蒸腾着白霭的滔滔江水,有火车轰隆隆地通过弧形的铁路桥,有货船拉响汽笛缓缓地停泊于江边码头。这就是城市。五龙想,这就是狗娘养的下流罪恶的城市,它是一个巨大的圈套,诱惑你自投罗网。为了一把米,为了一文钱,为了一次欢情,人们从铁道和江边码头涌向这里,那些可怜的人竭力寻觅人间天堂,他们不知道天堂是不存在的。
三、乡村:1)五龙感慨地想到如果没有那场毁灭性的洪水,枫杨树乡村相比城市是一块安全的净土,这种差别尤其表现在死亡的频率方面,他记得在枫杨树乡村的吉祥安宁的时期,平均每年才死一个老人,而在这个混乱的人欲横流的城市,几乎每天都有人堕入地狱的一道又一道大门,直至九泉深处。2)五龙对这个称谓非常陌生。他是一名孤儿,在枫杨树乡村他有无数的叔伯兄弟和远房亲戚,但是没有爹娘。3)五龙有一种恍然若梦的感觉,现在我是否真正远离了贫困的屡遭天灾的枫杨树乡村呢?现在我真的到达城市了吗?4)那是遥远的枫杨树乡村,一切都是粗野的缺乏秩序的。
四、水:1)才下过雨,麻石路面的罅缝里积聚着碎银般的雨水。稀疏的路灯突然一齐亮了,昏黄的灯光剪出某些房屋和树木的轮廓。2)黎明时分五龙梦见了枫杨树乡村,茫茫的大水淹没了五百里稻田和村庄,水流从各方涌来,摧毁每一所灰泥房舍和树木。金黄的结穗的稻子铺满了水面,随波逐流,还有死猪死狗混杂在木料枯枝中散发着隐隐的腥臭。许多人从水中跋涉而过,他听见男人和女人的哭声像雨点密布在空中,或者就像雹子一样坚硬地打在他的头顶上。五龙还看见了自己,在逃亡的人流中他显得有点特别,他的表情非常淡漠甚至有点轻松,五龙看见自己手里拖着一条树棍,沿途击打酸枣树上残存的几颗干瘪发黄的酸枣。3)五龙在辽阔而静谧的心境中想象他出世时的情景,可惜什么也没有想出来,他只记得他从小就是孤儿。他只记得他是在一场洪水中逃离枫杨树家乡的。五龙最后看见了那片浩瀚的苍茫大水,他看见他漂浮在水波之上,渐渐远去,就像一株稻穗,或者就像一朵棉花。4)我还是在水上,这么多年了,我怎么还是浮在大水之上?五龙面对着四周一片潋滟的水光,忽然感到某种莫名的恐惧,他扔掉了头上的那顶已经腐烂的西瓜皮,快速地游到岸上。五龙坐在河边的石阶上,望着夏季暴涨的河水回想着他的枫杨树故乡,回想着这些无处不在的水是怎样将自己推到翠云坊下的私家河埠的。5)织云纯净无暇的少女时光恍如一夜细雨,悄无声息地消逝。织云像一束妩媚的野花被六爷把玩于股掌之间,已经多年,也是瓦匠街众所周知的事实。6)他深知怜悯和温情就像雨后街道的水洼,浅薄而虚假,等风吹来太阳出来它们就消失了。
五、黑暗意象:1)入夜他在地铺上辗转反侧,情欲像一根绳索勒紧他的整个身体,他的脸潮热而痛苦,黑暗掩盖了狂乱的内容。他感到羞愧。他闻见被子上和米店漆黑的店堂充斥着精液腥甜的气味。2)五龙看见自己在漆黑的街道上狂奔,听见自己恐怖的叫声回荡在夜空中,那么凄凉,那么绝望。3)装满大米的板车在城北狭窄黑暗的街道上疾行。4)在黑暗和夜寒中偷听阿保和织云的私情,五龙的心情悲凉如水,这个狗杂种,他的日子过得多么恣意快活。5)五龙在黑暗中无声地微笑着,他想通奸就是一杯酒,它让人开怀畅饮,有的会酪酊大醉而惹来杀身之祸,有的却在小心翼翼地品味,决不喝醉。6)有一次她听见五龙在深夜鼓捣房门,他用菜刀伸进门缝,想割断榆木门栓,绮云在斑驳的黑暗中看见菜刀吓了一跳,她对五龙的疯狂感到恐慌和愤怒。7)后园又在闹鬼了。有一个夜晚她听见卧房的窗外有动静,推开窗子就看见了那个黑衣黑裤的鬼魂。他正在朝后园的芍药花地里走。8)随着一声脆响,灯泡的碎片朝四处炸开,房间陷入一片黑暗之中。9)巡捕们也已经习惯了这种形式的奔忙,他们深知在城北麋集着无数罪恶的细菌,无数在黑暗中滋长的黑势力借用江边码头杀人越货无所不干。
总的来说,《米》自始至终笼罩着浓烈的逃亡情绪,五龙悲凉如水的心境始终处在“轨道沿边”,“车厢之内”,背井离乡的逃亡路途又黑又长,望不见尽头。《米》以悲悯而尖刻的笔调生动叙写了乡下青年五龙从斗争、复仇到毁灭的全过程;成功塑造了弥漫着病态的米店一家人;抨击了现代化工业城市的种种弊病和丑态,试图唤起读者对一去不返的乡村的怀念,这也使得这部先锋(不指形式或者技法,而指内容)作品染上了一抹寻根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