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人论世】待漏斋与求缺屋

张恨水随《新民报》迁居陪都重庆,安营扎寨于市郊南泉山中。在此,他创作了一大批小说、散文。其中,为《新民报》作的专栏系列文章“两都赋”尤为可观。哪两都?一北平,一南京。他在序言里如是说:“这两个目的地,不是咱们昼夜盼望着早日收回来,好旧地重游吗?咱们只当是星光下乘凉,茶馆子摆龙门阵,偶然提到了这两处,悠然神往一下,倒也不失北马思乡之意。” “两都赋”篇什里所写的无非是北平南京之风物习俗,平民视觉的感时伤怀,文人墨客的志趣情意,可谓别具一格雅俗共赏,即使现在看来也耐人回味。以我所读而论,那个年代白话文能够写得如此珠圆玉润的,不多。
除了“两都赋”的家国情怀、故国神游、兴亡衰替,作者还记录了当下身在重庆的“山居小品”。宅边一草一木,身边一童一叟,无不纳入法眼,以饶有兴致的笔触勾勒描画,抒写一腔真性情。两者行文略有不同的是,两都赋纯用白话口语近乎摆龙门阵,山居小品多用文言,洗练简略,仿佛重庆老茶馆里浓酽之沱茶。
张先生把他寄居的屋子称作“待漏斋”,并以难得一见的幽默文字破题:“古之君臣,天明而晤于朝。于其未朝也,群臣先期而至宫外,待铜壶滴漏所报之时届,以入宫门,是曰待漏。而吾之所谓待漏,则无此雍容华贵之象,盖屋漏也。”
想老杜有“床脚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之《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前面写得可怜兮兮的超级自恋,后面突然嚷嚷“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突兀拔高。虽然明知道老杜忧国忧民,境界非同凡响,从古至今的教科书上都是这么讲的,可我还是觉得此语不免矫情。读了张恨水的《待漏斋》,这份怪异的感觉更为显豁。
看一看张先生是如何待漏于斋中的。“每谷风卷起,油然作云,则太太取盆,公子索瓮,各觅旧漏处以置之,作未雨绸缪,予亦觅数尺之油布,预以蔽吾书笥。然后群居安全之地,拭目以待漏下。吾于此顷刻凝思中,忽然得奇想,即裁尺纸,书待漏斋三字以榜吾门……蓉人故以匾额市招竞奇,以此文示之,宁能谓吾斋名非上选乎。”
其旷达的文字,乐观的精神,正是当年陪都抗战执着坚韧、不屈不挠的如实写照!敌机来犯,警报拉响,军人备好枪炮严阵以待,市民排队步入防空洞,那一幅情景岂非“待漏”哉?虽然对陪都官场,张先生有“前方吃紧,后方紧吃”的愤激妙语,但他对重庆抗战大形势还是持肯定态度的。
如题所示,如果要找一个词儿来与“待漏斋”配对,我看,非“求缺屋”不可。“求缺屋”,乃当代作家贾平凹名作《废都》之创造。主角庄之蝶在清虚庵的一个住处的雅号,庄在此接待文朋墨友,兼之幽会美女。为什么要求缺呢?按庄之蝶的解释,世间事太过完满,便花谢水溢归于寂灭虚空,因此要想长盛不衰,就只得求缺:一求灵魂之缺,二求女人之缺。原本道家宗师庄周先生的一只蝴蝶所化,自然要把“庄乎”“之乎”“蝶乎”搞得云里雾里了事。这一只五彩斑斓的废都蝴蝶,其实灵与肉都颓废至极,它已经飞不起来了。
有趣儿的是,写了大量言情小说的张先生,被评论家不怀好意地称之为“鸳鸯蝴蝶派”。然而,张先生这只乱世蝴蝶,却实在平和清奇,切近俗世民生,彰显人间真情,毫无糜烂颓败之气。与之相比,贾先生的那一只从骨子里腐烂起的庄之蝶,追名逐利,物欲缠身,虽努力“求缺”,也毫无生气了。
据说我们生逢其时,躬逢盛世,既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是待漏,还是求缺?这不是一个类似于哈姆雷特的生死选择题么……各位看官,请问您的选择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