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西洲
01
皓月清朗，夜色薄墨如水。一眼扫过，世间万物尽收眼底。湖泊，竹林，村庄，高坡，以及把这一切串联起来的小溪，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连那远处的群山也很清晰。一个一个的山峰，高低起伏着。或并排而立，或相互掩映。那山的黑色也是或深或浅，浓淡不一。
当看客以为能把这天地看得真切时，恍然间发现眼前始终罩着一层薄薄的黑纱。认真眨眨眼，却又感觉空气中似乎似乎总有一种温润醇和的气息，若有若无，似隐还现。
看客置身于这个空间，感觉整个的躯体像被托在水面上。随着微风荡起的水波一起浮动，轻轻地，柔柔的，然后溶化在水里。跟着水一起流过竹林，带上青葱的竹叶。再流过庄舍，落下妃红的桃花，月白的梨花在水里。然后再流向远方，隐于那黛蓝的山中。
“怎么会这么美，这么自在呀。”风情不自禁地闭了眼，还在回味刚刚看到的那个灵虚的境界。
云默然。然而很快他就说，是笛声。月光下草舍萧然，竹影在窗上摇曳生姿。笛声正是从那窗子里飘荡而出。
“笛声？”
“对。那个笛声飘逸灵动，能把人带到那个地方去。所以那种灵幻的境界只能存在于笛声里。”
风不能完全接受这种看法。因为她希望那个地方是真切存在的。或者说，就算不存在同样的地方，如果能有其他地方，再次让她感受到那种飘逸自在的感觉，也好啊。
“吹笛人应该是感受过那份美妙，才能吹出这样的笛声吧。”
云淡然一笑，“你这是非要去黄河吗？”
“不找找怎么知道没有呢？再说，就算扑了个空，可我去了黄河，看到黄河的独特之处，也是一种收获呀。”
“那就试试吧。一年够吗？”
风想了想，正好春夏秋冬四个季节都经过了，每一天都是不同的。“够。不过我们分开走吧。这样一年以后我们就能交流不同的见闻了。”
于是风往西行，云往南走。
02
风在盛开着大片迎春的丛林里，看到一只长着蓝色尾巴的灰鹊。风见过的大多数鹊尾巴要么黑色，要么白色。这只却是蓝色。那是一种很纯粹，很漂亮的蓝，不掺任何杂质。可它却长在了一只灰不溜秋的鸟身上。有点可惜了那么好看的蓝，风暗自叹息。但风还是决定停下来看一看，为了那扇蓝尾巴。
那只鹊鸟在松土里刨出了一只小虫，准备吃了它的时候，发现土里又有动静。是另外一只。鹊把两只虫抓到一起，看他们在地上爬来爬去。虫儿爬远了鹊就把它们抓到一起。两只虫相互撕咬一阵，然后又各自爬来爬去。看了一会，鹊鸟有些腻烦了，就飞到树上，啄食果子。
风觉得这只鹊鸟有点意思。她把树叶拿在手里左右摆动，吸引鹊的目光。
“你的蓝尾巴很漂亮。”
“谢谢。它只是刚好是蓝色而已。”
“这种蓝色很少见。至少在鸟的尾巴里很少见。”
“你不是就见着了吗？再说，也只是一扇尾巴而已。每只鸟都有尾巴。”
风笑了。她觉得这只雀鸟很可爱。
“去过天上吗？九霄云天，至高至远处。”
雀鸟淡淡地说，“去过了——一层又一层的白云。可上面看起来还有很多层，似乎怎么也飞不完。然后我就掉头回来了。”
“没有飞到头吗？”
“没有，飞得太累了。”
“会不会觉得遗憾？你应该不是为了看一层又一层的白云而往天上飞的吧？”
鹊鸟想了想，说，“唔......遗憾啊，有点点吧。可是我飞不动了呀。其实我还有力气，只是没兴趣继续飞了。一件事情没兴致了，就算到头了吧。”
鹊鸟又接着说，“你看这些迎春多美啊。过一段时间粉樱开了也非常漂亮。夏天阳光太大我就在树窝里打盹，等到秋天天气凉爽了，树林里就会飘散着各种果子的清香，可舒服了。”
风再次认真打量了这只鹊鸟。没有说什么。她绕着树林，轻柔地跳了一支舞。树枝跟着轻轻摆动，地上落下一层花瓣，黄的，白的，风把花瓣拼成了地毯。然后她对鹊鸟说，“你很可爱呢。希望你天天开开心心的。我们以后会再见的——”
03
风来到大江边上。广阔的水面上点缀着几片白帆。她觉得心情舒畅，有些激动，就在江面上欢快的跑起来。于是那些白帆就像在摇篮里，跟随着江浪上下起伏。白帆船上的人有些紧张，脸红了又黑了。风就稳住步子，咯咯笑着离开了大江。
她又来到池塘边，水面上浮着荷花的粉白的花瓣，还有枯黄的樟叶。一片花瓣上有一只蚂蚁，它伏在花瓣边上，伸出两只前肢在水里拨动。看来它把这片荷花当成船了。可怜的蚂蚁太小，它划拉了半天，花瓣在水里纹丝不动。
风轻轻吹了一口气，花瓣船一下子漂了好远。但她方向吹偏了，花瓣船离岸边更远了。风有些紧张，思忖着要不要把花瓣船吹到池塘边上，让小蚂蚁上岸算了。可调皮的风转眼间就换了个念头，她想跟小蚂蚁玩一玩。每次花瓣船快接近岸边的时候，她一口气又把花瓣船吹到池塘中间去了。
小蚂蚁不知道是不是没力气了，它缩回前肢，仰面躺在花瓣船上。它四肢摊在身旁，眼睛直直地盯着头上的天空。风被逗乐了，她笑了。
“是不是很累？”风故意戏谑它。
“你说呢？”蚂蚁闭上眼睛，头歪向旁边。
“你生气了呀？”
“问什么呢？我累了。你安静点让我睡一下。”
“你确定要在这里睡吗？睡着了醒不来的话，别的蚂蚁可找不到你哦。”
小蚂蚁沉默了一会。它睁开眼睛，说，“我知道。我们有很多蚂蚁，早上出去觅食，后来就再也没有回来过。然后过了很久，别的蚂蚁会在石头上，泥土里，甚至是别的洞穴旁，发现已经僵硬的蚂蚁，或者说部分身躯。很多蚂蚁消失以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那你怕不怕？”
“怕。我当然怕。可有谁因为怕就能躲开死亡吗？”
“那你至少可以选择一个相对安全点的地方觅食嘛。怎么就到花瓣上去了呢？”
“那花瓣本来是在岸上的。有个人类的孩子从水里摘了一朵荷花，他坐在岸边把花瓣一片一片撕下来，只留下一个嫩黄的莲蓬。我以前见过荷花，但是没有接触过，觉得很有意思，就爬上去了。然后，我就被吹到水里了。”
风脸红了。
“你还怨恨我吗？”
“怨恨？之前你折腾我的时候有生过气，但是后来就好了。至于恨，更谈不上。我掉到池塘里，如果回不去就回不去吧。你想一想，我为什么会上花瓣船呢？如果今天我没上花瓣船，可能今天能回去，但总有一天回不去的。这是每个蚂蚁注定的结局。不会因为遇见谁而改变。再说，花瓣船在水里飘荡着，摇摇晃晃的感觉其实还蛮舒服的。如果真的回不去，那就好好躺在花瓣船里，享受一下这种独特的体验吧。”
“啊......”风感叹了一下，一不小心又把花瓣船给吹得更远了。
“我还是先把你送上岸吧，免得不一小心又给你吹远了。”
“好，那就谢谢你了。”
04
风快走了一年了。这个时候百花凋敝，草木枯黄。原本绿意盎然的树林，现在变得只剩一根根干枯黝黑的树干，光秃秃的。原本清亮丰润的溪水，现在也干了不少。像一条发灰发白的水带，还露出大小不一、形色各异的溪底石，像支棱出身躯的骨头，怪异而恐怖。树上的鸟，水里的鱼早就不知所踪。
或许是长时间的奔波让风觉得很累，或许是这副衰败的世情让她觉得很忧郁，这时候的风变得很急躁。她大声嘶吼着，以期宣泄她心中积蓄的苦闷，反抗着这种灰涩暗淡的压抑。可是她越是激烈，草木就越是衰败，溪水越是干涸。最后大家纷纷关锁门窗，闭户不出。
风累了。她的精力，她的声音，她的期待，她的失落，她的愤懑，统统被消耗完了。她静静地摊在枯黄的草地上，天地之间也没了声音，寂静的可怕。天空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像被蒙了一块灰暗的破布，颜色杂驳不均，这里破个窟窿，那里露个底。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那些鲜亮的时光哪去了呢？
风哭了。天空下起了雨。
过往的一幕幕在风的脑子里像走马灯一样。越是回忆，越是伤感。风心痛不已。简直要凉透了。于是天空飘起了雪花，一片，两片......
过了很久，雪下得很厚了。风的身上像盖满了一层厚厚的被子，晶莹洁白。
这时候农人打开了门，在雪地里里欣喜地感叹，“瑞雪兆丰年呐......”
“爹，这是什么意思呀？”
“这就是说，雪下得越大，明年庄稼的收成就越好。”
“瑞雪兆丰年咯......”孩童在雪地里欢呼雀跃，头上绑住羊角的红色绸带在雪地里上下跳动着，像两团火焰。
农人挂出了两只大红灯笼，庆祝这场大雪。
风明白了。万物有时，原来冬天是在积蓄生机和希望啊。
05
一年期满。
“怎么样？找到了你想要的东西吗？”
“找到了。”
“真有那么美妙的地方吗？在哪呢？”
风莞尔一笑，“我确实找到了我想要的东西，不过并不是笛声中的世界。你说的没错，那个地方只存在于笛声里，而且也只存在于那个人的笛声里。别的人，别的笛声里，没有那样的东西。”
“那你找到的是什么？”
“我找到的东西，在我心里。花繁叶茂，萧瑟凋敝，生机蔚然，消亡归尘，都很美。”
“有点不太明白。”
“呀，你那么清透的一个人，怎么会不明白呢？”
“这种东西是你自己感悟到的，我怎么会完全懂呢？生命个体是独特的。更何况，你是风啊，更有一种无法掌控的神秘感。”
“这句话说的很对。夸赞的部分我也接受了。”
“接下来呢？咱们去哪？”云到底是好奇，风是走过了什么样的山川河流，遇见了什么样的草木鸟兽。
“我已经找到了，你自己去找找吧。那种东西是一定有的，你去试试吧。”
“你不陪我一起了吗？”
“不了......”
风绕着云打了个旋儿，闭着眼睛飘向了远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