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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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馨主题 第十期写作活动
图片来自网络玻璃门顺滑,左右推,沿着木板内嵌轨道开向两侧,我走出去,站在屋檐下的栈栏前。昨夜下了雨,刚停,屋外的草像是长了肉眼可见的几寸,再往深处,树高大耸立,叫不出名字,看上去倒像是会有大型动物经常出没,我不由得信。蛙叫,虫鸣,鸟在参天的树梢及叶隙间窜动,光还未完全洒向地面,雾霭仍稍作停留,笼罩着泥土气息浓重的度假村联排民宿。
倩倩跟了出来,光着脚,穿着一袭白色长裙,像是飘过来的。她抱起胳膊,靠着我站定。森林里初春的早上格外阴冷,她胳膊冰凉,我搂住她。她说,你叫我。我说,胡倩倩。她说,你叫我名字。我说,胡倩倩。她说,这里有别的声音吗?我没有说话,她继续问,这里,有别的声音吗?我把目光投向更远处,几丛半人高的草后是树的枝桠,粗壮的皮,耸动的一簇叶,再深,是一团黑,躲在清晨的暗光下,愈来愈浓。我说,水潭里有青蛙,在叫,呱呱。几只兔子在搅动那儿的草,沙沙。树冠上有鸟,在啄虫子,用喙,咚咚咚。胡倩把胳膊打开,伸平,我让开,腾出位置,她深吸一口气,说,你叫我名字。我说,胡倩倩。她说,我听不到,我什么都听不到。她开始哭。我从后面环住她,勒紧她的小腹。她说,我耳朵,嗡嗡嗡,你叫我名字。我说,胡倩倩。她歪着头摇晃,想把耳朵眼里什么东西甩出来。我不停地重复,胡倩倩,胡倩倩。声音渐大,又渐收,我知道她并不能听得太清,甚至听不见,我无法准确判断,她看上去与常人无异。她挣脱开我的双手,回屋依次拿出枕头,被子,拖鞋,床头柜上布质台灯,民宿里可以轻易捡起并丢出去的一切,依次丢了出去。它们落在平坦的草坪上,不算远,近几天她已经越发疲惫,没更大的力气了。她歇斯底里的完成,然后回屋,趴在床上,脸朝下沉了进去。纵使她哭得再大声,也许她自己也无法听到,想到这里,我叹了口气,往草坪走去。那些物品是她无奈的尾巴,被她竭尽全力地处理掉,再被我一件件捡回去,洗的洗,修的修,修不好的,临走时会照价赔偿,这都无所谓,我怕她会把自己也冷不丁地丢出去,落在哪个我寻不到的角落。
我捡起最后一部电话机,抬起头,才发现隔壁屋的银发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走出来,站在同样的栈栏旁,看着我。她嘴里依旧叼着一根香烟,牙齿轻轻地咬住一端,嘴里在咀嚼,香烟也跟着上下,像一根桨。她在嚼口香糖。我看了看森林的深处,那团黑是她所描述过的具象,一种可怕的实体。她的眼神此刻已经变成了一种波,传了过来,在我的耳廓撩拨,她的声音在我耳边又响了起来。
你要不要试试?女人把银发捋到耳后,露出面庞,看上去四十多岁,皱纹很好地被一层淡粉掩饰了,眼睛也像一把削尖的刀,冒着某种光。肩膀披着一张波西米亚的花毯,垂到腰,图案看不清晰。她声音慵懒,把烟衔在嘴唇,在往里投一块口香糖,说,你?我摆摆手,说,不吸烟。她继续说,口香糖呢?我摆摆手继续说,也不吃。她哦了一声,倚着她那侧的木栏往我这的屋里看,我回身看,倩倩正在收拾东西,把几件衣服从行李箱里拽出来,再叠好码在衣柜里。女人说,两个人?我说,是。女人又问,来度假?我说,是。
看上去她像住了一阵儿了,对房屋构建和环境都比较熟悉,房屋挨得近,两处阳台紧贴着,一处山头也就两栋联排民宿,再远是一百米开外的另一处双联排。我们这里是距真正的森林最近的,背靠天然森木,下阳台木栈,走出二十米,就置身原始了,也可以说,已经置身原始了。岕野原始森林度假村,有耳愈、心净、灵魂救赎一说,倩倩请了假,也不得不请假,她双耳严重耳鸣,怀疑跟日常佩戴耳机的客服工作有关,也不好说,公司没拦着,带薪但无法算工伤,她听力极速下降,听什么都觉得吵,然后是偶尔的寂静,按她说的,像被人溺在水里,两种状态交替。我体会不了,但还是跟她一起来了这里,她根据医生的建议,高压氧舱,甲钴胺片,针灸,能用的都用了,然后打听到这么一处度假村,最后回归大自然,用远离城市喧嚣的方法治愈喧嚣和寂静,死马当作活马医。
我问女人,一个人?她说,在等人。我说,在这荒山野岭等人?她看着森林说,准确地说,在等一头熊。我说,熊?她说,拜尔,熊。我说,拜尔?女人说,你好像很感兴趣。我笑了笑说,只是觉得你说话怪怪的。她说,你是做什么的?我说,写小说。女人笑了,烟已经抽完,把烟蒂弹出老远。我说,烟还没灭,草坪起火,会烧了整个森林。她说,真的吗? 你别吓我。我说,真的。她说,整个森林。我说,是啊。她大笑着说,我好怕。模样轻佻,略带调侃,我没再理她,这几天连续间歇有雨,草坪湿糯,怕也是燃不起来,于是走回了屋。
我对倩倩说起这个女人,她并不在意,民宿订得紧张,已经爆满,住什么人都不稀奇,倒是自己的耳朵彷佛好了一些,也不知是不是心理原因,一下遁入自然,再吸入春雨净化过的空气,听什么都少了那一份顿挫。我只顾听,她很有信心,又说,谢谢你能来。我说,我在哪都是写,况且最近没什么好的想法,也算是来采采风。她说,等我好了,再商量婚事吧,我不想你娶个聋子。我苦笑,又跟她说,对了,你看简介上说,这里有熊吗?倩倩说,你胡说什么,四星级度假村,肯定有电网拦着,原始只是一种说辞。我点点头。她又头疼起来,捂住双耳,靠在我身上,我说,你休息会吧。她没有回答我,也许耳朵里已经没了音块,开关被什么拨起,无声悄然袭来。
每天下午,度假村会开小车过来接倩倩去做水疗,那车很像高尔夫球场那种,轧在浅草坪上,缓缓开来,在小阳台另一侧的民宿正门停下。项目花费不小,我没参与,据说期间也不需要交谈,大概三个小时,不到傍晚,就会把她送回来。纯天然温泉池子,一圈温润的石块,水温恒定,整个人赤身裸体泡进去,花瓣夹杂着某种香料漂在表面。她喜欢浸到水下,让水灌满耳朵,耳朵,她一直想着那双奇曲的器官,期待能发生什么奇迹。我把小方桌搬到阳台木栈上,借着从树间射出的光,看一本书,等小车把她送回来。
女人说,你写的?我回身抬头,她又站在了身后的木栏。我说,没有,齐奥朗,在绝望之巅。她说,我听见她哭了。我把书放下,站起身,说,不好意思,房子隔音太差,见谅。女人裹紧那披肩,说,你是不是打她了。我一惊,不知道女人为何这么说,赶紧解释,指着自己的耳朵说,她正在经历绝望,这儿,有些毛病。女人把烟点上,又抽出一根递给我,我摆手。她说,耳朵。我说,突然耳鸣,像有无数个苍蝇钻进耳洞,只是听她说的,好像仍在加剧。女人说,在绝望之巅。我点点头,说,什么办法都用了。女人说,你好像很失落。我说,难道我应该高兴吗?女人笑着往嘴里塞了一块口香糖,说,我同情你,她哭起来好像很痛。我说,谢了。
她指着森林深处,那儿是树丛交织后的空洞,说,你往那儿看。我说,什么?她说,拜尔,就在那里,我第一次遇到它,它魁梧高大,从那里走过来,胳膊底下夹着一罐蜂蜜,不知道从哪里偷来的。你知道熊爱吃什么对吧。我说,蜂蜜?她说,爱吃人。我咽下口水,倚着栏杆往前探。森林静谧,鸟鸣像断了的弦,总是只有半声啼叫。她扯下左肩的毯子,我看清她锁骨的一处疤痕,像是刀划的,也像是爪印。我说,拜尔?女人说,是,它压倒我,在丛林里,一棵巨大的树下,树冠向上聚拢,我像被攥住的猎物,它用右掌按住我的左肩,指甲像巨大的喙,戳进肉里,它的口水落在我的脸上,从齿缝间、舌根下、上颚,流出的口水。
女人停住了。我问,然后呢?她盯着我的眼睛,我低下头躲开眼神,她又说,你好像很感兴趣。我说,你和一头熊。她说,你信吗?我说,我不信。女人笑着回了屋。人只有不害怕混乱里的光,才会对混乱欣然接受,书中说。倩倩在温泉池里能看到什么,那森林深处的尽头又能看到什么,我眯起眼睛,对这个人刚刚离开的女人感觉好奇。
夜里,我和倩倩说了这件事,她说来这里的人多半是奇奇怪怪的,今天水疗的一个男人,泡在女池子里不走,一丝不挂,你知道,这不是男女无限制的泳池,水疗有男女区分,功效自然也不同,我们裹着浴巾站在沿上等他,工作人员花了好大一阵才把他捞出来,真的是捞,他像一只鱼,一上岸就一溜烟跑了,在水里一点也不害臊。我说,你好像高兴了些。她说,什么?我指了指她的耳朵,她明白过来说,好多了。她盘腿坐在床上,我凑过去看她的耳朵,耳廓像山峦般曲折,耳垂挂着一颗珍珠耳坠,耳洞深邃,往里,没有一丝污物,水疗后做了采耳,我眯起眼,从黑洞洞里看到一只熊,正俯身向外爬来。我大喘一口气。倩倩转过头来,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什么,管用就行。她说,什么?
倩倩还在哭,声音在床单里呜呜咽咽。水疗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但她还是坚持去,我不知道该怎么劝,除此之外,也没有办法。我坐在床沿,她身体修长又瘦弱,我扶她起来,她扑到我的怀里,用力啃咬我的脖子。我疼地叫起来。她应该是完全听不见。这是她的寂静期,持续了有两天了,淅淅沥沥的雨,瓦片上的叮咚声,都跟她无关。血渗到她的嘴里,她才冷静下来,看着我说,对不起。我拿纸巾擦着她留下的牙印,说,没事。我们的交流早就不对等了,她能正确的发声,却没法得到应有的反馈,我有些厌倦,但是也不知道如何应对。下午,倩倩又被车接走了,她不让我跟着去,不想让人知道她是个聋子,只要装作冷漠,一切都像是解决了。我尊重她,同样也爱她。
女人站在玻璃门外,手里拎着一把扫帚,显然是倩倩早上扔出去的。我起身打开门,女人走进来,把扫帚立在墙边,打量着我。她说,你被咬了。我捂住脖子的伤口说,不小心伤到了。女人上前拨下的我胳膊,仔细看着我的脖子说,咬得不轻,她发疯了。我说,她只是很绝望。女人说,很绝望,多好的借口。我说,什么?女人说,还记得拜尔吗?她坐在了床沿上,四处看着,又说,你坐下。我像被训斥,立刻坐下。她向我靠过来,嘴巴在我耳边吹气,银色的发丝触到我的面颊,她说,你无法拒绝拜尔,拜尔像一把剑,已经插进了你的心脏,你不相信它会在森林的深处,向你骤然跑来,四肢撑着地面,巨大的熊掌把草压进泥里,它的呼吸就在你的耳边,它会怒吼,把你,连你的胆怯一并吞掉,是一头熊,一头棕色的,健壮的熊在跟你说话。我赶忙站起来,往门外走。女人跟过来,我们站在栈栏边。她说,你是小说家。我说,算是吧。她说,那你相信我爱上了一头熊吗?我说,它不是伤害了你。她说,我爱它,同时想要杀了它。我说,我不理解。女人点上一根烟,开始说,十五年前,它把我按在身下的那个夜晚,风稀,月影被树叶切碎,像为它披上了一件袍。它掐住我的锁骨,我动弹不得,那只手像是在穿透我,我深陷在泥土里,有蜈蚣和蚯蚓顺着胳膊爬往我的伤口,那里是一处巨大的窟窿,它们可以轻易地穿过。拜尔含住了我的头,它的牙齿箍住了我的下巴和颅顶,喉咙里的粘液裹住了我,它只需喘一口气,用磨牙的一丝力,我的头颅将会化为粉末。但是拜尔停住了,它全身压向我,进入了我。
我愣在原地,女人递烟给我,我接了过来,她为我点上,又帮我塞进嘴里。她说,吸,小心翼翼地,深吸,口腔,喉咙,肺,再到鼻腔,对,就这样。一口烟雾被我吐出,立刻散在绿色的树景里。我说,我没明白。女人继续说,拜尔,如此强有力,树在震颤,那头野兽在夯实大地,这好像与我无关,我只是这期间的媒介,接受着拜尔的愤怒,它的不满,疯狂,欲望,一切都只是罪恶的借口,它不曾停息,我被它紧紧地撞击着,找不到任何出口,没有,没有逃脱的任何可能性。肩膀在流血,我一半在泥土里,一半在泥土上,我在看那爬上血泊的蜘蛛,轻轻地将细薄的脚立上,探下身子,像一艘下水的舟,瞬间又被拜尔的手掌按死,没有一点痕迹。我哭了,船溺在海底,树冠弯折进胸膛,大地把我推出去,拜尔抱住我,肉长进肉里,征服与被征服,长久的嘶吼,鸟从林间雀跃,又漫无目的。你听明白了吗?我说,拜尔占有了你。女人认可地点头,继续说,我为它生了两个孩子,相差只有两岁,我们躲进森林深处的屋子里,拜尔会带来蜂蜜,水,人肉和其他食物。我没想过离开,森林就是我的家,那些无尽头的树冠会让我心安,但这里也是迷局,你的未婚妻,正在陷入迷局之中,你们应该离开了。我说,迷局?女人说,她无法在这里找到答案,这里只有拜尔,熊,欲望和混沌的一切,我可以看透你,你已经厌倦了这样的生活,你的未婚妻是个残疾,聋子,你没必要厌烦自己,这不是你的错,你同样是个骗子,一走了之,告诉她你应该爱一个女人,而不是一个聋子,你可以像拜尔一样占有我。
我说,你好像疯了。女人说,就这样,你会发现,你手里只剩下一根烟蒂,你学会了,你可以占有任何一个女人。她完全听不见,你可以告诉她,不是吗?告诉她你想让她知道的,拥抱她,欺辱她,像一头熊一样,你会吗?我说,可我不是一头熊。女人大笑,说,你记下来,我的孩子不会吃人肉,我也不会,拜尔掰开他的嘴巴,把肉塞进孩子的嘴里,他们吐出血来,他们没有拜尔的獠牙,无法学会撕咬,他们围着我,我无法保护他们,我连自己也保护不了,不是吗?夜里,我送他们出去,他们往月的亮处走,睡在树干,吃树流出的胶,结出的果子,他们要走出去的,往更亮处走出去的。但还是被拜尔发现了,他有着狗一般的鼻子,鹰样的眼,他爬上森林里那棵最高灌木的顶端,锁定了他们的方向,他们是如此温柔,所到之处不会毁坏一株植物,不吃任何动物,他们被拜尔吊死在树干上,那留有他们前一晚梦境的树干上,绳子垂在地面,只差一个脚的距离,他们就能再次逃跑,他们是我的骄傲,永远都是。我被拜尔锁在那所小屋里,左脚扣着镣铐
,另一端拴在地桩上。它挺起高大的身躯,只得弯腰才可以被这间小屋完全装下,我担心它的头会顶破房瓦,那会漏雨,地面会在雨季变的泥泞,孩子们会感冒,不停地打喷嚏,只会倚偎在我的身旁。拜尔哭了,它想起我们的两个孩子,不停地问我他们在哪里,我无法回答,你知道,我无法回答。雨下起来,大雨会埋没一切,他们像树上结下的果子,吊在那里,很快会被其他吃掉,或是被冲进雨里,从小溪流向湖泊,悄无声息地,流向大海。拜尔捶打地面,像是在怪罪谁,可这能怪罪谁呢,它只是一头野兽,我知道,它只是一头野兽而已。木桩被它拔起,它像是放我走的,可我不想走,我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儿,我不想被倒挂在树干上,我边哭边走,跌倒在路边,再次醒来已经不记得这一切。我跟你说的这一切。你记下了吗?
我说,我记下了。女人扶着栏杆看着森林深处,说,你会把它写下来吗?我说,我不确定,这太离谱了,一个女人和一头熊。女人说,不,一个女人和一头熊,还有他们两个死去的孩子。我问,他们叫什么?女人贴近我的面颊,礼貌地吻了我一下,说,我没得选择。说完,她下了栈栏,往自己屋里走。我说,它什么时候来?女人回头看我,说,快了,我迫不及待。
我独自站着,觉得身体轻飘飘的,远处,树叶窜动,我后退了几步,是有电网的,那不可能有熊,女人像是一个疯子。我决定和倩倩商量一下,尽快离开,可是又不知道该如何沟通,她自尊心极强,也不允许我用信息的方式和她说,或是写在纸上,那就证实了她聋子的这一事实。
等她坐着小车回来,推开民宿的正门,穿过小客厅,走到卧室,来到阳台,站定,看着远处的森林,一言不发。我说,胡倩倩。她不看我。我不知道她能不能听得到我。光从树顶开始收束,目前极其缓慢,暗沉的阴影铺展开,爬升至一切可爬升之物。我指着森林说,那儿可能有熊,你信吗?那女人跟我说的,那头熊叫拜尔。胡倩倩说,水疗有个人死了,就在我们那个池子里,女的,看着很年轻,比我们小几岁。我什么也听不见,你知道,我们坐在池子里,水没过胸,我在看她们说话,嘴巴一张一合,水面花瓣像一艘艘船,我盯着那些船。她沉到水底,故意的,没人看到,除了我,我以为她在玩什么游戏,一个姑娘,玩游戏罢了,她想看看水下的我们,我们的腿,那些秘密,无非是这个罢了。很久她都没起来,温泉的蒸汽越来越大,我们像丢进热水里的饺子。有人开始扑腾,那些妇女惊叫地站起来,一定惊叫了,她们张着大嘴,一副被吓坏的模样。倩倩说话没有任何停顿,我不知道她能不能听到自己说话,她继续说着,也不像是在说,倒像是思想的流泻,倾倒,我接住,尽可能地接住。她说,那女孩开始浮上来,背朝上,脸在水面以下,四肢展开,像一朵刚刚绽放花。工作人员跑来,同样把她捞起来,她平铺在草地上,人们的表情,我只能捕捉到人们的表情,扭曲的,慌乱的,褶皱的,声音,我听不到声音,他们发不出任何焦躁的声音,女孩的眼睛鼓胀着,死亡,没有声音,四下静寂,我重新潜进水底,睁开眼,看到女孩还在那里落着,在水底,抱着自己的胳膊,她抬起头看我,我触碰到她的眼神,她张口说话,水从嘴里灌进去,我听到她说,你好。我听到她说,你好。我也想说,一张口,就喝了水,别人把我拽上来,以为我也要做什么,我沉默着,他们开始指责我,女孩还躺在草坪上,慢慢变得硬挺。我裹起浴巾,往外走,那女孩说了句,你好。我听见了,这几天,我听见的唯一一句话,包括我说的这些,这些句子,我听不到,我不想骗自己了,我是一个聋子了。声音不再吵闹,没有声音,没有。
夜盖了下来,我抱住她,说,会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不再看那片森林,转向我,说,叫我名字。我说,胡倩倩。说完,我又凑到她的耳边,说,胡倩倩。她没有任何反应,我知道她听不到,但我还是大声喊,胡倩倩。她搂紧我,说,我听不到,没事,我听不到。
又下了雨,我们决定再待一天,倩倩不再水疗,我们办了离宿手续,再睡一夜就准备离开,她在屋里收拾东西,把衣服再挨个码进行李箱。我站在栈栏看着外面的雨,声音像是横着传来的,夜像一面鼓,被雨滴不停地敲击着。银发女人仿佛知道了什么,也出了屋子,给我递上一根烟,说,好了?我说,没有,耳朵还是听不见。她说,听得见有时候也不见得是个好事。我说,是,算是好了,拜尔来了吗?她说,迫不及待。我说,那就是还没。她笑笑。我说,真的有熊?女人又给我递了块口香糖,说,试试?我接过来,含进嘴里。她说,车一会就到,停一夜就走,我们约好了,这雨下的好,声音都被稀释了。我说,什么声音?引擎声从身后传来,大概是车直接开进了森林里,停在民宿门口。女人掐了手里的烟,说,拜尔。我没听清,说,什么?她笑笑说,拜。我说,好的,拜。
半夜,雨越来越大,整个森林都被搅动着,我睡不着,倩倩早已沉进困梦中。我看着天花板,不知道哪里反射的光,破碎的波块摇曳其上。噼里啪啦的雨声中,我听到一丝争吵和嘶吼,瞬间紧张起来,滑出被窝。我站在玻璃门内,拉开窗帘,往外看,森林那处黑暗里,被淋出一具人形。我屏住呼吸,想到了,拜尔。
我和倩倩结婚了,她辞了职,歇了半年,开始有所好转。情绪也不再暴躁,偶尔的失聪最长仅持续两天,间隔也越来越小,我们的交流变得正常起来。每次她失聪,我也会变得相对安静,总是在琢磨那个故事的结尾。男人把车停在民宿,夜晚便把女人接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又觉得别扭,那个夜晚的雨,大的离谱,一切朦朦胧胧,似幻似真。倩倩说还想去岕野森林看看,但是查不到了,据说关停了,原因不详。我说,是因为有熊吧。
那个雨夜,我从玻璃门走出去,寻着泥巴里的脚印往森林深处走,头顶总是有光,像是在雨间偷来的月,我看到银发女人拿着一把匕首,扎入熊的心脏,熊瘫倒在一棵树下,这棵树长得巨大,足以承载起一切虚构的故事,它露出已然破败的獠牙,大口喘着粗气,那是绝望的最后一喘,手掌握在那把利刃,指甲抠在女人的手背上,盯着她,它高大的身躯终于倒下,最终也会像那两个孩子一样在雨夜死去。也只有我目睹了那熊的真正模样,锃亮的皮鞋,棕色呢子大衣,一顶黑色圆帽,方框眼镜,浓密的胡须,发紫的嘴唇,和暴烈的眼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