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个火星人42 谎言背后
周屏风看着奔腾不息的江水,沉默了很久。他问朱颜:“在你完美的人生里,有过不得不编造谎言的时候吗?”
42 谎言背后
青松轩。
朱颜站在门口,默念着这三个字。这是一座独栋小楼,上下两层,带一个院子。院子是一个小花园,边上一株高大的广玉兰,枝叶繁茂,周围几丛绿竹,风过处,婆娑作响。朱颜环顾四周,目光所及,都是这样的独栋小楼。
朱颜上到二楼的时候,葛素衣正在把一束橙色的非洲菊插到广口白瓷瓶里。屋里开着空调,温热的风送来一阵阵幽香。看到朱颜,她笑着打招呼:“姐姐来啦。”
朱颜点了点头,目光停留在葛素衣身上。她没化妆,脸上透出自然的红晕,头发松散地挽在脑后,豆绿色的宽松毛衣和长到脚踝的裙子,让她看起来像一株清晨的植物,干净,纯粹,生机勃勃。
“每天都去买花吗?”朱颜问。
“嗯。这几天天气好,就出去买些新鲜的花回来。屋里有花,人看着心情也好。”
朱颜笑了笑,朝房间里看了几眼,问道:“他呢?”她指的是葛青。
葛素衣指着书房说:“刚吃了药,睡着了。”
朱颜轻轻踱步进去,看到葛青和衣睡在罗汉榻上,盖着一条薄被。比起上一次见面,他苍老憔悴了许多,也瘦了许多,像一棵脱离了泥土的老树,迅速的干枯腐朽。
淫浸生意场多年,葛青的身体早已被烟酒、应酬和不健康的生活方式掏空。他是一年前被葛素衣拉着去体检后,得知自己患了肝癌的,发现的时候,已经是中晚期,身体里的肿瘤已经长到6公分了。确诊后,他一夜没睡,抽完了两包烟,第二天就开始平静地着手安排一些事情。
葛素衣流着泪,求他去医院。去了医院,他却拒绝过度治疗,只拿了一些药回来,每天按时吃药。然后就到处走,去想去的地方,见想见的人。这段时间,他一直住在S市的度假疗养酒店,青松轩是他自己选的,他喜欢这个名字。在这个小院里,他每天看书,喝茶,下棋,散步,闲云野鹤一般。
朱颜给葛青掖了掖被子,退出了书房。
“为什么不去医院?”她问。
葛素衣摇头。“他不想去医院。他不想每天化疗,全身插满管子,变成一个任医生护士折腾的糟老头。他说,杨柳胡同的小太阳,可以变老,但不能变丑,可以生病,但不能没有自由……”
朱颜听了就笑了。她所有的自恋和不羁,原来都是有源头的。这个可恶又可爱的小老头呀。
葛素衣给朱颜泡了咖啡,说:“你坐会儿,我去去就回。”她拿起地上发焉的百合,准备去扔掉。
朱颜看了看她的腿,说:“我去吧。”
葛素衣说:“不用,这点小事我自己可以的。”
不知道是楼道太滑,还是楼梯太滑,下台阶时,葛素衣摔倒了,半天没爬起来。朱颜听到响动,赶紧过去扶她。葛素衣被朱颜搀着,左腿怎么也站不起来。朱颜以为她的腿受伤了,伸手去撩她的裙子。裙子撩起来,她赫然发现,葛素衣的左腿是一截义肢。
葛素衣红着脸,朱颜红了眼。她把葛素衣扶到沙发上坐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心里一阵难过,转身出去把撒在楼梯上的百合捡起来,拿去扔了。
回来后,两人相顾无言。朱颜在旁边坐下,端起咖啡,发现已经凉了。她看着葛素衣的腿,想了想,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是因为那次车祸吗?”
葛素衣点了点头。
“能和我说说吗?”
葛素衣低下头,似是陷入了回忆。半晌,她抬起头。“两年前在法国,我和一个朋友,还有朋友的男朋友,一起开车出去玩,回程的时候,不知道是太累了,还是前一晚没睡好,朋友的男朋友开车打盹了,结果就是,我们的车撞上了另一辆车,发生了很严重的车祸。我失去了一条腿,那个朋友,半边脸毁容了……她男朋友伤到头部,右耳失聪了。”
朱颜心里一震,问:“你那个朋友……长得很美吧?”
葛素衣说:“她当然是很美很美的,又善良,又可爱,笑起来就像个天使……”
朱颜问:“后来呢?”
葛素衣说:“后来他们就分开了。”
朱颜又问:“没有再联系吗?”
“一个毁了容,一个需要带助听器,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联系的必要呢,他们都不想连累对方吧。分了也好,她那个男朋友从一开始就没有多爱她……”葛素衣露出一丝苦笑。
“你那个朋友……是被分手的吗?”朱颜问得小心翼翼。
葛素衣盯着朱颜放在矮桌上的手机看了几眼,她看到手机屏保是朱颜和周屏风的合影。她说:“不重要了,都已经过去了。他们现在各自开始了新的生活,都挺好的。”
书房里传来葛青猛烈的咳嗽声。
葛素衣忙起身过去,朱颜也跟了过去。葛青咳了几声,翻了个身,又睡了。她们退出房间,轻轻带上门。
两人在客厅的阳台上站着,脸色凝重。
“姐姐,你知道吗?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爸。”提起葛青,葛素衣红了眼眶,“我曾经想休学回来照顾他,可他拒绝了,还把我骂了一顿。他要求我无论如何一定要完成学业,没事不要老回国。我这次回来,主要就是为了陪他过生日,也见见你……”
朱颜鼻子一酸,问:“他……还有多少时间?”
“我不知道。”葛素衣捂住脸,眼泪流了下来。
回家路上,朱颜忽然难过起来。以前难过的时候她都是找小姨或者阮子柒,现在她只想找周屏风。
她打电话给他:“亲爱的,你在哪里?”
“在家呢。”
“我过来找你好不好?”
“现在吗?”
“嗯。”
“你不是说害怕我妈,再也不来我家了?”
“我那是开玩笑的,怎么会不去你家呢?我迟早要面对她的啊。”
“你准备怎么过来?”
“我坐地铁。”
“好,那我等你。”
半小时后,朱颜按响了周屏风家的门铃。开门的是周屏风。他喘着气,额上有细微的汗。
朱颜说:“你干嘛呢,头发都湿了。”
“我举铁呢,看看我的肌肉。”周屏风抬起手臂,让朱颜捏他不太明显的肱二头肌。
“得了吧。”朱颜锤了他一下,“举铁也不好好换身运动衣。”
周屏风嘿嘿笑了,牵着朱颜的手,走上木质雕花的旋转楼梯。
“他们都去哪了?”朱颜问,周屏风家里没人,空荡荡的,说话声音重了都有回音。
“我爸妈都在忙自己的事,家里的阿姨,我今天给她们放假了。”
“爷爷呢?我一直都没再见过他。”
“他呀,访友去了。”
“没再练摊吗?”
“偶尔去,看他心情。”
朱颜笑了笑。上次生日会,她都没来得及好好看看这栋房子。这次趁着没人,正好可以四处参观一下。
周屏风却带她进了自己卧室。他解释说:“我爷爷和爸妈不喜欢别人进他们房间,也不喜欢别人乱碰他们的东西,搞艺术的人脾气都很怪的。”
朱颜也不再勉强。周屏风的卧室大而空旷,没有过多装饰,家具也简单。一张床,一对皮沙发,一架落地台灯,一排书柜。她最喜欢那排书柜,从书籍的排列上,可以看出周屏风阅读的喜好。手边够得着的,都是和艺术、美术相关的书籍,诸如《西方艺术史》《文艺复兴三部曲》《图解欧洲艺术史》,还有一些旅行书,如《大理国史》《寻幽大理》等。
朱颜站在书柜前,拿起一本画册,随意翻阅。
周屏风说:“坐下看吧。”
朱颜便坐了。她摸到沙发两边的扶手,皱了眉:“阿姨工作不认真啊,你看看,都起灰了。”
“是吗?我平时很少坐沙发,都没怎么注意。”
“你不住家里吗?”
“我很少住这里,多数时间都是住在自己租的房子里。我喜欢自由,不喜欢束缚。”周屏风倚在窗边,看着窗外的绿植,他逆光站着,瘦削的脸部线条像一尊雕塑。
朱颜移回目光,把画册翻得哗啦啦响。她问:“你家不是有很多房子吗?干嘛还要租?”
“那些房子里都安排有阿姨,她们会跟我爸妈汇报我的行踪,哪有住在外面自在。”
“有钱真好。”
“也没那么好。”周屏风走过来,捏捏朱颜的脸,“最重要的,是我可以随时见我的小傻瓜呀。”
朱颜合上手里的画册,搂着周屏风的脖子,撒娇说:“你的小傻瓜饿了。”
“走吧,我带你去吃饭。”
饭后,两人在浦江边散步。朱颜告诉周屏风,葛青的时间不多了。
周屏风说:“我没想到你会去看他。”
“在你心里,我是这么自私冷血的吗?”朱颜心里忽然涌上一股无名火。
“当然不是。”周屏风抓住她的手,解释道,“我记得你说过,你怕面对他,在他面前,你不自在。尤其他现在这样,你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我不擅长安慰人,也不擅长说暖心的话。”
“你去看他,就是最暖心的举动了。”
“我去的时候,他睡着了。”
“这样也好,避免了尴尬。”
朱颜没说话。她想,要说暖心,葛素衣才是那个暖心小天使。想起葛素衣的腿,还有她说的那个朋友的故事,朱颜的眼睛暗淡下来。她想问周屏风一些问题。
“你的右耳,真的是因为小时候链霉素打多了才听不见的吗?”
周屏风怔了一下,说:“为什么想起问这个问题?”
“就是忽然想起来。”朱颜注视着他的眼睛,问道,“我听说车祸也会导致耳朵失聪,是这样吗?”
周屏风看着脚下,躲开朱颜的注视。“这个,我不太清楚。”
“你能对我说实话吗?”
“你为什么一定要知道呢?我的耳朵究竟是怎么受伤的,真的这么重要吗?”
朱颜难过起来。周屏风的反应,让她觉得自己的猜测,得到了证实。他为什么要撒谎?是不敢面对过去?还是要隐瞒什么?
她执拗起来:“你为什么要骗我?”
周屏风看着奔腾不息的江水,沉默了很久。最后他说:“我没有办法回答你这个问题。我只想说,没有人可以活在真空当中。我也想问你,在你完美的人生里, 有过不得不编造谎言的时候吗?”
他第一次没有把朱颜送到家,而是转身走了。
朱颜看着那个瘦弱而冰冷的背影,慌张了。她想,她也许要失去周屏风了。